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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26谢尔盖·热季

译林 2017年4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阿格诺尔

〔俄罗斯〕谢尔盖·热季

直升机剧烈地颠簸着,不停地左右摇晃。阿列克谢坐在让人极不舒服的座椅上,企图在直升机每一次颠簸时用手撑着天花板。但这个办法只是偶尔奏效,多数时候惯性根本受不到什么阻力,直接把他的身体抛到一边,而那条经年累月使用、已经磨出毛边的安全带紧紧地勒着他的肚子,又把他拽到了另一边。那条安全带也实在是太旧太破了,在直升机颠簸两三次后就松了,阿列克谢不得不放开救命的天花板紧一紧带扣。

这架直升机阿列克谢从一开始就看着不顺眼。还在地面上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架直升机早该进博物馆了,该在一个什么地方和蒸汽机车停放在一起。阿列克谢登机的时候,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趁早离开这架直升机。他在衣兜里摸索着手机,犹豫了片刻。

让公司见鬼去?让那些油井、采油计划和常规检查见鬼去?还有那令人羡慕的工资、两个月的带薪休假,以及每年一次几乎是免费到世界各地最美地方出差的机会都见鬼去?他的手不自觉地放下了手机,而且还往衣兜深处推了推。

现在直升机已经飞行一个多小时了,再一次突发的剧烈震动让阿列克谢觉得不太对劲。他看了一眼伊万,伊万是一家石油钻井公司的经理,他们现在就是要去这家公司视察。伊万乘坐这样的直升机不知有多少次了,所以他一直镇定自若,这不免让人信心大增。

直升机又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几次欲言又止后,阿列克谢终于对自己的同伴开了口:“您不觉得直升机最后这十分钟颠簸得厉害了吗?”

伊万面无表情地审视了一番对方。可想而知,他现在看到的阿列克谢是什么样: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全身神经质地颤抖,一个十足的大都市里没经历过风雨的小职员模样,还是一个精神病人,一个飞行恐惧症患者。

“我看一切正常。请相信我的经验,我们会安全到达目的地的。”他的语气中明显流露出一种傲慢和不屑。

“我说的不是摇晃,”阿列克谢还是不甘心,“我指的是直升机的异常震动,好像发动机裂成三部分了。”

“您说什么呢……”

伊万这句居高临下的呵斥被一声巨响打断了。机舱里顷刻间一片寂静。直升机停止了晃动。阿列克谢觉得血都冲向了头部,在一家小饭店吃的那点简单的早餐直往上涌。

直升机开始下坠。

驾驶舱里传出几句低低的飞行术语,阿列克谢只听到几个一知半解的词:

“发动机熄火……”

“直升机失控旋转……”

“原始森林……降落……”

直升机飞快地下坠,螺旋桨乱转着呼呼作响。阿列克谢仿佛被什么东西迷惑住了似的,紧紧盯着舷窗外越来越近挂着积雪的高大的云杉树冠。很快他就能看清树枝了,后来连针形的树叶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了。有一只小动物被这个越来越近的钢铁庞然大物吓坏了,嗖地一下从一根树枝上窜了下去。

紧接着树枝就挡住了整个舷窗,一声刺耳的巨响后是金属爆炸和玻璃破碎的声音。机舱像慢镜头似的膨胀开来,破裂成无数弯曲的金属碎片,朝阿列克谢飞了过来。座椅上的安全带断了,阿列克谢从椅子上迎着那些金属碎片扑了过去。就在机舱壁离他的脸还有一点儿距离的时候,他的大脑及时地“关闭”了。

阿列克谢悬在白茫茫、亮闪闪的空中,放眼望去,周围只是一片光芒,既像厚厚的云雾,又像磨砂玻璃。他脚下能感觉到有坚硬的支撑物,但眼睛看到的却只是那种无形的浓雾。阿列克谢蹲了下来,试着用手摸了摸站立的地方。他的双手可以在两脚间自由穿过。阿列克谢又把一只手伸到左脚下,手指能明显感觉到脚掌的温度,但脚下什么也没有。

“您好!”阿列克谢身后传来一句礼貌的问候。他一哆嗦,失去了平衡。他觉得他肯定要坠入这个雪白明亮的深渊了,但是他侧身摔倒后,他的身体下面又出现了那种看不见的支撑物。他站起身来,那个支撑物立刻就不见了。

“对不起,吓着您了,但我有一件急事要找您。”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雅致的亮灰色正装,金黄色的刘海下是一双天蓝色的大眼睛,目光犀利中透着善良,英俊刚毅的脸上有一条又长又深的伤疤,从鬓角穿过脸颊一直延伸到下巴。

这个陌生人伸出一只手,把阿列克谢扶了起来,然后他又理理上衣,微微一鞠躬,自我介绍说:“阿格诺尔。”

阿列克谢也机械地伸出手,“阿列克谢。”

“谢谢,我认识您。”阿格诺尔的手非常有力,简直就像一把液压钳。他小心翼翼地搂住了阿列克谢的双肩。

“走吧,亲爱的,咱们还有重要的事要谈,路上我会详细地告诉您。”

阿列克谢被对方引导着,跌跌撞撞地穿行在一片银白色的空茫中。

“是这样,您是一个坚强的人,而且我知道您会勇敢地接受这个消息。”阿格诺尔的语气中满是安慰,犹如妈妈唱的摇篮曲。

“您死了。”

阿列克谢停下脚步,盯住同伴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他没有些许惊讶,一幕幕回忆立刻浮现在了眼前。那架直升机的样子,坠毁的场面,还有迎面飞来的舱壁。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阿格诺尔又轻轻地搂住他,领着他继续往前走。

“对,您的确是因为直升机坠毁丧生的。您知道吗?您還算幸运,”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跟您同行的伊万还活着呢。我的同事告诉我,资料显示,他将在14个小时后冻僵而死,”?阿格诺尔脸上的伤疤抽动了一下,“这样的死亡过程真是太痛苦了。有一个飞行员也会活下来,但是得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了。我们也没办法帮他,”阿格诺尔脸上这时流露出的悲伤绝不是装的,“当然,他暂时也不会来我们这儿。”

说话间,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类似办公室的地方,只是房间的墙壁还是那种厚厚的云雾,一种酷似大理石的云雾。房间中央是一张复合板做的写字台,上面摆放着一台电脑,机箱侧面有醒目的“DELL”标识。阿格诺尔觉察到了阿列克谢惊异的目光。

“对!这是我们的骄傲!台湾有一辆运送电脑的集装箱货车侧翻着火了,里面都是最新款的电脑,那些电脑马上就到我们这里来了。”他爱惜地拍了一下主机盖,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坐进了电脑前一把豪华的真皮座椅里,然后又示意阿列克谢坐在旁边一把稍小的椅子上。

阿格诺尔动作娴熟地按了一下对讲机的按钮,说:“片费西利娅,请给我们来两杯茶。客人的茶里加贝加莫橘和柠檬片。还有,放两块糖。”

虽然只是刚刚结识了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但当对方要了他最喜欢的茶时,阿列克谢并没有一点儿吃惊。这时,阿格诺尔朝客人转过身来,“对了,我完全忘了。您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呢。”他的手里出现一张很厚实的白色名片,名片正面印着一串漂亮字母,都是阿列克谢不认识的。阿格诺尔迅速把名片翻过来,指着背面的俄文给他看:阿格诺尔,守护天使,三级。

“对,尊敬的阿列克谢,我就是您的守护天使,”天使兴奋地把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双手紧握,关节噼啪作响,“准确地说,我只是您一个人的守护天使,”说这句话时他还加重了语气,“个人专属守护天使我们只提供给那些真正品行端正的人,甚至连总统也没份。”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盯着电脑显示器,低声读了起来,“吸食轻型毒品,酗酒。嗯,这些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噢!在第一个工作单位偷过一套印刷设备。这可与众不同。”

阿列克谢的脸唰地红了。

“可我没想偷。”他支支吾吾地解释。

“知道,知道,”?阿格诺尔打断了他,“有人诬陷你。别难过,你档案里好事也多着呢。我们现在不是想评判您。”

桌子旁边神奇地冒出一个身材苗条的女秘书,手里端着一只托盘,里面有两杯茶。

“谢谢,亲爱的。”?阿格诺尔接过茶杯,女秘书随后就消失在了空气中。阿格诺尔边喝茶边把显示器推到阿列克谢眼前。

“是这样,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天使阿格诺尔语气非常肯定地说,“您在不应该死的时候死了,意外死亡永远都不可能按时发生。我作为守护天使有义务告知您,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有一次再回到自己生命中某个时刻的机会,这个时刻决定着这个人下次的死亡,就像电脑游戏中的备份。”

阿列克谢理解地点了点头。

“我还要警告您,”天使脸上的伤疤似乎耍了什么花招,变得模糊起来,“您恢复生命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也不应该记住,不然你们人类的每一步都要失常了。而这种‘备份的数量,您知道,非常有限。”?

阿列克谢又点了点头,眼睛盯住显示器,上面是他生前的几张照片。

“您的人生中有五个节点,您可以随便选一个,”阿格诺尔一边用手指滑动屏幕一边解释,“您看,中学这个节点我就不建议您选了。当然,如果您毕业考试化学考砸了,您后来就不用去钻井公司了,不过您后来的前途也未必就好。”

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阿列克谢看到自己还是一个中学生模样,战战兢兢地站在气氛肃穆的考场上,国家考试委员会的考官们正在提问他。

“大学也是那么回事,”天使甚至都没认真看看自己的守护对象人生中这段骚动不安的时期,“我建议您选择这个节点,”他用手指指着一张照片上的阿列克谢,当时阿列克谢正要走进一家大型石油天然气公司的办公大楼,“您当时要是没去参加这次面试该多好啊!是,我知道,工作非常好,工资非常高。但我不想说谎,您的老板不好,而这不是您能解决的事,请您相信我的经验。”阿格诺尔把脸贴近阿列克谢的眼睛,几乎是对着他的鼻子说的。阿列克谢坚定地退了一步,用一根手指指着最后一张照片说:“这是什么?”

阿格诺尔苦笑了一下。

“几千年过去了,你们人类还是没有改变。这是您人生中最后一个节点,您正要上直升机。”照片上的确是阿列克谢正走在那架在劫难逃的直升机悬梯上。

“好,我就回到那儿去吧,”阿列克谢又指了一下那张照片,迎着守护天使疑惑的目光使劲地点点头,“就回到那个节点,回到那儿。我觉得,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好吧,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天使迅速地按了一下键盘上的什么东西,阿列克谢马上感觉到脚下的磨砂支撑物消失了,他和椅子一起开始下落。身后隐约传来阿格诺尔的嘟囔声:“你们人类永远也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架直升机阿列克谢从一开始就看着不顺眼。还在地面上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架直升机早该进博物馆了,该在一个什么地方和蒸汽机车停放在一起。阿列克谢登机的时候,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趁早离开这架直升机。他在衣兜里摸索着手机,犹豫了片刻。

他双手哆哆嗦嗦地拨通了老板的电话。一个不满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响了起来:“阿列克谢,你现在就准备向我报告钻井公司的情况吗?”

阿列克谢瞬间不知所措了,每一个勤勉的下属和上层领导谈话时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不,不。现在还不行。”他的嗓子背叛了他,岔声了,“我只是想问一下,必须今天去吗?德米特里说什么文件没准备好。”这时德米特里,那个钻井公司经理,从机舱里探出身来,伸出一根手指在太阳穴上画了个圈。他这个手势是在告诉阿列克谢:“你这个傻瓜,你脑子有病吗?他会掐死你的。”

好像就是为了证实这句话,电话里传来一阵大吼:“见鬼!什么文件!赶快去油井!四个小时后我的邮箱里必须有你的详细报告!否则我他妈的开了你!”电话随后就挂断了。

阿列克谢两腿僵硬地爬进机舱。那条固定在座椅上的安全带都磨出毛边了,怎么也扣不紧。座椅也是破旧不堪,坐在上面横竖不舒服。阿列克谢终于系好了安全带,透过直升機的舷窗望了一眼窗外。

突然他觉得,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在对面责备地摇头看着他。那个年轻人满头金发,阳光善良的脸上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阿列克谢的脑海里清晰地响起一个声音:“唉,阿列克谢,你这是为什么?”

但那个声音被发动机的轰鸣声淹没了。直升机的螺旋桨开始匀速旋转,呼呼作响。阿列克谢甩了甩头。

路上折腾了一天一夜,什么梦不可能做啊。

直升机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缓缓向上攀升。座椅又开始颠簸起来,那种不祥的震动一阵强似一阵……

(李冬梅:辽宁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俄语系,邮编:116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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