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丽莎唐人街古董店里的红发女人
2017-07-25张含
张含
“我经历的是中国的文化,中国的传统,中国的饮食。我们有中式的婚礼,中式的葬礼,中式的满月酒,”邝丽莎说,“我长大过程中身边的人,就算在大城市生活,骨子里却还是中国南方的农民。”
邝丽莎
生于1955年,童年在洛杉矶度过。曾祖父邝泗是早期移民美国的华裔古董商,父亲Richard See是人类学家,母亲Carolyn See是作家。处女作《百年金山:我的美籍华人家族》出版后广受好评。历史小说《雪花与秘扇》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
“这庙不错,我们买了”
2005年,邝丽莎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历史小说《雪花秘扇》,而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洛杉矶的一家古玩店里,幼年的她就开始了对中国的想象之旅。
萃安古玩店始创于1874年,邝丽莎的曾祖父邝泗接手的时候卖些廉价的东方小玩意和女士内衣。在曾祖母莱蒂茜·普鲁厄特的帮助下,萃安生意扩大,核心业务是销售邝泗一家1911以后回广东搜罗的中国古董,其中很多与其说是古董,不如说是20世纪初新旧交替时代的日常旧物。
“他们去中国的时候,到了一个村子,‘这庙不错,我们买了。然后把庙拆了放在舢舨上顺江而下,装上大船漂洋过海,到美国再组装起来,”邝丽莎说起家族往事,熟稔中透着自得。“有时候,他去一个当铺,也是同样的口气:‘这当铺我买了!”
就这样,邝泗店里积累了各种藏品,小到绣花针、鸭形篮子,大到家具庙宇,成了洛杉矶最有名的中国古董店。1919年,好莱坞无声电影《残花泪》剧组找到店里借了许多道具。这部以白人为主演班底的电影讲一个想要宣扬佛教的中国人去了伦敦,爱上一个受到父亲虐待的英国女孩的故事。此后,包括《喜福会》在内的许多有中国元素的好莱坞影视剧,都来萃安古玩店借道具。
因父母离异,三岁开始,邝丽莎就常常被母亲寄养在唐人街的爷爷奶奶家,有时候一住两三周。对于小时候不断搬家、小学就换了好几处的她来说,唐人街是唯一不变的港湾。早上起来,爷爷给她用剩饭和辣酱做早饭,有的时候加一个鸡蛋。吃完了,下楼到自家店里,有时在楼上作坊里看爷爷和叔叔们工作,有时在楼下和奶奶婶婶们一起看店。店很大,走廊左右手铜器、书画、瓷器、丝织、珠宝等各有一间。她记得大人们总在掸灰,可是店太大,这头干净了那头又落灰了。
“小时候,我常常在店里玩,听大人讲这些东西是怎么飘洋过海到这里的。这一切都让我着迷,老木材的气味,物件的触感,对于我来说充满了意义。通过这些物品,我和曾祖父联系在了一起,”邝丽莎告诉我。
听姑奶奶说家史
1957年,百岁的邝泗过世,那年邝丽莎两岁。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她不断听大人们讲起曾祖父的传奇往事:他是洛杉矶唐人街教父,他是第一个在美国买小汽车的华人,他卖票给人看美人鱼填充玩具,古董拍卖会上他用结结巴巴的英文给好奇的白人主顾讲大洋彼岸的中国:讲军阀还有海盗掠夺古董的故事。“他的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肯定是编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讲他们的故事。1980年代末,一位作家朋友找到邝丽莎,想把她家的故事写进一本介绍显赫美籍华人家族的书,邝丽莎问当时健在的姑奶奶,姑奶奶一口回绝。邝丽莎觉得伯祖母的反应混合了移民的骄傲和自卑。
“一方面他们有点傲慢,觉得‘我凭什么参加你的项目,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深深的耻辱感,觉得很尴尬,”邝丽莎解释说,姑奶奶既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又觉得他们家族的发迹牵扯到一些处于法律边缘或干脆违法的事情,比如说偷渡人口。
两年后,姑奶奶西茜八十大寿大宴宾朋,邝丽莎把朋友出版了的亚裔家族史作为寿礼送给了她。第二天,姑奶奶的女儿打电话给邝丽莎,说老人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请邝丽莎到家里,要讲些故事给她听。
此时邝丽莎已经为《出版者周刊》写了十多年的书评。20岁的时候,她离开洛杉矶去欧洲游荡,坚信自己永远不会结婚生子,也不会像母亲一样成为作家,就想一直拖着旅行箱度日。后来在希腊囊中拮据,突然觉得写作可以糊口。回到洛杉矶后,母亲很快帮她找到了两个杂志的选题。
邝丽莎去年刚去世的母亲Carolyn See是颇有名气的小说家,多年在洛杉矶大学任创意写作教授,写酗酒的父母、母女间的关系,反映了她自己童年的经历。邝丽莎的外公是一家日报的记者,用笔名写了许多通俗小说。说起苏格兰和爱尔兰后裔的母亲这一系,邝丽莎的感觉和对父亲家庭的截然不同——父亲家是亲戚四百多人的大家族,母亲那一系只有十来个人,“是个古老的美国家庭,也是一个衰落的美国家庭。”
带着录音机去古玩店采访姑奶奶,邝丽莎说,那会儿她仍然没有任何写书的计划,只打算记下老人的历史,然后把人物、年代和事件写在贺年片上寄给亲戚朋友。谁知采访和研究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总共走访了七十人左右,去了华盛顿州、俄勒冈州,还到了中国。
1989年开始的贺年片年代简史,变成了两篇杂志文章,最终在1995年汇集为将近四百页的《百年金山:我的美籍华人家族》。遗憾的是,采访开始两个月后,姑奶奶就去世了。
“现在如果有人想写这样一本书将会非常困难,因为当时健在的一些老人,现在都已作古了。”邝丽莎看到的不只是她祖辈的生活:“我觉得我可以用我们家的故事来讲述一个更大的、鲜为人知的华人在美国的故事。”
鄺丽莎也看到了她从小耳熟能详的传奇的另一面。即便日后在商业上大获成功的曾祖父,一开始在美国也非常窘迫。没有种种居民权利的邝泗,说话最掷地有声的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古玩店。
邝丽莎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大名鼎鼎的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喜欢在他的设计中糅入中国或日本元素,有时他会到萃安店里淘一些物件加入他的设计。邝泗总是把他赶走,冲他嚷嚷:“我就不想你来。”
“一个人有名或者有影响力,并不意味着邝泗不能将他拒之门外,”邝丽莎觉得这则幽默的轶事有严肃的来源,“那时候,在这个国家,很少有华人有任何权利,有任何意愿或者地位,我觉得他是用他的方式来行使一点权利。”
少年时代移居美国的邝泗即便在生意成功之后也不能拥有房产,不能成为公民,甚至无法和他的白人妻子、邝丽莎的曾祖母登记结婚。“但他可以把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拒之门外!”
90年代初,邝丽莎去洛杉矶大学图书馆查找美籍华人历史的资料,一共只找到五本书。
从1815年起,大批中国人乘极度拥挤的蒸汽船前往美国。广东农村里流传着美国——当时他们叫金山——的致富传说:那里到处是婴儿一样大的金子,谁捡到归谁。1866年,邝泗的父亲穷得一亩地都没有,带着两个儿子离开家乡点头村(dimtao),途经佛山、广州、香港,第二年年初抵达加利福尼亚旧金山。到了1868年,百分之九十的中太平洋铁路上的工人都是中国人。
1882年颁布的《排华法案》禁止中国劳工入境,不允许中国移民获得公民身份,定居美国的劳工亲属也不得入境探亲。排华的立场在当时是州选举甚至总统选举中赢得工人选票的重要表态事项。建铁路的工人在工程结束后分散各地谋生,引起当地白人不满。其中一些论调类似针对先前移民到美国的爱尔兰人的抹黑,也有些让人联想到今天美国右翼对穆斯林难民和其他移民的态度:中国人的到来抢走了“真正的”美国人的饭碗,他们不爱干净,好喝酒,吝啬,甚至对治安有危害。在《百年金山》一书中,邝丽莎写道:“ 一旦中国人开始有钱赚,白人就要立法夺取他们的利益——捕虾的网不许太大,天黑后不许熨衣服……”
让邝丽莎难以置信的是:這样的排华历史她在学校闻所未闻,教科书中只记载了中国劳工建铁路的故事。
这次纪实写作的经历为邝丽莎日后创作历史小说埋下了伏笔:“我试图寻找历史中丢失、遗忘,有时被刻意掩盖的非同寻常的故事。”
去江永县采访女书最后一位传人
2000年,为写书评读了一本关于缠足的书,邝丽莎意外地接触到了“女书”的历史。女书是发源于湖南的一种女子专用的书写系统。虽然那本书里只有四页关于女书的记载,邝丽莎却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这是世上唯一的只有女性使用的书写系统,别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这是她们保存了上千年的秘密!”邝丽莎说。
让她念念不忘的女书就是后来《雪花秘扇》一书的灵感来源。为了还原清朝湖南一个小镇上闺中女子的生活,邝丽莎专门到湖南考察。车到湖南境内就开上了土路,后来又坐马拉车,乘舢舨,徒步跋涉,终于到了江永县,见到女书最后一位传人——96岁的阳焕宜。老人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阳焕宜给邝丽莎讲述了她的童年、婚姻和结拜姐妹的往事,和媳妇一起展示了怎么做喜被,唱了女书传统的结婚歌。两年后,老人去世。
《雪花秘扇》讲的是19世纪初,裹脚的百合与雪花从童年结成好友,用女书互传心事,相互支撑走过漫长人生的故事。2005年该书出版后荣登《纽约时报》畅销榜,在美国本土销售160万册,后来又被翻译成39种语言。2011年,在王颖执导的同名电影里,李冰冰和全智贤扮演了这对姐妹。
说到这部电影,这位62岁的作家表现得很平淡。“也不是什么大片,一部小众电影吧。”她对电影里添加的现代部分并不是很喜欢,但对婚礼那场戏里瑶族在楼上唱民歌的情景印象深刻。
不是为了向美国读者解释中国
1995年《金山》出版后,每隔两三年邝丽莎就完成一部小说。小说中的地域,不只是洛杉矶和她的祖籍广东,还涉及北京、上海、成都、太原,还有河南和安徽,时间跨度为明朝到近代,而核心人物都是华人女性。邝丽莎的小说封面,看起来像东方版的埃琳娜·费兰特。《恋爱中的牡丹》写到明代长三角一带短暂盛行的女子出版。2017年的新书《The tea girl of hummingbird lane》里,云南山区阿卡族女孩的生活随着普洱茶的兴起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书里常常写到女性的劣势地位,但邝丽莎不忘强调她们的力量,以及女性历史和视角的重要性。
“我们学历史,总是看到战争——前线、将军、总统。从前线往后退一步,你看到的就是女人、小孩和家庭。他们也生活在同一段历史里。”邝丽莎说,“上千年来,男人写男人的故事,男人也写女人的故事,女人写女人还很新鲜。”
如果说女人写女人理所应当,从小在唐人街被叫“小白鬼”的邝丽莎似乎时不时得证明她写华人、写中国名正言顺。红头发、白皮肤、八分之一中国血统的她对广东话只熟悉只言片语,学过四年普通话,停课后很快就忘了。
“我经历的是中国的文化,中国的传统,中国的饮食。我们有中式的婚礼,中式的葬礼,中式的满月酒,”邝丽莎说,“我长大过程中身边的人,就算在大城市生活,骨子里却还是中国南方的农民。”
她不愿把自己的作品看成向美国人介绍中国文化,“我觉得这更是我所知道的和我所不知道的一个世界。举个简单的例子,葬礼,葬礼上的钱,葬礼上的糖,我做了多少次?可是直到开始写《恋爱中的牡丹》,我才研究了中国与死亡相关的传统。这是为了向白人读者、为了向美国读者解释吗?还是为了让我自己彻底明白?”
她承认写作过程中很难在忠于中国文化传统和让“其他文化”的读者有代入感之间平衡。比如,书中的一个人物是否拥抱亲吻他的女儿就是个抉择,她的权衡很难讨好所有读者。
“我既不完全存在于这个文化中,也不完全生活在那个文化中。我永远都跟自己进行着我为什么适存于这里的对话。对于我来说,这是我创作的核心。”
邝丽莎告诉我,洛杉矶的唐人街对她来说依旧是一个港湾,那里的街道还是那些街道,可是奶奶牵着她天天走过的卤菜店、小饭馆都不在了。相距不远的好莱坞近年见证了亚裔的自我表达越来越热烈:全员亚裔出演、讲述台湾移民故事的《初来乍到》,还有讲述新加坡华人故事的《疯狂的亚洲富人》。曾祖父半真半假的故事,伯祖母欲言又止的过往,都在慢慢远去,而邝丽莎还是有声有色地写着尘封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