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精神境界(上)
2017-07-25陶继新
陶继新
孔子生于公元前551 年,于公元前479年去世。2500 年之后,他的思想和精神,仍然在中国大地乃至世界上流传。这就是伟大思想的穿越时空性和高贵精神的永恒性。孔子的思想与精神究竟伟大在哪里?
一、生命不断飞跃
作为生命个体,基本的物质生存条件具备之后,就应当在提升精神品质上下工夫。一个人的生命质量如何,主要不在于物质财富的多寡,而在于精神与心灵的丰盈与否。
孔子一生并不顺利,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坎坷。但他的精神生命却一直在飞速地发展着。孔子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除十五岁到三十岁这十五年的变化外,此后的每十年的生命都是一层层往上走的。这就印证了马斯洛的主张,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确实能够感到“我还有潜能尚未实现,因此,只要我活着,就还可以变成不同于现在的样子”。古今中外很多先哲的生命,几乎都有这样的发展趋势,因为他们都能够保持自我内向的平衡与外向的动力。
孔子为什么十五岁“志于学”呢? 大家知道,《论语》中有这样一句话:“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对此,一般的解释说,只要主动地给我送十条干肉,我就会收他做学生进行教诲的。我不同意这种解释。其实,束脩,除十条干肉解释外,还有另一种解释,即束带修饰。古十五岁入學,入学必用束脩,因指入学为束脩。郑玄注《论语》说,束脩,“谓年十五以上”。如果说交十条干肉才能上学的话,他的弟子颜回、子路等一些家境特别贫寒的人就上不起学。孔子“有教无类”,就含有不分贫贱,都可进行教育的意思。他主张人人都应受到教育,从而开创了通向文化下移和普及教育的新道路。
孔子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世,随母亲颜征在迁居曲阜阙里,过着十分贫寒的生活,所以他说自己是“少也贱”。但在母亲的教育下,他从小即开始了求学之路,几乎无所不学。所以,子贡说:“夫子焉不学? 而亦何常师之有? ”正是从小的文化积蓄,使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有了不同一般的生命自觉意识上的学习。
那“三十而立”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问他的儿子孔鲤:“学礼乎?”孔鲤说:“未也。”孔子对他说:“不学礼,无以立。”孔子认为,知礼、懂礼,且以礼行事是立身之本,不然,就无法真正立于社会之上。他三十岁的时候,已经学到了礼的真谛,也就是说已经有了立身之本。
“四十而不惑”呢? 这要从孔子的另一句经典话语中寻找答案。他说:“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也就是说,到了40岁的时候,孔子已成为智者。从立身于社会,到成为一个智者,其生命又跃到了另一个高的层面。
再看“五十而知天命”。对于“天命”可谓众说纷纭。我认为,“天命”即天地万物运行规则,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孔子对此却有了心灵相契的感知。
“六十而耳顺”呢? 孔子55岁到68岁期间,开始了长达14 年的周游列国。60 岁,恰在这周游列国之中。在这一阶段,孔子经历了另一种生命考验。本想在鲁国干一番事业,但在内外敌对势力的排挤下,不得不愤而出走。从为官到寄人篱下,从受国君信任到如“匏瓜”似的“系而不食”,可以说对其心灵是一种巨大的冲撞。也正是在这种冲撞中,孔子具备了适应各种环境的能力,也有了容纳各种声音和不同待遇的心态,走进了“耳顺”的境界。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生命的最高层次。“从心所欲”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却“不逾矩”。这个“矩”是不是单纯地指礼制规矩呢?不尽然,还有“仁、义、智、信”等等。他不管干什么,不管如何去做,都符合这种“矩”。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七十岁之后的孔子,就进入“道法自然”的境界了。
所以说,孔子的生命是流动的,更是不断飞跃的。这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不能停留于既有的生命状态,要在不断努力中,实现自己生命的不断飞跃。
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学习《论语》,有一章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既是孔子的教学总纲,也是他一生生存与学习状态的高度概括。
“志于道。”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不是今天如此,明天如此,而是一生如此。他的弟子曾参,就是著有《大学》的那个曾子,对孔子的“道”这样解说:“忠恕而已。”一个恕道,一个忠道。那什么是“恕道”呢?恕就是推己之心以及人,“恕道”呢,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家知道,这句话已经被法国等西欧国家写入宪法。2008 北京奥运会的迎宾语,即“国人不可不知的五句《论语》经典”中,就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么什么是“忠道”呢?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自己成功发展了,也希望别人成功发展。显然,这个“道”不是一般意义的思想道德,而是一种至高的思想境界。所以,孔子把“志于道”放在了第一位。
“据于德。”“据于德”是从道德人格方面谈的。大家知道,《论语·为政篇第二》的第一章就是:“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意思是说,只要以德来理政,就会像天上的北斗星居于一定的方位,众星都会环绕在它的周围一样。现在所说的“以德治国”,即来源于此。孔子还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用行政命令引导百姓,用刑罚束缚他们,百姓求的只是免于犯罪受罚,却没有了羞耻之心;用道德教化引导百姓,用礼仪统一百姓的言行,这样,百姓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而且还会守规矩并有归属感。在孔子看来,在维护社会的良性运作,促进人际关系和谐方面,道德比刑罚具有更加有效的作用。所以,他强调德治,要求把人们道德的实践落实到现实的社会政治生活之中。所以,2008 北京奥运会的迎宾语还有一句:“德不孤,必有邻。”只要有道德,你就不会被孤立,一定有思想一致的人与你为伴。我们中国不仅仅要举办好奥运会,还要德满天下,朋友满天下。
“依于仁。”看过《论语》的人都知道,《论语》当中谈什么最多?谈仁最多。有人统计说是107 处。这个仁和礼的差异在哪里呢?孔子主张恢复周礼。他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意思是说,周朝的礼仪制度借鉴于夏商两代,是多么丰富完美啊!我遵循周朝的礼仪制度。有人说,孔子的目的是为了恢复周礼,所以就有了“克己复礼”之说。孔子在恢复周礼方面,显然是有守旧倾向的。不过,他在以仁释礼的时候,却使仁走向了更高的层面。而仁,恰恰是孔子的思想核心,也是他的创造。因为孔子的仁,是定格于生命个体心中的具有高尚品格的思想与感情。尽管他没有对仁作出抽象概括,甚至在不同场所对不同个体所说的仁“千差万别”。但其核心是让人走向精神的高贵与心灵的完善。比如他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于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意思是说,富有和显贵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但是不以正当的方式得到它,就不能去享受。贫困和卑贱是每个人都厌恶的,但不以正当的方式摆脱它,就不会离开它。如果君子抛弃了仁德,又怎能成名呢?所以,即使是一顿饭的时间,君子也不能违背仁;不论是在最危险的时候,还是在颠沛流离的时候,也一定要按照仁的要求去做事。孔子认为,他的弟子颜回就是这样的人。他称赞颜回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孔子说颜回的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仁,而别的人只是偶尔达到这一境界罢了。为仁是依靠外力,还是在于自我守持呢?孔子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在孔子看来,为仁完全在于自己,而不能靠别人。这就给我们指出一条走进仁的境界的路子,就是通过不断地加强内在修养,才能抵达这一高层的精神境界。
“游于艺。”《论语》中有这样一章:“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看来,文、行、忠、信是他的主要教学内容。是不是死学苦学呢?不是。张居正解读《论语》说:“人之为学,常苦其难而不悦者,以其学之不熟,而未见意趣也。”这里所说的“意趣”特别重要,就是要“游于艺”,即进入快乐甚至审美的状态。生命个体学习本来是探索未知、获取智慧的一种快乐过程,是一种幸福的心灵之旅。但是,现在不少中小学生的学习却变成了一种心力交瘁的苦役。孔子不然,他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如果说“知”在知识层面、“好”在道德层面的话,“乐”则走进了审美境界。在《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章中,曾皙回答孔子所问完全不同于子路、冉有和公西华,他的志向竟然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没有想到的是,孔子却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也!”看来,这里孔子所叹更多的是一种对游艺状态学习的欣赏。《周易·系辞》有言:“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可见,学习的至高境界在于“玩”,在于“艺”。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不但是对孔子整个人生精神境界与学习追求的一种高度浓缩,也是我们今天教育应当遵循的理想规则,还是我们现代人走向高层境界的必由之道。
三、孔颜乐处
有的学者认为,世界上有三种重要文化:一是美国的罪感文化,二是中国的乐感文化,三是日本的耻感文化。
说起中国的乐感文化,就必然会涉及一个重要的命题,就是“孔颜乐处”。我们在学习《论语》等儒家经典文化时发现,“孔颜乐处”并非一种自然性的快乐,更不是阿Q 自嘲式的快乐,甚至也不是一种道德的快乐,而是一种超道德的具有本体意味的审美快乐。它不是在专门追求“乐”的情况下实现和获得的,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以一种平常的心态自然而然地获得的,具有生活的“无欲”、情感的“中和”和心灵的“宁静”等特质。孔子与其弟子颜回则是这种快乐的典型代表,故有“孔颜乐处”之说。因为孔子与颜回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能保持乐而忘忧的情怀,始终拥有精神的快乐与心灵的安适。而由这种文化情结形成的文化现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式的乐感文化。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论语·学而》的第一章。有人认为,这是谈学习的,特别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但如果认真地研究一下,就会发现,这是谈修身的。如果解释为:“学习了再复习,不是很愉快的吗?”显然与事实不符。学习再复习一般是不会快乐的。那么,应该怎样解释呢?这里的“学”,主要是谈做人;这里的“习”,主要是反复实践。孔子关注修身,不尚空谈,注重实践,他本人就是一个实践哲学家。在实践生活中不断地学习做人,在做人中不断地感受生命的提升。作为一直追索人格成长的孔子,正是在不断地实践中、体味做人道理中感受快乐的。如果说这是从内在感受上谈的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则有了外在因素的参与。张居正在《四书集注直解》中说:“夫学既有得,人自信从,将见那同类的朋友皆自远方而来,以求吾之教诲。夫然则吾德不孤,斯道有传,得英才而教育之,自然情意宣畅可乐,莫大乎此也。所以说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也成了2008北京奥运会的迎宾语。有人对自己的思想和谈的问题不理解,甚至有一定的抵触时,一般人往往会不高兴起来。但孔子不然,他“不愠”,也就是不怨怒。因为他处于心灵平静的状态之中,而且对各种不同的意见都能容纳,即使别人提点意见,也会“耳順”的。做到这些,难道不是君子吗?这样说来,我们就明白了,《论语》的第一篇第一章,恰恰是为孔子的乐感文化奠定基调。
在《论语》中,还有不少写孔子乐感文化的章节,如:“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他不光忘食,还忘忧,不但快乐并且没有什么忧愁,甚至连老了都不知道了。所以他说自己是“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他说我吃着粗粮,喝着凉水,把胳膊一弯当枕头,却特别快乐。何以能够如此快乐呢?因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来源不正当的财富和官位,对于孔子来说,就像转瞬即逝的浮云一样。既然没有“富”“贵”之求,甚至是以贫为乐,又何忧之有?
孔子最为得意的弟子是颜回,认为只有他才能承继自己的事业。原因非止一端,而颜回的“乐感”情结当是一个重要原因。人们大多知道孔子称道颜回的一段话——“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大家看看,孔子认为颜回的品质多么高尚啊!一筐饭,一瓢水,住在破旧的巷子里,别人都忍受不了这种穷困清苦,颜回却没有改变他好学的乐趣。在这种环境中生活,为什么还这么快乐呢?因为颜回追求的是精神的丰盈,他从孔子那里学到了最有价值的东西。外在生活的困难,已经对他的心灵构不成威胁。看来,“孔颜乐处”的快乐是具有超越一般意义快乐价值的。
那么,“孔颜乐处”给予现代人什么启示呢?
人生在有限的时空当中,一般只有几十年最多百十年的时间,一定要快乐,而且要有富有价值的生命追求,这是幸福之本。享受生活不是追逐物质享受,而是追求心灵的快乐和精神的高贵。
四、修身为本
《论语》第一篇重点谈修身。为什么这样说呢?孔子之所以认为颜回可以传承他的事业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颜回在修身方面做到了极致。有记载说,孔子死后,“儒分为八”。此说尚待商榷。但孔子的弟子之中,确有内圣与外王两个不同学派。内圣派即修身派,学习的主要目的在于修身。外王派即入仕派,学习的主要目的在于做官。前者的代表人物是颜回、曾子等,后者的代表是子张、冉有等。而孔子呢?二者兼得,但却以修身为本。
《论语》不是孔子编撰而成的,尽管其中最为经典的话语是孔子说的。那么,《论语》是谁编撰的呢?是他的弟子,更多是他的再传弟子。是哪些再传弟子编撰的呢?我们好好地看看《论语》就一目了然了。
在《论语》中,除了孔子称“子”外,还有谁称“子”呢?称“子”最多的是曾子,第二是有子,而颜回与闵子骞各有一次。一次太过偶然,不足道哉。那有若为什么被称为“子”呢?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意思是说,孔子逝世以后,学生们都很怀念他。有若长得很像孔子,学生们共同拥戴他当老师,就像当年侍奉孔子一样对待他。尽管以后大家发现有若不及孔子之贤,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这些弟子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对他说:“有先生,你起来吧,这个位置不是你坐的啊!”可是,有若毕竟做过一段时间孔子弟子的老师,保留“子”的称呼就情在理中了。
曾子是孔子的高足,系“四圣”之一,他还是孔子的孙子子思的老师。子思著《中庸》,且系孟子的老师,是位了不起的大思想家,而且继承了曾子的修身思想。子思最有资格编撰《论语》,也编得最好。因此,可以说,《论语》是以子思为代表的一批关注修身的再传弟子编撰而成的。他们继承了曾子修身为本的思想,甚至有些弱化入仕从政的思想。曾子所写的《大学》开篇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认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只有修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论语》开篇先谈修身就不足为奇了。即使第二篇《为政》,也多与修身联系在一起,认为不修身无以从政。所以,其中谈了很多关于孝的问题。如孔子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如果说孝顺父母就是让他们吃好喝好,现在的一些贵妇人养的小狗小猫,吃得比一般人还要好,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孝。孝不仅是满足父母物质上的需求,更为重要的是满足父母精神上的需求。不然,与饲养犬马便无区别。所以,孝敬父母,关键在敬。孔子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即使父母有了一些错误,在给其提意见、建议的时候,即使父母不听,也还要敬爱如初,不能违背,一如先前地劳作而不怨恨。所以,在《论语》中,不管是孔子,还是他的弟子,特别是修身派的弟子,多是把孝作为人之立身之本。
《论语·子罕篇第九》中有一章:“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思是说,孔子从来没有这四种毛病:猜疑,武断,固执,求私利。张居正引用孔子门人的话讲评道:“此四者,人情之所不能无也。若我夫子,则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未事之先,无有私意,亦无有期必。既事之后,未尝固执,亦未尝私己。其心如镜之常明,略无一些蔽障。”修身抵达这一层次,自然已进高层境界。但是,在修身方面,人们一般往往出现问题,于是,孔子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在孔子看来,有的人不去修养品德,不去讲求学问,知道义的道理却不能躬身实践,自身有了缺点也不能改正,这是令他特别忧虑的事情。
《论语》中孔子所说的“学”,好多是谈学做人的。他有一段很精彩的话语:“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君子吃饭不要求饱足,居住得也不一定多么安逸,做事勤勉,说话谨慎,接近有道德的人匡正自己,这可以说就是好学了。与今天我们纯然在知识层面认真学习才叫好学是不一样的。在《论语·雍也篇第六》中有这样一章,鲁哀公问孔子,其弟子中谁最好学?孔子回答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孔子认为,只有颜回才好学,甚至说他不幸早死后,再也没有听说好学的了。但称道颜回“好学”的理由只有六个字——“不迁怒,不贰过”,就是不把自己的怒气无故地迁移到别人的身上,不犯同样的错误。颜回品德高尚,深得孔子欣赏,就是因为颜回在修身方面已经成了众多弟子的典范。
孔子认为,修身与学文比较起来,修身第一,学文第二。他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意思是说,晚辈在家里要孝顺父母,出门在外要敬爱兄长,谨慎而守信用,博爱众人,亲近那些有仁德的人。这样躬行实践之后,还有余力的话,就再去學习文献知识。看来,孔子重视德行远远超过重视学文。今天我们的学校教育,恰恰反其道而行之,这不能不令我们思考。
修身不能浅尝辄止,要有厚重的思想积淀才行。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这里的“重”,好多人都解释为庄重的意思。其实,这个“重”,是指思想品格的厚重。有了这个“重”,才能真正具有威严,不然,学做人则是不稳固的。所以,要忠实守信。“无友不如己者”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没有不如自己的朋友。孔子不是说过吗,“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可以学习的地方,见到朋友的优点,哪怕是一点两点,都要好好学习,不断地为自己的思想品德增值。因此,如果有了错误,就不要担心改正。
和颜回一样特别注重修身的曾子有一段大家都知道的名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他说自己每天都多次反省自己:在为别人办事时是不是尽心竭力了呢?在同朋友交往时是不是做到诚实守信了呢?在传授给别人东西的时候,自己实践过了吗?曾子“每日三省吾身”这一慎独式的自我省检,把孔子的修身之说推到极致。对于最后一句“传不习乎”,李泽厚先生甚至说可以理解为:“所传授给别人的东西,自己实践、研究过吗?”这对当今一些人言行不一、品学分离,甚至剽窃别人的东西不以为耻者,当是一种警示与教育。
这样看来,我们学习《论语》,首要的是在修身上下工夫,要学做人。不然,所读所学只是在浅层次徘徊。
学习《论语》,大多要经历三个层次。第一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里的“山”与“水”,只是读懂了字面之意而已。第二个层次则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有了自己的解说,超越了第一个层次。但是,这一层次还没有走进道与仁的境界。到了第三层次,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是,这时却发生了凤凰涅槃式的变化,学习者不但读懂了《论语》的表层意思,更读懂了内在的意蕴,而且因为学到深层而在自己的心灵层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以,我们读《论语》,不是把《论语》字面意思读懂了,甚至也不是理解了更加深层的意思,而在于我们自己精神和心灵的变化,从而使我们的生命发生质的飞跃,使自己今年、明年、这十年、后十年,发生一次一次的飞跃,以至达到道与仁的境界。
五、和谐为美
哲人言,和谐即美,和谐是美的至高境界。今天我们说构建和谐社会,就是要抵达一种美好和乐的境界。实际上,不但社会需要和谐,天地万物都需要和谐,我们每一个人的身心内部也需要和谐。其实,不管在哪个方面,只要不和谐,肯定就会出问题。所以,孔子得意弟子有子说:“礼之用,和为贵。”这里的“和”,不是和稀泥,而是恰到好处,也就是平衡,即和谐。所以,孔子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你看恭敬好吗?谨慎好吗?勇敢好吗?直率好吗?都好。但是,“过犹不及”。打破平衡原则,因为不和谐了,就有了疲劳、畏缩、悖乱和刻薄。“礼之用,和为贵”也成了2008 北京奥运会的迎宾语。
在《论语》中,曾记载了子贡与孔子的一段对话。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意思是说,子夏和子张谁更强呢?孔子说:“师也过,商也不及。”既然如此,子贡认为,当然就是子张强一些了。可是孔子说:“过犹不及。”万事万物,特别是个体身体与生命,恰恰需要处于这种无过无不及的状态,才能健康与平安。这种无过无不及,也就是孔子说的中庸。有人也许会说,中庸并不好,因为中庸是你好我好他也好的非原则之和。其实,可千万不要这样想。中庸是高尚原则之下的一种内在的和谐。
和谐至高境界还有道德的诉求,甚至是道德的最高境界。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孔子将中庸作为一种道德,认为是最高的了。《论语》中就记载了孔子与颜回、子路的一段对话。他让两位弟子谈谈各自的志向。我们先看看子路的回答:“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意思是说,愿意把我的车马、高贵皮衣和朋友们一起享用,即使用坏了,一点儿也不遗憾。颜回回答说:“愿无伐善,无施劳。”意思是说,我不愿意夸耀自己的长处,不愿意表彰自己的功勞。这应当是不错的了。可是,我们看看孔子的境界,就感觉远远高于他的两个弟子了——“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这正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一个老者安适、朋友信任、年轻人受到关怀的和谐社会。
孔子的弟子子夏说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也是一种社会和谐的写照。这给我们很大的启示,我们要海纳百川,把天下的朋友都作为我们的好兄弟,这样,就有了一个更大范围的和谐。所以,2008 北京奥运会的迎宾用语中就有了这一句。
六、以人为本
说起“以人为本”,一般认为这是舶来品。这个新词确实是从西方传过来的,可是,它的本质的东西在孔子的思想中早已就有了。以人为本的核心是把人当成人,当成根本来对待。
孔子之前,所有上学的都是贵族的子弟,普通人是不能够上学的。但孔子提出“有教无类”和“因材施教”,把学在官府一下子移至了学在私学,不论贵贱,不管富人穷人,只要愿到孔子门下学习,他都可以收为学生。今天我们所期盼的均衡教育,在孔子那里已经实现了。所以,孔子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平民教育家,是真正的以人为本者。
《论语·乡党》有这样一章:“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大家知道,孔子所处的时代,奴隶是没有地位的,可以在市场上买卖交换,四个奴隶才能换一匹马。但是,孔子家里的马厩失火之后,孔子退朝回家之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伤人乎”,“不问马”。可想而知,马厩失火之后,比奴隶价钱还贵的马一定有伤有死。看来,孔子关注人之生死远远超过了对马的关注。如果不是以人为本,他就会有另外的问话。
鲁哀公曾经问孔子:“何为则民服?”鲁哀公问孔子怎样才能使老百姓服从?孔子是这样回答的:“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就是将正直的人提拔起来,废弃邪恶的人,老百姓就会服从;将邪恶的人提拔起来,废弃正直的人,老百姓就不会服从。这也是以人为本,甚至是更高层次上的以人为本。因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不是异化的没有品格的人,而是人格高尚的“直”的人。
在《论语·宪问篇第十四》中有这样一章:“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意思是说,子路问怎样才能成为君子。孔子说:“修养自己,保持严肃恭敬的态度。”子路说:“这样就够了吗?”孔子说:“修养自己,使周围的人们安乐。”子路说:“这样就够了吗?”孔子说:“修养自己,使所有百姓都安乐。修养自己使所有百姓都安乐,尧舜还怕难于做到吧?”大家知道,孔子对尧舜两位天子非常赞赏,但如果对老百姓真正好起来,就会超越尧舜。这种民本思想,是真正意义上的以人为本。现在读起这一段话来,仍然令人肃然起敬。这种思想,直到今天,不但一点儿也不落后,而且仍然闪烁着伟大的光辉。世界上很多所谓的“大家”提出各种各样的关注人的学说的时候,都没有超越孔子之说。看来,修养不只是为了独善其身,还要在道德实践中“安人”“安百姓”,即经世致用。
(选自《当代教育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