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溪头荠菜花
2017-07-25戴继华
戴继华
扎根在贫瘠的土壤里
大概是听多了传统评书的缘故,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评书表演艺术家或者一名历史学家,并没有想过要成为一名教师。我走上教师之路,跟一个曹姓爷爷的指点有关。
1988年夏天,临近高中毕业了,高考的志愿怎么填,我还懵懂不知。问父母,父母也不知道。后来,父亲让我去请教我们生产队里一个叫曹海泉的老爷爷。他说,这个曹爷爷不简单,几乎跑遍了中國,见多识广,还在国民党军队里担任过文秘,你去问问曹爷爷该怎么填。于是我们一起去找曹爷爷。见到曹爷爷,我们说明了来意之后,曹爷爷呵呵一笑,然后,说开了:“做老师好,生活稳定,离家近,中国历朝历代都需要教书先生!”就这样,我和教师这一行业从此定下了“终身”。
20世纪90年代的师范生都是统一分配的,1990年8月,一纸介绍信将我送到了一所乡村中学——英雄初中。我骑着自行车,驮着一大箱子书去学校报到。学校没有围墙,仅有三排红砖瓦房,操场长满了杂草,南边立着两个破旧的篮球架。我在操场边支起了车架,拭去了额角的风尘,默默思忖着:我就要在这块土地上开始自己的教书人生了。
学校领导当时安排我做班主任,教一个班语文,再带几节历史课。学校里没有宿舍,上班必须早出晚归,每天都要骑自行车赶10里路。尽管工作量挺大,但初涉教坛的新奇还是刺激我全身心地去工作。每天晚上我都要认真准备第二天的课,由于不熟悉教材,向睡眠“借”时间的情形经常出现。看书看得太晚了,有时候邻居姨妈就会在她家的屋子里喊:“教书先生,该休息了!”
时光的流逝悄悄带走了初为人师的新鲜感,单调的生活慢慢销蚀了心比天高的豪情。有一年,“颇有出息”的表姐来探望父亲,了解我的情况以后,对父亲给我“安排”的工作单位颇有微词,愿帮助我来年“勇敢走出去”。表姐的话激起了我内心的憧憬,毕竟当年的我还未满20岁。徘徊中,我想起老校长的慈祥,同事们的关爱,农村孩子澄澈明亮的目光,思虑再三,还是婉拒了表姐的好意。虽然那时还没有“静下心来教书,潜下心来育人”的信念,但我还是踏踏实实地做着每一天的工作。后来,我还在本地的其他几所学校工作过,但都没有离开农村。
语文的根系蜿蜒在哪儿
乡村中学的精神食粮并不丰富。英雄初中没有图书馆,只有一个8平方米的阅览室,稀稀拉拉的20多本杂志。师父王振华老师告诉我他的秘诀:多读报刊杂志。于是我订阅了《中学语文教学》等杂志。陈学昌老师见我如此好读书,就把陈明华老师调离英雄初中时未带走的《阅读与鉴赏》等一大摞杂志送给我,还告诉我:“明华老师字写得好,课上得好,论文也写得好!”我羡慕不已,暗中以他为学习的榜样。
我初涉教坛的那些年,人们的业余生活并不丰富,但这恰恰为我营造了良好的读书氛围。我翻开大学老师列的书目,开启了新一轮的读书计划。重温经典的同时,我非常关注当时语文教改的动态,可惜彼时有关教育理论的书籍太少,更何况我又身处偏僻的乡下。有一回,我在书城偶然发现了谢象贤先生主编的《语文教育学》,如获至宝,昼夜捧读。我隐隐感到,从“教学法”到“教育学”,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一次飞跃。20世纪90年代初,是语文教改的活跃期,一大批优秀语文教师崭露头角。我读于漪,读宁鸿彬,读洪宗礼,读魏书生,一本《中国著名特级教师教学思想录》都被我翻烂了。为了提升自己,1994年7月到1997年7月,我在南京师范大学又系统地学习了中文本科课程,获得了本科学历。
在语文追梦之旅上,我也做过一些行政工作,有几年还是学校的主要领导。面对这样的境遇,我也有过迷失。幸亏,陈明华老师及时点醒:“业务是一个老师的魂,不能丢,而且今后要在语文课堂彰显研究的力量。”徐新民老师也告诫我:“课堂要有底蕴,要有厚重感!”在他们的指导与激励下,我先后参与了近十个国家级、省市级课题的研究,参加了十余部专著的编写,发表了近200篇论文。我主编的《〈唐诗宋词选读〉导读》获江苏省优秀校本教材二等奖,主编的《研究性学习操作论》获江苏省教学成果二等奖。2006至2009年间,我师从江苏师范大学著名语文教育专家魏本亚教授,以优异的成绩获得硕士学位。
在课堂的砥砺中拔节
潜心阅读、醉心科研的同时,我努力实践。我学过上海育才中学的语文教改,学过魏书生,学过蔡澄清,学过钱梦龙……尝试在理论的滋养和实践的体验上,找到最佳的契合点。关于课堂,我有许多难忘的回忆。
1991年的那个深秋,即我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二年,就遇到一件特别尴尬的事。开学不久,听说著名语文特级教师陈有明先生要到我们学校做教研交流,而且打算听一节由年轻教师上的课。我来之前的9年里,学校都没有分配到一个语文教师,我明白这次的任务非我莫属了。头一回有大人物听课,我既兴奋又紧张。记得那次,我执教的是鲁迅先生的名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天,陈先生不怎么说话,显得比较严肃。一瞥到他,我的心跳就陡然加速。好在课堂上我对教学设计非常熟悉,学生配合得也不错,教学目标顺利达成。讲完以后,想想该下课了,偷眼看看手表,哦,居然,居然还有十分钟,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然而,这时候也只好故作镇定地布置作业了。随后,一声干脆利落的“下课”,硬生生把先生“赶”出了教室。评课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敢正视先生。出人意料的是,他对我的评价相当高,说:“刚工作一年的小伙子,能上出这样的课,难能可贵。不过,小戴,你课堂上多出10分钟,如果让学生把作业当堂完成,就更好了,没有谁规定一定要留课外作业呀,这就叫效率!”
26年过去了,桃李满天下的陈先生,应该早就忘记了这堂课。他当年的点拨却仿佛金玉良言一样烙在我心里。如今我仍然不时地回想起那一堂课,反思它失败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备课不满堂,还是教学机智欠缺?都对,但又不完全对。仔细说来,“预设太过”应该是主要问题。过犹不及,“预设太过”反而损害了课堂本身应有的丰富性。“预设太过”对课堂的影响,首先是“失真”,“失真”意味着课堂仅仅是课前预演的重复或再现,流程是紧凑的,但会出现“容量不足”的现象。其次是“失去生成”,“预设太过”,教学过程中的一切都在教师的“掌控”之中,一般不会有“意外”,而“意外”又恰恰是“生成”的前提,没有“生成”的课堂,不是以学生为主体的课堂。第三是“失去丰实”,这一点和第二点密切相关,没有“生成”,就不容易有“丰实”;有了“生成”,课堂上学生和教师不断发生思想的碰撞,不断“生成”新知。
1995年初冬的一天,天很冷,但我的心热乎乎的,因为我要到刘桥初级中学执教《济南的冬天》。从收到通知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激动了。正式上课时,通过导语,我引导学生首先关注课文的第三节“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这一段,然后围绕这一节,用“读—赏—背”三个环节组织教学,带着学生赏析了这一段,并通过分层次的方法指导学生当堂背诵,到下课时绝大多数学生已经能背下这一经典段落了。我把这种教学设计方法命名为“一点突破法”。可是,在评课的时候遭到一些老教师严厉的批评。他们认为,用这样的方式处理文本会遗漏课文的许多其他内容。我非常难过。最后,刘桥区教育督导组严汉澄老师全面客观地对我这堂课进行了评点,还力排众议,推举我参加通州市(即现在的南通市通州区)的优课评比。事后,严老师对我说:“别人的评论,符合语文课堂教学规律的你就听,不符合的你可以不听,坚持自己的想法;一个老师要以独立的人格面对一切。”
我没有辜负严老师的期望。1996年,获通州市语文说课比赛一等奖;1998年,获通州市语文优课评比一等奖第一名;2001年,获南通市语文优课评比一等奖第一名,并在南通市第十届中语会上执教了展示课。一个青年教师的成长,陪伴他的除了“半床明月半床书”之外,当然也离不开恩师的指点。走偏的时候,有人指正方向;遇到坎坷的时候,有人给出建议;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有人及时地予以告诫。这样的师父,是我们生命中的贵人。而幸运的是,在我的教书生涯中,遇到了很多这样的贵人。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2001年,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在通州区教研员俞祖平老师的指导下,到海门中学执教公开课。根据南通市教研室的安排,我要上的是吴晗的《谈骨气》。在当时,语文教育界普遍推崇“迁移”说。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将课堂分成3个板块开展教学,“课文导读”“归纳总结”“课外迁移”,核心目标是通过《谈骨气》一文的学习,掌握議论文的常见结构,从而学会赏读并写作议论文。课上得相当顺利,课后得到听课专家组的高度评价,《南通教育报》还做了专题报道。
回到通州后,俞祖平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继华,课的亮点的确是亮丽的,但一堂课可以是一篇散文形散神不散,也可以像一篇小说,尺水兴波,波澜起伏。如果说这堂课还要改进,那么,你可以在‘课堂高潮这方面进行探索。”细思之,此言真矣!我的课是从容稳重的,但起伏不够。常言道,“文似看山不喜平”。文章如此,语文课亦如此,艺术的内核是相通的。听了俞祖平老师的建议,我开始注重语文课堂教学的“高潮设计”,并摸索出“设置悬念”“创设场景”“开展比赛”“展示成果”等设计方法,相关研究论文也陆续见诸报刊。
2008年暮春,我有幸跟随特级教师秦德林老师到江阴英桥国际学校参加学术交流。根据安排,那一次,我和对方一位语文特级教师同题异构,执教莫泊桑的小说《项链》。我的压力颇大。到江阴一看,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没有教室,因为这个学校开的课太多,到我这儿连上课的地方都没有了;没有笔记本电脑,本以为对方学校准备好的,自己未带,无法用多媒体课件;没有学生,为了开课,班都拆开了,普高班学生不够分。我有些慌,幸好“抓住”了一个教务主任,他挺热情。没有教室,用会议室,会议室有多媒体;没有电脑,用他的,他的新电脑刚装好系统,还没用过;没有学生,借校内的职高班学生。秦老师不断鼓励我,我也努力让紧张的心情平静下来,利用大课间的时间,降低要求,微调课件,将教学重点定格在“三美”上:情节美——构思巧妙,人物美——超越自我,主题美——深刻多元,力求让学生在美的涵泳中有所收获。同时,我调整心理预期,我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一群最需呵护和鼓励的孩子。庆幸的是,这堂课非常顺利地完成了。
在评课交流的时候,与我同题异构的老师说,面对职高班的学生,她有心理障碍。我非常理解她,但我明白,教学的前提就是充分尊重学生,激活引导学生,在学习潜能上,职高班的孩子和普高班、重点班的孩子并无二致!以前看魏书生老师拿高年级的语文教材给低年级学生上课,常感到困惑,实际上其实质就是孔老夫子的因材施教。当然,和魏老师相比,我们都显得“小儿科”了。
2013年的秋天,南通市名师导师团安排我们几个一行前往沭阳如东中学开展教学研讨活动,我执教的是杨绛先生的《老王》。预设的教学目标有三个:一是引导学生了解老王是一个怎样的人,发现底层人物的光芒;二是理解作者“愧怍”的原因,体会作者的平民情怀;三是引导学生掌握“抓文眼,通过问题追问走进文本深处”的阅读方法。拟用一节课完成目标。教学步骤预设为五步,核心是第四步,也就是以文末“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这句话为文眼,设置问题群引导学生思考。问题群主要包括这样几个问题:老王的不幸表现在哪些地方?作者既然对“不幸”的老王感到“愧怍”,那老王身上肯定有闪光点让作者不能忘怀,老王最大的闪光点是什么?在交往过程中,老王表现出对作者一家的“善良”,作者一家对老王也“善良”吗?这种“善良”,表现在哪里?善良的作者为什么对善良的老王感到“愧怍”呢?
从教学过程和学生的反应来看,课是成功的,何广余、曹津源两位德高望重的导师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私下里聊天时,何老笑吟吟地说:“小戴啊,我觉得这堂课啊,还是老师问得多了些,学生还不曾有机会提出自己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语文教学的逻辑起点到底是什么?”一语惊醒梦中人!“预设”固不可少,但“生成”千万不能缺,学生应该是课堂的主人。
何老的话对我的教学观念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
追求素朴的风格
苏东坡评价陶渊明时这样说道:“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意思是说表面上素朴,实际上华美,表面上单一,实际上丰富,可见苏东坡对陶渊明的评价之高。
有一年,一位同事在听完我执教的《石钟山记》后评价:“古人云,文如其人;其实,课亦如其人。教学风格乃是教师个人的心性在教学中的投影。课堂上的戴老师给人的印象是朴素、平和、从容、淡定。他的课堂内涵丰富,理性简约,细细品味,能感到浓郁的语文情趣和人文关怀。”同事的话是一种真诚的鼓励,苏轼笔下的“绮”“腴”二字我实不堪当,但将27年的教学之路勾连起来思考,我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我一直在追寻着语文教学的质朴和绮丽、清癯和丰腴。
“语”者,“言”“我”也,我始终注重语文教学的个性化品质。我不排斥教学模式的建构,但我更崇尚语文课堂的自然清新,一直坚持大凡有利于提升学生语文素养的方法都可以尝试。我不排斥教学设计的求新,但我更崇尚语文课堂的素朴,坚守直指教育本真的经典做法。我不排斥训练,但我更崇尚涵泳、体悟和对话,在教学中彰显思维的魅力和对话的质感。
语言是文化的指纹,我追求语文课堂的“文化共感”。文化的精髓要通过师生言语、思维、行为的碰撞来传承。为了顺利传承,教师一定要尊重学生,要经常从学生的视角来审视语文课堂,准确把握学生的审美和能力水平,有的放矢,精心预设,科学引导,只有这样,才能将经典化育为学生的素养。
我追求语文教学的境界。主张课堂以“境界”为上,有“境界”自成好课。教学中应当努力追寻“自然、真切、深沉、韵味”的境界。境界无优劣之别,但有大小之分。“大境界”固然令人神往,“小境界”也别有风味。
所有的思都是诗,我追求语文教学的终极关怀。课程改革的旨归在于“为了每一个孩子”,在于“民族的伟大复兴”。为了孩子的什么?素养。为了孩子的什么素养?创新。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创新是学生的核心素养。只有拥有了创新能力,一个民族才有不断进步的希望。语文课堂的终极关怀之一,就是让创新成为学生的思维习惯。
因为缘分,我成为语文教师;因为执着,我坚守着语文教师神圣的岗位;因为挚爱,我一直努力做一名优秀的语文教师。稼轩云:“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桃李秾艳可人,但一经风雨就黯然失色。而乡野田埂的荠菜,越是风吹雨打,越是路人践踏,其根茎越发达,也越能倔强地延伸出春天的绿意。不羡城中艳桃李,甘为溪头荠菜花,将是我一生的追求!
(选自《江苏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