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现实支配了想象(评论)
2017-07-24宁生
宁生
阅读后街小说《冲向红袍街》时,我正在读美国著名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的《社会学的想象力》。读完小说,我想联系米尔斯著作最开头的一段话来探讨:
现在,人们经常觉得他们的私人生活充满了一系列陷阱。他们感到在日常世界中,战胜不了自己的困扰,而这种感觉往往是相当正确的:普通人所直接了解及努力完成之事总是由他个人生活的轨道界定;他们的视野和权利要受工作、家庭与邻里的具体背景的限制;处于其他环境时,他们则成了旁观者,间接感受他人。他们对超越其自身所处环境的进取心与威胁越了解——不管这种认识多模糊——就觉得似乎陷得更深。
米尔斯用这段话开头,是在强调一种社会学研究需要超脱个人视野、有结构性的社会和历史想象能力。后街的《冲向红袍街》,讲的是一个普通茶农走出原来生活轨道后陷入各种社会化陷阱的悲剧性故事。小说主要人物罗汉,一个最单纯的种茶人,他了解他的茶,能够经营好自己眼皮底下的二十亩茶山。罗汉的视野和权利,也受着工作、家庭和他各种邻居等具体背景所限制。只是茶农身份阶段,罗汉是一个淳朴的、有情有义的个体,但同时也是一个他人利益关系网内部的被剥削者。当罗汉意识到这种陷阱时,他要超越茶农角色,要成为茶商。罗汉的这一“下水”,打破了之前的身份格局,視野扩展,同时也陷入了更深层次的利益结构陷阱内部,但也让他认知到了更广泛的困境、陷阱。最终,罗汉累得焦头烂额,茶业品质再好,也是生意清淡。经历一场车祸后,罗汉告别了之前的盛况幻想,苦撑茶店,内心情感也有了朴素的回归。
茶农罗汉谋求身份转变而不能,这个经历、故事,是这个时代普遍性的底层命运。从这个故事也很清晰看出,底层改变生活的失败不是源于个体的不诚实、不努力,而是源于一种整体生态环境的恶劣。这整体生态环境,包括商人必须勾结权力才有出路、茶叶市场里茶商必须做不诚实买卖才能维持生存……这些都是小说表现出来的社会结构和商业文化问题,这些超越个体生活轨道的视野和判断,连同罗汉等人物的生活、心理,都是作者的想象力表达。这些想象,在今天看来并没有多少新意,所揭示的问题也可算众所周知了。由此,从社会学意义上而言,建构起这一小说的思想逻辑,并没能超出一些概念化的社会问题想象。
自然,用社会学价值来判断文学作品,用米尔斯的视角来理解文学想象,这并非正途。小说《冲向红袍街》更吸引我的也并非它对社会问题有多少揭示或全新理解,而是作家后街在这些问题揭示的同时,对人物内心的转变有多少描摹。小说除开身份转变的故事,还有另一条线是罗汉与刘香的关系,这一对“有情人”,因各种原因并没走在一块。刘香从泡茶小姐到老板娘再到自创品牌红极一时,这种身份转换过程,从小说的逻辑来看,是不断攀附权贵的过程,也是牺牲、贩卖身体的过程。刘香事业的成功,付出许多代价,她对罗汉也保有着一些最初的情愫。直到罗汉断了刘香赖以生存的茶源、开始单干,这些感情也相应断了。情感被利益捆绑,利益关系断则情感关系也断,这一书写让小说充满哀悼气息。哀悼一种传统素朴关系的遗失,哀悼人心情感的脆弱和异化。
这两条线索的并驾齐驱,让我们看到了情感如何被利益异化的详细过程。小说中,罗汉的失败,刘香最后跟随官员的倒台而失踪,这些底层劳动者无论如何努力,无论牺牲什么,都换不来一个理想的未来。这里,小说书写的失败感,除开个体通过正当或不正当手段获取的事业,更是人基本的情感。这种全面的失败感,可以联系起杨庆祥指出的80后观念。杨庆祥认为这个时代,青年正遭遇着普遍的失败。阶层固化,各种利益资源、权利分配的不平等,导致了个体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原生家庭命运的时代现状。这个时代,个体即使有所成就,其背后也是牺牲传统精神、内心情感等人性、德行要素,本质上是一种去人性的、无德行的转型过程。底层青年用奋斗换取的一切,都不过是最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或失败,都包裹着最内在的颓丧感、无意义感。
罗汉一直无法理解为何刘香也失踪了,罗汉的身份转换不太成功,视野扩展也很有限,他接触不到最深层次的权力关系网。推动这个时代变化、影响个体命运前程的,始终是一些平民百姓无法接触、无法理解的秘密。或许,小说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对于这些失败感的心理表现。这些失败感,吻合了当前的生存实际和时代性的精神困境。
说来说去,我们对《冲向红袍街》的理解,似乎都逃不开“现实”“时代”这类大概念。小说着力于表现创业失败和情感异化这两个大的时代性问题,后街对社会现实的判断和对人性情感的观察,都着力在普遍性的社会问题维度。这种写作有其关注社会、批判现实的可贵。罗汉、刘香这些个体人物形象也算饱满,他们融合了太多社会化的、类型化的想象,缺乏醒目的个体性,这或许不是作家的问题,而是我们今天个体实际生活的普遍类似。个体经验的普遍一致,我们对社会、对权力、对市场的理解,也都在趋向统一,如此,我们又如何突破同质化的辖制?当现实成了全部的想象,当一致化的社会认知统治了文学的虚构,那么这类作品多一篇和少一篇又有什么区别?不再提供差异性,不再虚构超越现实逻辑的语言、精神空间,写作的意义也就变得空洞。
回到米尔斯,米尔斯对社会学的想象力的理解,最核心的是“心智品质”,这是一种增进我们对信息的判断的品质。在这个信息化时代,社会事实支配了我们的注意力、想象力,强调“心智品质”,也就是强调一种将琐碎信息整合为事件全貌、抽象出系统性的能力。后街用几个人物的命运,连同自己对社会、时代的理解,整合为一个故事,这里面的心智品质,是为难得。另外,米尔斯是社学学家,看清世事,追求清晰面貌,这是社会学的要求,但文学还有超越维度。在我看来,这超越维度,不是米尔斯说的让世事变得清晰,而是让世事变得有感觉有情绪有足够的精神空间。后街《冲向红袍街》虽不见经验上的突破,但能够把人物之间的情感心理变化编织进身份转型的线索中,让社会化的创业故事有了人性温度,甚至能在整体氛围上表现出对传统精神已无处藏身的哀悼感,这尤其令人欣悦。
当现实支配了想象,我们的创作还能表现出多少隐秘空间?或许,小说又到了用想象虚构世界、制造现实的阶段。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