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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向红袍街(中篇)

2017-07-24后街

福建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半仙罗汉

后街,原名黄健珑,男,福建南平铝业股份有限公司职工,南平市作协会员,《延平文学》编委。主要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泉州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收入《华夏理学名邦》《映像武延平》等丛书。

罗汉习惯在天微微放亮的时候,蹲在天井里刷牙,漱口和吐水的声音大得吓人。一边刷一边看着自己的宝贝,十来盆深山里挖來的野兰花。清晨是兰花吃露水的早餐时间,天井通着天,接着地气,露水微微一点的亮光,像半透明的尘埃,在晨曦中,纷纷扬扬,若隐若现,兰花能看得见,罗汉也看得见。这里每一株兰花来自哪个山涧哪条山梁,他都记得。

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离开过这里,红楼镇水塘巷这栋已经一百多年的祖屋。如今就他一个人守着,父母不在了,弟弟妹妹全都进城买房。就连自己老婆也带着儿子到城里按揭了一套房读高中。罗汉心里是不太愿意,但也没拦着,也不想拦。一个小镇高中能有什么出息?这话是他老婆说的。随他们去吧。去了清净。对于这样一种清净,其实是他对老婆的一种厌恶,这个从曹村娶回家的女人是他父亲一手安排的,他那病恹恹的父亲躺在床上听媒婆吹得天花乱坠,说曹村的女人能持家,懂节俭。结果是这女人把家都持到麻将桌上去,把节俭下来的钱都放到麻友的口袋里去。父亲临死前抓住罗汉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罗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最后叹了一口气,估计就是为这事。

罗汉起床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喝茶。厅堂电热壶里的水开始咕咕作响,这时候刚好清理一遍檀木茶盘,从锡罐里面抓了一撮自家种的老水仙,条索粗壮紧实,黑褐泛着一点哑光。盖碗是手绘青花瓷的,碗底两只青鱼游戏着一朵莲蓬。一口气喝了头三水的茶,胃部立马温热起来,兰花韵的茶香从喉间漫上来,在鼻腔里打了个转,整个人就清爽了。他把盖碗里泡过的茶叶又倒进一把发着幽光的高黑泥紫砂壶里,重新冲上开水闷着,从电饭锅里舀出一碗昨天的剩饭,浇上焖好的热茶水,就着一碟辣豆酱,几口哗哗就倒进肚子里。罗汉的日子就这样一个人慢慢地过,不急不躁,不愠不火。仿佛时间是他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他拿筷子尖在豆酱里面挑姜丝,挑辣椒籽,挑得同女人绣花一般专注,像老太太穿针眼一样费神。他非得把鱼肚白的天熬到青光瓦亮,才慢吞吞穿上水蓝色对襟仿古工作服戴上尖角斗笠出门。

罗汉出门的时候老习惯往左看两眼。隔壁是刘香家,罗汉读高中的时候刘香才小学三年级,是个鬼精鬼精的女孩子,自己家里没有兄长,就整天黏着罗汉上学,遇到同学就说,这是我哥哥。得意得很。倒是罗汉想甩也甩不脱,想躲也躲不过。跟着这么个挂油瓶的小妹妹,经常被同学取笑。

穿过水塘巷的时候,一路都有人打招呼。

罗汉,出排啦。

嗯,出排,今天早排。

罗汉,下了排过来吃饭,别老是一个人躲屋子里。

好嘞,今天就吃你家的,呵呵。

罗汉,你什么时候也进城啊?

我是不去,城里有什么好?没天没地的。

罗汉,今年春茶卖了多少钱?

嘿嘿,商业秘密。

可不是秘密?稳打稳的一笔可观收入,罗汉从不对外人透底,心里踏实得很。

这一条巷子的人背地里其实都觉得罗汉活得有些窝囊,一个大男人整天清汤寡水的这么过日子,连老婆儿子都不跟他过。现在这条巷子还有几个成天窝在家里的大男人?哪个不到外面去漂一下?漂好了就买房买车去做城里人,漂不好起码也混个能走江湖的美名。

水塘巷百来米,再走个百来米就到香溪码头了,码头挨着老石板桥,石头缝里长满几尺多高的野草,桥下水鸭子成群,一排舍不得用自来水、洗衣机的老婆子“噼噼啪啪”地捣着衣物。罗汉走了四十多年这两百米的距离,从光着腚在香溪水扑腾,到现在撑着竹篙水上游弋。岸边一溜摆着大几百张竹排,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自己的那张排,和搭伴熟练地收拾一下便下水,到前面登陆口接客人上竹排。

今天游客不多,稀稀拉拉排了几个短队伍。

香溪的水位这几年一直下降,眼下又是深秋,水更少得可怜。竹排刮过鹅卵石发出“咔咔”刺耳的声响。罗汉用力捣了一下竹篙才把排给顶了出去,过了这一段就好了,下一个潭子水深。他在这条溪撑了二十几年的竹排,十几里水路的每一块石头都认得,激起的每一朵水花都熟悉,甚至深潭里那几只大鱼也是看着它们长大的。

这边转过去就是金龟石,那边过去就是磨盘峰,这个潭子有十几米深,下面有鲤鱼精,大家小心咯。罗汉每天都重复这些说辞,每天都有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人慕名而来,他不担心自己的营生,倒是担心脚下的香溪水,再这么下去怎么行,这水都去哪里了?上游前些时间还下雨了。

旅游淡季一天也就只能轮上一排,不到中午便收了工。罗汉不操心这个月的奖金,他更操心的是山上那二十亩茶树。那片水仙茶树在红楼镇往北几里外的曹村,年轻时候自己一锄头一锄头在杂草丛生的山坳坳里挖出来的。早年一斤青叶两角钱还无人问津,这几年居然一直猛涨到五块钱。那片水仙的地理位置绝佳,处在国有林场半山腰的洼地,日照时间恰当,湿度均衡,小气候明显,再加上罗汉基本不修剪、寡施肥,任其自然生长,已经一人多高的茶树枝干被湿漉漉的青苔包裹着,有一股特别的山野韵味。罗汉吸着烟看着这一片茶山,就像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盘算着该找个时间除除草,上点肥,好好养它个冬天。

手机“叮叮咚咚”响了,是外甥白吉,张口就气急地说,舅,你怎么还没到?

啊呀,罗汉自己也惊了一下。今天是刘香在红袍街的新茶庄怡红苑开业,早一个星期前就通知了,花篮是已经安排白吉送了,中午这顿开张饭也是要去的,刘香又不是外人,跟自家妹妹一样。

罗汉一溜烟跑下山,跨上摩托车就往新开发区的红袍街奔。新区在红楼镇东面十几里,红袍街是新区最大的茶叶自贸区,挤着几百家商号。摩托车刚在怡红苑门口停稳,一身复古棉布旗袍略施粉黛的刘香就已经焦急地迎上来说,罗汉哥,我看你是老佛爷上轿,非得等人抬呀,这都几点了?我今天茶庄开业,你就不能早点过来帮帮忙、凑个热闹?刘香在打扮上一直有自己的风格,绝不落俗,快四十的人了,身材修长而不失丰腴。

罗汉赶紧撒了小谎解释道,我刚收排就赶过来了,你开业我还敢不来捧场?说完赶紧双手抱拳打了个恭。其实一斤青叶五块钱全包就是刘香这位大买主,合同一签就是三年,一年稳稳当当收入近十万,她对于罗汉来说简直就是财神爷,再有几年城里那套按揭房的贷款就可以还完。

刚走进一楼大厅,白吉就过来说,舅,你就直接上三楼吧,人家都要开席了。罗汉粗略扫了一眼大厅的装饰,古色古香的,光是正厅那张整整四米长的巴西花梨原木茶桌就够气派了。二楼几个雅间茶室,走道上摆着几尊气派的红豆杉根雕,穿着蓝色碎花土布褂子的泡茶妹在二楼候着,见了罗汉就直接引上三楼的一个包间。罗汉心里暗自惊讶,刘香这几年是坐直升机了,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铺面,到大铺面,再到眼前这三层小楼,照这个速度下去,将来不是得吞并整条红袍街了?

包间里面都是红楼镇几个茶厂老板,罗汉看一眼就想往外缩,却被跟在后面的白吉一把给推了进去,说,舅,香姐安排的就是这个包间啊,另外的包间都是市里单位领导。白吉说完忍不住还斜了一眼这个懵懵懂懂的舅舅,见不得大场面。

本镇的几个茶老板之间都是烂熟,又都是土财主,短短几年一个个都成了暴发户。一边喝着昂贵鲜香的蛇羹,一边嘴里一口一个“三米香”,这女人卖茶厉害,这女人的人脉现在不得了……

三米香就是刘香,三米香的雅号来由却不怎么光彩。一是说茶香,高冲低泡手法掌握得好,三米之外就茶香四溢了;二是說她的人香,这一点就不好放在明面上说,总之说什么的都有。罗汉一听到这些荤荤素素的话就开始皱眉头,眼神就开始云里雾里不知所在,这种滋味他自己也闹不明白,要是过去在水塘巷他一定拍着桌子翻脸,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罗汉在红袍街连只菜鸟都算不上。

刘香突然推门进来喊,白吉,快点拿瓶酒跟我去敬酒。白吉四年大学什么没学好,酒量却练得不错,喝啤酒跟自来水似的。现在刘香又给白吉封了个业务经理的虚名。白吉端起杯子提了一瓶酒,屁颠颠地就跟了出去。这一桌客人不好应付,都是让人又恨又爱的。打头上坐的是市府办秦主任,其他都是各局办的主任,都是各个衙门的管家,手里握着钱和权,都是爷。五十多岁的秦主任白胖胖的脸上嵌着那双鬼灵精怪的小眼睛,盯着刘香就像是蜇人的蜜蜂,嗡嗡绕着找机会就要蛰一口。

三米香,来,坐这边来,这是专门给你留的座。秦主任的小胖手暧昧地拍着边上凳子,像是拍在刘香香软的身子上。

啊哟,主任大人这么照顾我呀。刘香扭扭捏捏地坐了过去。白吉提着酒瓶子跟班在边上侍候。

你们闻到香没有啊?香不香?这是秦主任戏谑刘香的老招数了,每回都要这么来几句这酒才喝得痛快。

香!实在是香!一桌子坏水都跟着起哄。

三米香你什么意思啊,带着个年轻帅哥当保镖啊?秦主任睨了一眼白吉,心里有点不痛快。

啊呀,看你说的,你又不是不认识,我外甥白吉啊。刘香拉着白吉就是想多少抵挡一下这些爷,免得他们嘴里没遮拦,灌起酒要人命。

罗汉耳朵里已经听到对门那个包间里面在闹腾,心里就更不痛快。自己本来就酒量平平,在桌上又话不投机,待着更是别扭。干脆起身到屋外走走。

刚出门就碰到另外一个包间出来躲酒的马半仙,香溪码头边上天月宫的马道长,刘香特意在今天请他那一帮牛鼻子来做平安仪式。这人平时总是神神道道的,原来道观里香火也不怎么旺盛,后来他雇罗汉在道观后山劈了一片茶园,经过他自己捣鼓,最后弄出个什么“道茶,茶道”的品名来,他的茶居然一下子也红火起来,连市里那些领导都经常带着客人到他道观里求道茶。马半仙平时在外人面前装神弄鬼,但是见了罗汉就恢复原形,一个码头混,知根知底十几年的老朋友了。

马半仙拉着罗汉到二楼找个雅间喝茶,泡茶妹刚跟了进来要服务,马半仙挥挥手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你去楼上招呼客人。

马半仙从兜里掏出一泡用牛皮纸包装得相当有道家风格的茶来。罗汉连忙用手止住说,别弄你那玩意儿,就你后山那片茶,才几年,嫩得跟三黄鸡一样,有什么喝头。

罗汉兄弟,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我就靠那片山的茶能混到现在啊?我不花钱去收点好茶来,能骗得了谁的嘴巴?楼上那桌的官老爷哪个不是喝刁了嘴?我是打肿脸充胖子赔钱赚吆喝。但这一泡是真正的“马肉”(码头岩肉桂),而且是“马头”上的“肉”,我马道长出门就靠它撑面子。

啊哟,马道长你今天开恩啊,这么好的东西请我喝。连罗汉都感到惊讶,这么好的茶!一斤大几千块钱,这一泡算起来也百来块。一般人也就听个名字,真正喝到嘴里的能有几个哦。

呵呵,跟兄弟你还有什么话好讲,我们什么关系?对了,我就想问问,你的青叶一斤多少钱给三米香的?马半仙眼神闪了一下,瞟了一眼门口。

一斤五块,她统包,采茶人工费也算她的,我就管种。罗汉颇有点得意地说,对于他来说怎么能不得意,这种好事哪里去找?要不是跟刘香的这层关系……

五块?啧啧,才五块!马半仙有点不信,摇了摇头。

骗你干吗?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才五块?罗汉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的意思是你卖亏了!明年包给我怎么样?我出五块五。

这肯定不行,刘香跟我订了三年。

六块?张半仙好像要豁出去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都是一起长大的老邻居,怎么好意思?罗汉心里一点也不信这牛鼻子会真的出这个价。

说你傻,你这脑袋被竹篙敲成木鱼了,现在的茶什么价?你那片茶虽然算不上什么极品,但是起码也是中上水平,而且你的茶有股野味,你知道三米香做成精茶卖多少钱一斤?张半仙改变套路,又开始故作神秘。

她卖多少钱是她的事,我能稳稳一年十万收入我就阿弥陀佛了。罗汉这说的是心里话,一年没费多少力气能有十万收入,他在香溪里夏天晒冬天凉,一年下来也不过三四万的收入,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算了算了,跟你说半天你脑袋也不会拐弯,这么跟你说吧,就按十斤青叶做一斤精茶来算,三米香打着老枞水仙的牌子一斤就敢卖一千多,青叶成本加上加工费用合起来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块钱,就再算上她的房租人工,再加一百吧,不到三百的本,她卖一千多,快五倍的利润。马半仙唾沫横飞地算计着。

马半仙,人家刘香能卖多少钱,那也是人家的能耐,就像你一样,你那个茶不就是画了画符,一斤还卖人家八百?按我看你卖八十还差不多。

看你这个人说的,嗬,我难道没花时间精力啊?我那茶怎么样?谁喝谁知道啊,呵呵。不扯其他的,反正你是卖亏了,你就是不卖给我,你也不能一下子包三年,要一年签一次合同,你要跟上市场节奏。

好了好了,今天不说这个,人家今天茶庄开业,你就想来挖墙脚,哪天我没有出排了到你那里喝茶再聊。罗汉的心里其实已经开始打小鼓了,种茶的跟卖茶的简直就是天上人间啊。马半仙猛地把这个包袱给抖开了,赤裸裸的诱惑,罗汉也是肉体凡身,不是金刚罗汉。但罗汉立马收住了嘴,他不想让马半仙看出来。

包间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白吉探进一个脑袋来,一脸不高兴地说,舅,找你半天了,跑这里来躲着喝茶,人家香姐来敬酒了,快点上去啊。

这个死外甥有什么用?跟着刘香混了一年都忘了他娘舅家是谁。罗汉想起车祸早逝的姐姐、姐夫,他是可怜孩子,姐夫家又是乡下种田的,自己过日子都难。于是主动接过来这个外甥,供了他三年高中四年大学,虽然现在没有给他找个好出路,但跟着刘香学学做生意也不差吧?他倒好,现在一口一个香姐,连舅舅都支使,辈分也理不清了。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外甥狗。

三米香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怎么能不忙?她一个离异的单身女人,又开了这么大一家茶庄。连家里人都觉得她在外面这样张扬有损颜面。当初年纪轻轻到红袍街做泡茶妹,父母就死不愿意,感觉像是去做“小姐”,后来嫁给比她大十多岁离过婚的茶老板,更是让家里人抬不起头,果然没多久茶老板又另觅新欢了。三米香一直都是靠着自己的精明能干肯吃苦,才打下这份家业。要说怡红苑的步子迈得是有点大,贷款买下这栋楼再装修成现在这种模式,三米香不但倾其所有,还欠了银行三百万的贷款。但怡红苑的营业功能确实齐全,三层楼各自的功能交相呼应。一楼大厅招待旅游团队,二楼雅间应付特殊客人,三楼算是内部餐厅,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迎来送往都要招待,花钱到外面吃,还不如自己操办,还给客人宾至如归的感觉,一举三得的买卖。

今天那个“冤家”要带省里的两个客人过来,事先已经打好招呼。三米香一大早就让白吉到市场去搞点野味回来。打电话叫罗汉下午收了排就过来帮个忙,罗汉煮野味有一手,大锅柴火灶,用的料也是自己上山挖来的草药香料。也只有秦主任这一类爷才有这种招待规格,谁让他是“冤家”呢?没有他,估计也没有现在的怡红苑刘总。外人都还闹不太明白这里面的关系,秦主任鬼一样精的人,跟红袍街好几家茶庄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做事明里暗理的套路很多。他明面上插科打诨故意跟三米香开着下三路的玩笑,越是这样,一般人越是不会怀疑。都说不叫的狗才咬人,这秦主任却是一边大声叫唤一边暗地咬人,当然,咬也就咬了,咬完了还是会吐点骨头出来,秦主任嘴里的骨头都带着肉芽,那点肉芽就足够她三米香撑着了。

秦主任带着客人下午三点钟准时到了二楼雅室的玉女间,一进门就一脸坏笑地对两位客人挤挤眼说,怎么样,闻到没有,香不香?

两个客人事先听说了三米香的桥段,都是场面上的人,最懂得玩这种荤幽默,接过话说,什么香?没泡怎么香?要泡了才香嘛。

哈哈哈,对,要泡了才香,来,开泡。秦主任胖手一挥。

三米香虽然也是快奔四的人了,但这几年除了做生意,也抽空又是瑜伽又是晨跑的,修炼得很是婀娜多姿,一身小旗袍,再披一个小围肩,简直就是个民国姐姐。泡起茶来兰花指一翘一翘的。

三米香随手从桌底下拿出一泡茶来,第一水洗了杯,第二水正式开喝。秦主任放唇边先嗅了一下,又吸了一小口,眉头一皱,我说三米香,你拿什么茶忽悠我朋友?

啊哟,我看看,拿错了拿错了,这一泡先算漱漱口啦,泡都泡了,别浪费嘛。三米香心里骂道,这个老狐狸,当着客人的面不给我台下。做生意的门道秦主任他又不是不知道,也不帮着演演戏,哪家茶庄第一泡就拿出看家的好货来?不都是先装大爷吊胃口?

第二泡,三米香拿的仍旧是不痛不痒的茶,第三泡才是罗汉的水仙,刚走了两水,客人马上有反应了,一个就急着问多少钱,另一个急着问有多少货。

这一泡老枞水仙可是我当家的茶,也只有秦主任的客人来了我才拿出来,价钱你就别问了,不是钱的事,这泡茶一年产量有限,老早让人家订了,如果大哥你喜欢,我送你几泡喝就是了,算交个朋友。三米香卖起关子来可是要人见血的。

客人瞟了秦主任一眼說,秦主任,你不是说刘总是你干妹妹吗?不给我面子,也要给哥哥你面子,你看我们大老远来的,总不能让我们空手回去吧?

秦主任跟着一边帮腔说,三米香,你也差不多一点,多少弄一点出来,谁跟你订的货,告诉我,这条街哪个我不熟?说完挤了挤眼。

这么说就不好了,我一个女人谁也得罪不起啊。这样吧,店里现在就存了十斤,一千六,要就赶快拿走,明天人家来逼我,我就说是秦主任抢去的。

这一类小生意对于三米香来说等于就是路边捡的零食,吃不成大胖子,关键在后面。晚上的野味上桌,酒过三巡,气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两位省里的客人大着舌头哥哥妹妹胡喊,逐渐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简单,省级大公司的老总,公司每年对外公关用的礼品茶最少三四十万,下午买的那点茶只是他们自己的喜好,算不上生意。按理说三米香为了后面的生意,就不该赚前面的黑心钱。但是三米香就是三米香,三米外就能闻出味道,这一类客户根本不差钱,你把价钱越往上拱,他越觉得是好东西,说白了就是那种“贱人”。再加上秦主任使的那个眼神,那眼神就一个字,杀!这两位绝不是自己掏钱的主。再说了,坑蒙拐骗的人多了是,一点芝麻官就吹得天花乱坠,等你毕恭毕敬送出去好茶了,一年半载没有任何回音。三米香知道关键不在这里,关键是事成之后,你要怎么表示,你要不显山不露水地把好处给人家,这才是做生意的王道。

几年前秦主任也是无意中走到三米香的小茶店里,被她熟女的风姿和泡茶的优雅气质所吸引。秦主任就打算当一回“贵人”。这条红袍街里里外外的泡茶妹、老板娘,秦主任“经历”得多了,但是三米香眼神里一股隐忍和忧郁的气质却那么与众不同。小小一间茶室里面琴棋书画布置得相当有情调,特别是她身体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那种成熟女人少有的体香,让秦主任这个猎艳老手实在是按捺不住了。那几年也刚好是三米香走出离婚的阴影,开始独自创业,需要的就是秦主任这样的贵人。反正她也是离过婚的女人,原本还寄情于罗汉,心里还存着那么点希望,可是罗汉是那样的人吗?他对他老婆就是到了厌恶至极,也不会走离婚这条路,三米香还不了解他?这个昔日温吞吞的少年,永远也成不了熟瓜。

怡红苑的厨房在顶层,一半是露台一半就是厨房。这顿野味晚宴罗汉老早就忙完了,自己弄了点吃的,然后泡了壶茶站外面吹风醒脑,顺便想点事。罗汉把自己儿子跟白吉做了个比较,白吉读的是不靠谱的二流大学,他选择回家,想自主创业学做茶叶生意,其实这个想法是正确的,比在外面漂着实在。自己儿子读书勉强还行,要是在城里这几年能努力点,将来有可能是本一的料,上了本一这出息就大了,估计就不会看得上这么个小地方,现在哪个孩子不奔北上广?回头想想,白吉现在跟自己儿子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舅舅比娘大,不管白吉现在跟着三米香将来能有什么发展,起码他能留在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独自扛起一家茶庄来。想到茶庄,马半仙说的那些话就出来了,不是没有道理啊。罗汉正想着事,刚把烟点上,白吉上来了,已经喝得七八分模样,舌头都有些打结地说,舅,舅,香姐叫你,你下去一下。现在还有什么事?菜不是都煮完了,还有我什么事?香姐叫……你去敬酒。我不去,你去告诉她,我做不来那一套。罗汉看到秦主任就倒胃口。舅……去一下啦。白吉不依不饶的。

罗汉想了想,就当给刘香点面子,还是解下围裙到了楼下包间里。省里客人一见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大厨来了,来来来,今天这个酒你一定要喝,啊,啊呀,今天这是茶香……酒香……菜香……啊,哈哈,人,更香!

秦主任在一旁鼓起掌来叫道,好!好!

罗汉皱了一下眉头,把面前的三杯白酒一口气干了,转身冲着三米香低声叮嘱了一句,你也少喝点。三米香撒娇地推着罗汉的肩膀出了包间说,我知道啦罗汉哥,你去楼下喝口茶,你也喝了酒,晚上别骑车了,等完了我们一起打车回去。刘香只有在心情很好的时候才想着回水塘巷,白吉却总不愿意回去,镇里晚上冷清。水塘巷跟红袍街相隔也就十几里地,明清老宅和现代商业,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就是时空穿越。这个点钟,水塘巷里那几盏昏暗的路灯下,鬼影都没一个,家家都闭了大门,不是打麻将就是看电视,再不然就早早上床偎帛。

出租车在风景秀丽的景区大道上飞奔着,迎面袭来带有特殊丹霞地貌的山林气息,大自然最原本的味道。外人看来,无不羡慕本地人能生活在这样一个仙境中,可本地人的眼里完全没有闲暇去重新审视因为旅游日渐繁荣起来的家乡,更多的都是市场上拼搏、迷离、聚散。说白了,眼里就剩个“钱”字。

刘香挨着罗汉坐后排,晚上喝了不少,正犯迷糊。罗汉突然想起件憋了许久的事来,冷不丁问,刘香,你都离婚这么多年了,干吗不再找一个,生个孩子,过点安稳日子?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总是让罗汉心里不安,一个女人总不能这么过一辈子吧?赚那么多钱又能怎样?

我现在不好吗?再结婚,哼,傻叉才做的事情。刘香却根本不领罗汉的情,或许她根本没有在意那些嚼舌根的人。

罗汉顿时塞住了嘴。刘香家里那点事,罗汉哪样不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不过一条巷子长大的老邻居,你能管得了人家的家事?更何况你罗汉年轻时候多少也有点对不住人家。

电话响了,罗汉从兜里掏出来一看,这个马半仙没时没候地来电话,罗汉知道又是那二十亩水仙的事,刘香就在身边,不好说什么,就应付着说改天,改天再聊。刘香用醉眼斜了罗汉一眼,头一歪就靠上罗汉的肩,一股淡香飘了过来。刘香确有一种自然的体香,罗汉很早就知道,可是很早的罗汉简直就是木鱼脑袋,按照刘香的说法就是情窦未开,情商太低,是他父亲老罗那坏脾气给唬傻了。可是现在的罗汉不傻,身边绵软的刘香毫无顾忌地靠在自己的身上,只要他一伸手……罗汉不想吗?他想。可是秦主任那张胖脸让人恶心,又让人心生寒战。秦主任兼着新区开发办的常务副主任的职务,刘香能在寸土寸金的红袍街买下那栋楼,并获得银行三百万的低息贷款,这其中都是秦主任背地运作。也就是说怡红苑背后的老板说不定就是他,刘香不过是前台端茶送水的老板娘。现在靠在罗汉身边的已经不是那个梳着羊角的小刘香了,是秦主任的三米香。一想到这个名字,罗汉的心就凉了。

秋冬的香溪水啊,好像都凝住了一样,“哗哗”的声响都不见了,水流狭窄得跟水沟似的。要不是旅游局組织人力物力在浅滩地段用溪里的大石头垒砌出蓄水坝,怕是连空竹排都走不了。难怪最近的本地电视台老是在说要大力整治香溪上游的水土资源。原来往曹村这一路山体的植被相当茂密,原始森林和人工育林几乎布满每一寸土地,大白天都云山雾绕,水资源相当充沛。现在再看,凡是能下得了手的地方都被开辟成茶山了,有些茶苗已经像楔子一样,一寸一寸往原始森林里面钉。茶树最多只能算是半乔木,根系远不如那些大树发达,水资源如何能保得住?曹村四周的山包原本都是郁郁葱葱的原始山林,现在大部分开垦成一垄一垄整齐规范的茶山,一切灌木杂木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看起来美,但是懂行的人知道,这种完全人工开垦的茶山,经济价值并不高,又最大限度破坏了原生态。谁能管得了呢?这些茶山是村里人的命根子,要想砍了这些命根子,不如砍了他们的头。虽然很大一部分茶山早就越过红线,侵占了生态林和国有林场,根本没有林权证,但就像曹村书记说的,这么多年了也没人来管,哦,现在看到我们赚钱了,又冒出来说过红线了,没有林权证了,要铲除无证茶苗了,你们这些部门是说一出做一出,拿我们农民当什么?傻子啊。

今天罗汉不用出排,闲得慌,就去马半仙那里喝茶拉拉呱。当然,也想多听听他那二十亩水仙究竟值什么价。刘香当初跟他签合同的时候,罗汉并没有留什么心眼,他能懂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红袍街上的行情更是毛都摸不到一根。五块一斤茶青,对于罗汉来说简直是天价了,但这一段时间经常跑怡红苑那里帮厨,没事也到红袍街上转悠,多多少少知道了如今茶叶在红袍街上打着跟头往上翻,已经不是两年前签合同的时候了,如今都是刀刀见血啊,简直把价格炒上天了。

马半仙看到罗汉来,连忙赶走了屋里几个来求“仙药”的,说是有重要事情商议,要闭门谢客。

罗汉兄弟,怎么样,考虑得怎么样了?明年你合同到期跟我签,保证不亏你的。

你个老妖道,我就来喝口茶,品品你这里的仙气,你又来跟我说这些。

兄弟你不懂啊,现在是好茶一泡难求,景区里那些正岩的货色老早都被那些大户给垄断了,就连半岩的和洲茶都难弄到手,你说我这里要是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也难维持啊。要说你那点茶,谁不眼馋,现在谁不想做点茶叶生意?暴利啊。

你这胡扯八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边装神弄鬼,那边还是奸商一个?

嘿嘿,你小声点好不好?不要害我砸了招牌,神仙都看着呢。

你还知道你这里有神仙啊?就你那茶,几百的价格你也敢喊。

我那茶是不怎么样,但是我那七七四十九的道场可是货真价实的,神仙老爷做证,嘴皮子都快磨起泡了,我那几个徒弟熬了几个晚上。

不跟你瞎扯,问你正经事,按你说,我那水仙究竟值多少?

你看看,你还是为这事,你是不是想单干?

没有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种茶什么也不会,我就问问,了解一下行情。

既然这样,我也不跟你瞎扯淡,说心里话,至少能值这个数。马半仙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千?你是说精茶一斤一千吧?

青叶我不好说,但精茶一千绝对拿得下,她三米香既然能卖出这个价格,你罗汉难道就不行?但必须请高明的师傅来做,再找个公司包装一下,取个什么名字出来,保证一千以上。张半仙肯定地说。

罗汉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千,按亩产最低五十斤精茶来算,二十亩就是一千斤,那就是……我的乖乖呀。难怪刘香能在红袍街买下那么大一栋房子来。这一年刨去所有成本,起码也能赚大几十万。罗汉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在出租车上,刘香似醉非醉地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那一股体内自然的暖香让罗汉心绪游动,勾连起不少往事来。

年轻时候的罗汉第一次跟着师傅载客出排,心里难免紧张,多么熟悉的香溪水呀,身体里流的可都是这晶莹的水,学徒的时候倒都能自如,可是今天这溪水怎么就不认识他羅汉了?几水鸭子扑腾着从排前掠过,罗汉慌了一下神,竹篙用的力就不均衡了,排晃动得厉害,古板的师傅连珠炮一样骂过来,怎么这么笨!学了那么久竹篙都拿不稳,都告诉你左一下右一下要慢慢来,你急什么?赶去死啊!

师傅越骂,罗汉就越紧张,连自己脚都站不稳了,排上的客人开始抱怨,怎么这种技术就敢出来撑排?上岸要投诉你们。

师傅骂了一路,罗汉的眼泪包在眼睛里,终究不敢落下来。傍晚罗汉一个人在码头收拾竹排,解了捆扎竹椅的绳索,把竹排拖上岸后就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已经读高中的刘香背着书包从岸上一跳一跳地走下来大呼小叫道,罗汉哥,要不要我帮忙呀?可罗汉一肚子憋屈,哪有心思理她?不耐烦地说,走开,走开,不要来吵我。刘香懵了一下,从没见罗汉这种态度对她。你这人怎么这样?好心好意的,你凶什么凶?罗汉一股火又蹿了起来说,很烦啊!你赶紧滚回家去,你能帮什么狗屁?!刘香的眼睛里也包着一汪眼泪,平时敦厚老实的罗汉哥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蛮不讲理?

罗汉的眼角看到刘香一脸委屈的表情,心里又过意不去了,但又执拗地不肯低头道歉,自顾点了根烟抽起来。哼,你还敢偷偷抽烟,我回去告诉老罗叔。刘香伺机报复。你去你去,赶紧回去告状,有本事就去告。这下罗汉真火了。你以为我不敢啊?你等着挨骂就是。刘香抹了一把眼泪,小跑着回家了。

罗汉怎么能不怕老罗呢?他父亲跟师傅一样凶得很,也是个老古板。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又当爹又当妈的老罗现在病在床上,罗汉也不想惹他不高兴。

罗汉轻手轻脚进家门,老罗在天井边上的厢房里叫住了他,罗汉慌了一下,这死女孩子还真的回来告状了。

但老罗找罗汉说的并不是他抽烟的事,老罗要罗汉过几天去曹村相亲。罗汉懵了一下,相亲!老罗说自己这个病拖不了多久的,你妈妈又走得早,弟弟妹妹都还小,你早点结婚,家里也有个女人照顾。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兴这个,我不去!罗汉又一股火上来了,说话声音也控制不住。老罗从床上挣扎地起身,一弯腰捡起一只鞋迎面就摔了过来,骂道,不去也得去,一点不懂事的死儿子!

罗汉一转身,晚饭都不吃,气鼓鼓地跑回到码头上生闷气。天色暗了下来,码头对面山头上白云寺晚课的钟声“咚咚”响了起来,三仰峰只剩下一片水墨影子,香溪水在脚下“哗哗”地流。罗汉愁肠百结,不停地抽烟。这个家难道就非得他胡乱找个女人来当起来?自己一次恋爱都没谈过,高中毕业就顶一个全劳力,种菜养猪侍候鸡鸭,后来老罗托人才找到现在这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人生才刚开始啊。结婚?想都没想过的事。

我就猜到你躲这里,我都听见你跟你爸吵架了。晚饭还没吃吧?刘香不知道怎么就能找到他,手里还捧着两个香热的米粿,递到罗汉面前说,快点吃吧。刘香挨着罗汉坐了下来,少女特有的暖香气息伴着香溪的风,一阵阵撩人。罗汉的心也暖了,热了,可是他又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这个从小跟在屁股后面的女孩子,就像这香溪水一样,日复一日地流淌着,一种毫无触动的存在。你无法在一转身间发现自己会怦然心动,或许这需要一种时间与空间的隔离,去打消那种类似亲人般的感情。这种似亲非爱的感觉让罗汉自己也搞不明白。

罗汉终究没有等到领悟刘香那份痴情的那一天。终归是家里长子,老罗终归是把持家的人。曹村那个女孩子看起来也还顺眼,一来二去不到一年就草草订了婚。罗汉结婚那年,刘香已经到新开发区的红袍街打工,做了泡茶妹。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刘香回家偶遇罗汉,连声招呼都不打,黑着个脸。正是这样不理不睬的冷面孔,罗汉却心中一颤,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居然就这样迟迟地来了,来得突然而又不合时宜。刘香后来也结婚了,找了个财大气粗的茶老板,其实就是她打工的那家老板,但是没几年茶老板很快又看上另一个新来的年轻泡茶妹……刘香一气之下,猛然间顿悟,来了个华丽转身,也就成了现在的三米香。

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罗汉还是那个罗汉,刘香已经成了刘总,成了罗汉和白吉的老板。两年前罗汉的青叶还在两三块钱之间打滚,刘香就能一口气把一年十万的承包费放在桌面上,他老婆儿子才能到城里张罗房子安心读书。罗汉知道刘香还在念着那份旧情,她刚离婚那会儿多少次趴在罗汉的肩头抹眼泪,可是罗汉能怎么样?还能回头吗?

红袍街这几天热闹得很,今年海峡两岸茶叶博览会在新区召开,本地茶叶界也顺势展开茶王争霸赛,茶老板们都拿出看家的本事来,那块茶王的牌子可是能换来真金白银的。刘香目前在红袍街也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她的怡红苑招牌彻夜都闪着霓虹灯,风光无限。这次组委会安排的几位评审中有茶科所老前辈谭工,谭工可是德高望重的老茶人了,从品种培育到制茶工艺研究,他的一句话分量可是不轻。

刘香在几个大场合里跟谭工有过几面之缘,也一直想结交这位老前辈,但又谈不上交情,便托秦主任的关系把谭工请到怡红苑来,以讨教制茶工艺的名分宴请他吃一顿私房菜。野味是前几天已经托人收购来的,都是市面上看不到的野物。为了能真知灼见地好好聊聊,吃饭那天特意绕开了秦主任。这一顿晚饭就四个人,刘香,罗汉,谭工,还有白吉,滴酒不上,显得随意又不失恭敬。等罗汉都忙完了大家才落座。谭工一看桌上的菜,连忙直摇头说,刘总啊,你这太破费了,我承不起你这个情啊。谭工你见外了,你是我们这茶界泰斗,吃什么都不过分。刘香捧着殷勤。

饭后自然是进入正题,品茶。罗汉的水仙经过刘香专门请的高人进行精制碳焙后,越发显现出不凡的韵味。谭工了解了这茶的来龙去脉后开始仔细地点评,首先应该说的是这茶的山场好,这是根基,没有这个根基,再高明的师傅来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然生态环境下不需要农药除病虫害,这是最关键的,农药残留等于零;二十多年的树龄又刚好是茶树的一个青年期;没有修剪自然而成,周边生态环境完善,灌木杂木与茶树的根系相连,使得茶里面有特殊的山野风味;清香而自然,微带一些青苔味,汤色优雅而茶韵厚重,持久耐泡。

谭工的总结句句都扣在罗汉的心里,咚咚响,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年轻时的无心插柳居然有如此大的收获,受到业界前辈如此高的赞誉。顿时来了兴致,对于前几天张半仙说的那番话一直也是将信将疑,便迫不及待地问了最不该问的一句话,谭工,那依你看,我这个茶在市场上能值多少?刘香愣了一下,抬眼睨了罗汉一眼,但是他正急切地盯着谭工,完全没有在意刘香的表情。

谭工喝了一口茶,顿了一下,看看罗汉,又看看刘香,略显迟疑地说,罗汉师傅啊,你问的这个问题,我确实难以回答你了。你说市场,现在什么市场?简直就是妖魔鬼怪横空出世的市场。我是搞科研的,不是做生意的,值多少刘总更有发言权,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不当你是外人,我们是朋友,我说句良心话,你的茶在同等地理位置下来说确实不错,但毕竟你的茶不属于正统岩茶系列,而且你的茶树龄充其量算是高枞水仙,刘总挂老枞的牌子有点牵强了。呵呵,你要说价钱,五百一斤算是对得起你也对得起制茶师傅的价格,再高了,那是商业上的事,我不好多说。

刘香的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心想你罗汉这是胡搅蛮缠,种茶的守着你一亩三分地就行,市场价格有市场的规律,我卖一千还是八百自然有我的道理,商业运作里面多少猫腻你懂吗?这其中多少隐性成本你懂吗?我陪吃陪喝赔笑脸付出的那些代价难道我还要一一跟你报价?两年前我一口气包了你的茶青,一包三年,我难道就沒有风险?我赔钱的时候你看得到吗?刘香越来越觉得罗汉已经不是她心里的罗汉哥了,那个本分厚道的罗汉怎么短短时间就开始变得陌生了?

罗汉此时却顾不得刘香了,他正在心里盘算着,张半仙和谭工各自说出的价格都有一定道理。实际价值加上商业炒作,折中的价格也该要六七百。要从茶农跨越到茶商也不是多难的事情,罗汉前几天跟本地几个茶厂老板讨教过,办一个小型的加工厂二十万就能拿下,曹村现成的加工厂星罗棋布,代加工也不成问题,最终只要在红袍街租个铺面,敲锣打鼓地开张就行。罗汉的心开始膨胀了,脑门热烘烘的。我罗汉也一样能成为罗总,水塘巷里的人都别小瞧我罗汉,一年百万的收入似乎指日可待。至于刘香,东方不亮西方亮,没有我的茶青你再找别的山场,天下本没有不散的宴席。

夜里罗汉一个人回镇里,刘香说累了,不回去。水塘巷的青石板在路灯的照耀下泛着黄亮亮的光,光影陈旧而古板,好像已经这么亮了几个世纪。偶尔几声犬吠、麻将洗牌声、咳嗽吐痰声,似乎几十年都一样,像是水塘巷夜里的喘息声,垂老的生命,毫无新意。推开老宅的大木门,这座昔日人息旺盛鸡跑狗叫的老宅子一时间变得如此凄惶,除了房梁上打架的老鼠,再也没有任何的声响。苍白的月光从天井上方裹着一层薄雾绵软地飘浮在那些兰花的叶茎上,透着幽绿的光芒。寒兰已经结了穗,再冷下去就会开出一串串粉绿色的花朵来。罗汉点了一支烟,蹲在天井边上,耳朵里渐渐有了喧闹的声音,是弟弟妹妹们和隔壁的刘香绕着天井追逐打闹的声音,是他们偷拔了菜地刚长出嫩包的皇帝豆过家家的声音,是他们打着赤脚“噼噼啪啪”从香溪水里嬉戏后饥肠辘辘奔回家的声音……

茶王争霸赛一共举办了三天,各路英豪带着自己的茶样披红挂绿站在台上打擂,十几位评委一天下来舌头都喝麻了。三天后尘埃落定,怡红苑选送的茶样最终获得水仙组银奖,虽然没有夺冠,但是也颇具人气了。领奖的当然是刘香,而不是罗汉。大红的绶带配上刘香精细修饰的脸庞,站在那一大群老爷们中间,显得尤为出众。下面有人喊着,哦,那是红袍街的三米香,茶香人更香!

罗汉抱着双臂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这一切似乎都无关他痛痒,获奖的茶出自他的茶山,但是谁又能知道?他们只知道三米香,这个红袍街越来越红火的名字。罗汉悻悻地跨上摩托车准备回镇里,冷不丁被人拽了一把,回头一看是马半仙,他今天居然西装革履,完全是出世的姿态,哪里还有半点仙气缠身?

罗汉兄弟,别光顾着自己走啊,带老道一程。唉,我今天是一无所获啊,连个优质奖都没捞到,真奇了怪了,一点面子都不给。

你活该,不好好做你的道场,侍候你的神仙爷爷,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罗汉看着马半仙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倒还有点幸灾乐祸了。

重在参与嘛,走,到我天月宫里坐坐,我又弄了几泡“马肉”来,今天我们闭门修炼。

罗汉一直喜欢天月宫这个地方,多好,紧挨着香溪,背靠着白云岩,四周翠竹环绕,庭院内也是兰草繁茂花香缭绕,这二十多年撑排累了就到道观里打个尖,天上人间地胡侃一番,日子这么悠悠闲闲地过着。罗汉就一直搞不懂,马半仙守着这么个仙境一样的地方还折腾什么啊?这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几杯热茶下肚,两人的心情都豁然开阔起来,罗汉劝马半仙别在凡尘里面飘了,安心祈福修道多好,研究研究你那点治病救人的本事,谁还不拿你当真神仙似的供着?

马半仙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我也是这几年迷了心窍,现在想回头都难。你是不知道啊,现在那些官老爷过来,不再是问道了,来就问茶。我要说没有吧,人家说我妄自尊大,我要说有吧,我自家后山的又拿不出手,我也要花钱去买啊,我不可能光出不进吧,所以我还是要把后山那点茶通过这些关系推销出去,这一来二去,我也知道自己已经是进退两难了。你说说看,我能怎么办?

你后山的茶,我最清楚了,不是不好,只是树龄短,太嫩了,你就先别折腾,好好再养几年,将来自己学着点传统制茶的技术。你这里不缺人手,只要有技术过硬的师傅指点一下,用最原始的方式做最本分的茶,我看到时候也一样有人挤破你的门槛。你看天心寺的彗星师傅,都八十九了,人家就是一直堅持自己的传统手工技术,不坑蒙拐骗,人家现在那才是一泡难求,必须得有缘之人。

罗汉你可以啊,几天没见造诣不浅啊。马半仙突然发现罗汉是个有慧根的人,说起话来跟以往不同了。

我哪有什么造诣?我也是这几天心里烦,想的事情就多了,始终也还没有找到这个心结在哪,唉,烦啊。

两人长吁短叹的,都倒着苦水。不知不觉一汪明月水镜似的挂在屋檐一脚,外面香溪水潺潺流动着,罗汉只要一听见水流的声音,心情就硬朗起来。原来每天站在排上把着竹篙,吼几句山歌,编排点荤荤素素的传说笑话,排上的客人一起附和着天南地北地聊,十几里水路欢歌笑语瞬间就过去了,多滋润的生活。现在呢,人在竹排上,心却在红袍街里打转。

罗汉若有所思地回到老宅子,往天井里一看,几穗寒兰居然已经开花了,那幽香明明暗暗地沁过来,一切凡尘俗事顷刻间涤荡得干干净净。

喝了一天的茶,罗汉一点睡意也没有,索性打开电视看看今天本地的新闻,茶博会和茶王争霸赛都在今天落下帷幕,各种热闹场面的报道。罗汉换了一个台,呀,是曹村,执法局动真格的了,那些违规种下的茶苗今天都被综合治理掉了。现在的科技发达,执法局甚至动用卫星定位航拍,一株一苗都清清楚楚,看来政府是下大力气整治了,再不整治,那些自然生态环境最终都得被侵蚀干净,香溪水都有可能断流。这一辈人是富了,可是下一辈呢?子子孙孙还要依靠这块宝地生存。

罗汉难得失眠了半宿,天刚放亮却又习惯地一咕噜起床,出门一看,白吉正蹲在天井里看那几穗刚开的兰花。这小子今天抽哪门子风,一大早跑来看天井里的兰花?

舅,今年这兰花好像开得早了点,花也没有往年大朵。

你看出来啦,什么东西都要有个过程,来早了未必是好事,火候未到。你也是,你跟着刘香一年多时间学的东西除了喝酒应酬。说那些忽悠人的话,还学了什么?

舅,你这就不对了,香姐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对她有看法,香姐跟我说的,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呵呵,你就知道人家拿你的五块钱茶青卖了上千的价钱,可是你懂不懂最后能有多少纯利润啊?我告诉你,能有三成的盈利就不错了。

不可能,真金白银的钱收进来了,百分之几百的利润,你少在这里忽悠我。

舅,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潜规则你懂吧?茶叶这个行业我算是摸出点门道来了,必须要走官商联盟的路,你以为你靠那个门面你就能赚到钱?鬼哦。

我懒得跟你啰唆,赶紧,吃了早饭你跟我一起上山,先跟你说,那二十亩水仙将来也有你一份,外甥半个儿,你弟弟我是不指望了,分你一份你就得给我养老。

啧啧,舅,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吧?你就是不分给我茶山我也要给你养老,你是谁啊?我舅啊,爸妈不在舅舅为尊啊。

算你小子有良心,没白养你怎么多年。罗汉心情顿时一片光辉。想想也是,自从儿子跟他妈进了城,跟这个守着老宅不谙世事的父亲越见生分,除了春节回来住几天,基本上都是罗汉往城里跑,进了家也觉得那都不是自己家,老婆在小区牌桌上坐着,儿子在电脑前窝着。进门连杯热水都没有。儿子还时不时呛几句,说他班上同学但凡家里有茶山的,哪个不是百万?谁像你?还穿着跟戏服一样的工作服下水里撑排,脑筋不要不太灵光哦。罗汉一听就来气,这话又是你妈说的吧?我妈说的又怎么样?我妈说你那二十亩水仙原先是我外公家的山。放屁,那二十亩就是荒地一块,那一苗一苗的都是我一个人开垦出来的……每次去了一家子都是不欢而散,按时髦说法,这是差距,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差距。

罗汉也想改变一下这种差距。

上山的路上白吉突然神秘兮兮地靠过来对罗汉说,舅,我突然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有没有?

有什么屁快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是想啊,我们自己有那么好的茶山,我又学了一年多做生意的经验,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干,做一个自己的品牌,在红袍街租一个店面,一年不要说百万,起码也能赚几十万,你觉得呢?

罗汉心里倒是惊了一下,这小子看来是卧薪尝胆啊,心里估计早就有想法了,想自己做老板,难怪这一大早地来献殷勤。但是罗汉此时对此事却又不太热情了,他还是舍不得水塘巷这里安逸的生活,不像前几日心里小鼓打得厉害。他回头瞪了白吉一眼,训斥道,你想干吗?刚学会走就想飞,整天香姐香姐挂在嘴边,现在人家都让你当半个家了,你就想另立门户,当初毕业你说想学生意,人家二话没说就收留你,给你开那么高的工资,拿你当自家人一样,现在人家正需要帮手的时候你就想另立山头,你有没有良心?茶山是我的,我说了算,你别打什么主意,好好跟着学点本事再说。

罗汉并没有把话说绝,他自己也下不了决心,究竟是什么堵着自己也闹不明白。大红袍已经演绎成了一个纷争的世界,里面包罗万象,甚至鼓瑟齐鸣莺歌燕舞声色满园。作为一种大众饮品的茶,已经不再是茶本身的含义了,对,是江湖,一个巨大的江湖,海纳百川的江湖。刘香正翻滚在浪尖上,马半仙在追逐着,白吉和罗汉正在随波逐流中奋力挣扎,却又脱不开身。

傍晚回到水塘巷,窄窄的巷道一边又出现了几个新的沙堆,又谁要盖新房了?整条巷子三分之二的老屋都翻新了,原来一线过去都是黑瓦黑檐,刷洗发白的木柱门廊,直通通一眼望到底的那种干净整洁。现在呢?砖块的,水泥的,铝合金彩钢瓦,高低不平狗啃一样,红黄蓝绿什么调调都有。罗汉口里骂骂咧咧,这么点路堵得跟菜市场一样,谁家这么缺德?沙石料直接就倒路边了。罗汉家在巷底,刘香家就在隔壁,越到巷底越是堆得不像样,砖块石料铺了一地。罗汉一抬眼看见大红大紫的刘香,她怎么回来了?

罗汉哥,一天没见你,你把我业务经理拐哪里去了?刘香今天打扮很不一样,光那身衣服不说,脸上的妆也精细不少。

不会你家也要动工了吧?罗汉将信将疑。

当然是我家咯,昨晚一高人给我算了一卦,说今天就是吉日。我回来本来想先给你通个气的,没想到你带着白吉一早就上山去了。

你打算怎么弄?全拆了还是……罗汉多少有点不太高兴,两家房子的墙基是挨着的,怎么动都会影响。

罗汉哥你放心,基础主墙都不动,我就把大门和后院翻新一下,搞个园林式的,其他几间房间也翻新一下,我打算这里再搞个接待点,现在人喜欢返璞归真,特别是上海、广东那一带的客人。

我看一定又是秦胖子的鬼点子吧?哼。罗汉憋出这句话就转身走人,他就是见不得刘香这般张扬,这张扬的背后鼓着秦胖子那双鬼眼睛。

刘香一眼就看出罗汉心里那点不乐意,她蛮看不惯罗汉这点,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一副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昔日木讷憨厚少年郎的可爱?自己少女时代怀的那点春似乎都让时间剥离得面目全非了。当初一听说罗汉要结婚,居然把自己吓得半死,他怎么就可以不哼不哈地偷偷张罗着结婚?读高中的刘香多少次手捧着书本坐在码头高高的石栏上,远远地看着岸边罗汉张罗那只竹排,码头上成百上千只竹排,刘香一眼就能认出罗汉的那一只。她以为罗汉会默默地操持着竹排等到她高中毕业,便可以毫无顾忌地青梅竹马。现在想起来那种自作多情简直太可笑了,罗汉什么时候拿她当过一个怀春的女孩子?她不过就是从小流着鼻涕在他家天井里瞎胡闹的野孩子。刘香把手往衣兜里一抄,也转身进了自家,指挥工人拆后院去了。

罗汉老婆今天接连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让他赶紧进城去一趟,儿子最近叛逆了。叛逆?死儿子这是要干吗?老子一个人把持这一大家,哪里还有闲工夫?罗汉电话里不耐烦地问,他要干什么?屁事都不要他操一点心,他就读他那几本书,好好给我考个大学,他还想干什么?

你儿子最近不知道跟社会上什么人一起混,说是晚自习,十一二点才到家,一身烟味,前天晚上居然还喝了酒,我多问了他几句他还跟我瞪眼,我是管不了了。罗汉老婆抱怨道。

你管不了,难道我就管得了?他在镇里读初中的时候不是都很老实,怎么一进城就弄成这样?我看是欠揍,你告诉他,不要等到老子发火,不然有他好看的。还有你,整天坐在麻将桌上,怎么管儿子?一对好吃懒做的货。罗汉说完就挂了电话。他不想跟老婆吵,原先父亲还在世的时候,罗汉就憋着忍着,一大家人看着你,怎么吵?后来父亲走了,罗汉就更加沉默了,他已经没有吵架的心思了,由她去吧。后来听说刘香离婚了,整天以泪洗面,罗汉忍不住偷偷地往红袍街跑,但是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的胆,儿子都上小学了,还折腾什么?

罗汉这两年早有耳闻,城里有那么一批镇里出去读书的茶二代,他们的老子一个个都发了点财,又没有闲工夫管教,那些小子们便纠集在一起吃喝玩乐,甚至有的开始到夜店吸毒。人家说富不过三代,怎么现在连二代都混不下去了?红袍街这种不良少年多得是,穿名牌叼着烟屁股走街串巷,什么事都不干。钱从哪里来?容易啊,提一箱茶叶转身随便几百块就给人家了,是赚是亏那是家里的事。罗汉心里有点慌了,自己靠着那片茶山起家,也就刚起步,那点钱放在红袍街里叮当都不响,儿子要是将来也走了歪路不学好,最终还不是得靠在老子身上?现在读个大学已经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像白吉,那种二流大学最终就是混个文凭。这样一想,后脊梁都凉,看来得加快脚步了,不能再这么思前想后,再这么耗下去,什么机会也没了。要是把茶庄操办起来,白吉,还有自己老婆儿子,今后也算有个着落,终归是一家人,你罗汉不趁早谋下一份家业,难道还等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下午罗汉骑车到曹村一带转了一圈,自己老丈人家里倒是剩了一栋破旧的老房子,老人去世后空着好几年也没人打理,小辈都进城了。罗汉想是不是让老婆跟她家里姐妹商量一下,算是租吧,先弄起个加工厂来,一年后种、产、销一条龙。这事似乎也已经万事俱备了,红袍街有白吉在,竖起个门面招牌不是件难事。生产方面更不是问题,当地师傅有的是,自己再搭个帮手,边学边干。至于刘香那边,也没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三年承包期一过,没有谁对不起谁的。

这一次罗汉利索了,刚好冬季旅游淡,索性请假跑设备,满打满算下来,只要钱一到位,明年春茶就可以试着先加工一批,茶青先别处收点便宜的,到附近其他乡镇弄点外山茶,做好做不好就当缴学费。罗汉想到了谭工,这位老前辈见多识广,待人也诚恳,不是滿嘴跑火车的。罗汉特意找时间带着自己的水仙上门,把自己的计划先跟谭工沟通了一下,谭工说这是好事啊,你是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现在的市场你也看到了,那些歪门邪道的都快要成英雄好汉了,何况你这种本本分分做自己的茶,本本分分卖自己的茶,你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啊,到时候我给你做技术指导。

有谭工这句话,罗汉铁了心了,钱“哗”一下就撒了出去,设备进场调试安装。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曹村离这里几里地,水塘巷的人一点音讯都没有,更何况还在浪尖上的刘香。倒是马半仙掐指“算”到了,还特意邀罗汉过去叙谈叙谈。

罗汉兄弟,可以啊,不声不响就干起来了。

这不都是你老人家指点迷津,不过我也是一时头脑发热,钱现在是都砸进去了,谁知道这茶叶市场究竟能红火多久哦……

你这是杞人忧天了,你要是担心,嘿嘿,我来收购怎么样?

牛鼻子你还没完没了地打我那点茶的主意。

我们俩合作那才叫强强联手,我门口这块招牌从哪方面来讲都不一定输给三米香,只不过我不能太张扬,更不能在红袍街名正言顺地露脸,但是你可以啊,你的茶冠我的名号,广告词我都想好了,就叫——百年道行天月茗茶,茶青是你的,但是经我天月宫的高人制作,百年手工技术传承。

呃,这事再说,八字还没一撇呢。罗汉并不想跟这个牛鼻子老道有什么瓜葛,还是一门心思打算单干。

资金一到位,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厂房设备轰轰隆隆地就都起来了。

……

香溪的水啊,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流淌,在这些奇山怪石间蜿蜒,滋养着两岸万物的生灵,特别是那些生灵中最精华的物种——茶,茶承载着香溪水啊,滋养出一代一代的人。可是这一代一代的人喝的是同样的水,却一代不如一代踏实。

罗汉这一年也不踏实。

罗汉躲在曹村忙活了一年多,这一年多罗汉几乎没有再踏入红袍街,更别说怡红苑,所有的信息都是白吉传递过来的。说香姐跟秦主任到省城签了几个大单,都是大企业大公司,每年礼品茶消费都在几十万上下,说人家下一步准备进军首都北京,秦主任已经在那边疏通关系了。秦胖子,又是秦胖子……罗汉不太愿意听这些,既然你刘香有了秦主任这样的靠山,那么那二十亩水仙已经不重要了,也别怪我罗汉不讲情面。

厂房设备都安顿妥当,也试着做了一点茶,一切都顺利,刘香那边的合同也到期了,尽管她对于罗汉打算单干的事是十万个不愿意。可是罗汉说了,我转眼都快奔五十的人了,不给自己机会也要给孩子们留个机会啊,你看这条红袍街,都快让外地人占去了。

茶山是罗汉的,刘香舍不得又能怎么样?

白吉一头汗地在红袍街转悠,红袍街已经到了一店难求的地步了,也并非真的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但是你得出得起租钱,而且必须一年一次性付清,一年签一次合同,今年五万,明年可能就十万。现在的红袍街,你只要贴上大红袍三个字,树叶都能卖个好价钱。刚开始还只有周边县市的茶商过来打打擦边球,现在连省外的都冒着大红袍的牌过来抢占地盘。怡红苑的斜对角倒是有一间不太起眼的小店面,目前的租金倒还能接受,一年一次性缴纳六万房租。

罗汉站在店门口,斜对面怡红苑泰山压顶一样的势头,让人喘不过气来。罗汉和刘香这次算是缘分走到头了,就连白吉离开怡红苑都被骂了句“白眼狼”。罗汉心里虽然不好受,但是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一爿小茶厂已经把他几年的积蓄都折腾进去了,今年春茶马上就要下山了,采茶、制茶的人工费用都还没有着落,店门装修没有个大几万也下不了手,处处都是钱洞子,处处都得堵。原先的快活自在都哪去了?这不是自找罪受嘛。罗汉心里生出一种茫然的悔恨,一头扎进一片灰暗之中。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个月后,罗汉的小茶庄算是妥当了,借了十万的外债,其中有五万是白吉出的,白吉说这是他自己攒的钱,算是入点小股份,自家人也得明算账。但罗汉不愿意,非得说算借,春茶上市后慢慢就还上,店里一切都靠白吉应酬,工资开不了,拿抽成,一样享受股份分红。罗汉不是不想让白吉入股,年轻人攒点钱不容易,他是担心万一亏了别拉着外甥一起,再说越是自家人越是怕理不清,免得日后让人看笑话。

“汉王茶庄”的名字也是白吉给取的,说是店虽小,但招牌一定要霸气。罗汉没什么意见,汉王就汉王吧,不就是一块招牌,关键还是靠产品。罗汉一头钻进茶厂,制茶师傅是谭工帮忙请的,师傅的碳焙功夫算得上是一绝,底子再薄的茶经过他手碳焙后,至少能提高一个档次。

清明后开始做茶这一个月里,整个水塘巷都见不得闲人,红袍街更是人声鼎沸,倒腾茶青的,收购毛茶的,实在没本事就做帮工,这一月帮工的价钱可不低,一天打底两百。皮卡车、三轮摩托山上山下跑。手里抓着茶,眼里见的都是钞票,一块钱从山上滚到山下再到厂里最后上了红袍街的货架就可能变成十块钱。

这一个月一半靠天吃饭,一半靠人拼命。青叶下山到加工,这时间耽搁不起,一旦耽搁了时间,影响了质量,你就白忙活了。还有就是天,没有太阳就开不了工。头天晚上看见星星,就跟战前准备一样,第二天天不亮就赶紧冲锋,争取最大的胜利。罗汉脚不沾地地忙着,嘴巴都起了一圈燎泡,口腔也溃疡了。资金紧张雇不起太多帮工,罗汉死拉活拽才找了两个朋友过来帮工。第一批毛茶算是出来了,但只是半成品,离上架销售还远着呢。但罗汉已经拖不住了,缺钱,工钱一分没付。这时候白吉跑来说有人愿意出二百一斤收购毛茶。价钱不算低啊,但是罗汉却满心不愿意,按他的预期做成精茶,怎么也能卖到五百一斤吧。但白吉说的也有道理,先卖一小部分毛茶,缓解一下资金的压力,再开不出工资来,别说朋友,师傅那边怎么过得了关?这不是打谭工的脸,人家还能过来给你帮忙吗?罗汉一咬牙,那就先卖了二百斤毛茶,过了这关再说。

汉王茶庄正式开业定在十月一日。罗汉的第一批精制碳焙水仙已经包装上架了。白吉说也要请人来热闹一下,宣传广告靠的就是人气啊。罗汉拿出最后五千块家底让白吉操办,至于请谁,罗汉看了看对门的怡红苑,这条红袍街除了刘香,他罗汉还能请到什么有头面的人物?

请柬是白吉送过去的,罗汉抹不开脸。终止合同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人家的,生意场上的事。但罗汉却总感觉还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一种背叛,小咬虫一样时不时地叮你一口。白吉送完请柬过来说,香姐一定来的,她亲口说的,自家大哥开张,哪里有不来道贺的?小咬虫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再只是叮一口那么简单,开始撕肉,开始流血。

开业那天一大早,门口已经静静地放了一个硕大的花篮,而且是鲜花,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红飘带上印着怡红苑贺的大金字。罗汉往对门望了望,怡红苑大门紧闭,或许还没到开门的时间吧。

刘香一直没有出现,怡红苑的大门也一直关着,白吉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罗汉躲在门外给刘香发了一条短信,你今天有事?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刘香回了一条过来,就一个字,嗯。

看来刘香到底还是记着仇生着气,那二十亩水仙是撑着怡红苑的一根梁柱,罗汉这是关键时候拆人家的台。这条街的每家茶庄都有一款看家护院的茶撑着門面,其他杂七杂八的品种都是忽悠外地客户的,主打的那款茶才是扩展市场人脉的关键。看来刘香这一次伤得重了,罗汉不声不响地背地里一闷棍,这一棍不但伤身而且伤情,情没了,几十年的情,明里暗里的情,这才是痛心的。

三天了,怡红苑还是大门紧闭。刘香最后就留给罗汉一个“嗯”字,这个字告诉罗汉她是有事,还是出事?或者仅仅是事发突然无暇顾及,罗汉把这个“嗯”挂在心里反复琢磨,怎么也拆解不开。

国庆小长假的红袍街简直就是一块金地,闭着眼睛都能捡到钱。白吉一个人张罗不过了,打电话向罗汉求救。黄金周里罗汉也请不了假,游客黑压压挤在几个检票口上,只好答应一下班就赶过去。罗汉一天满满当当走了三趟排,一直到傍晚才收工,累得腰都塌了,一上岸便跨上摩托车,连头盔都没来得及戴,油门一拧便冲了出去,这一冲冲到一片稀泥,连人带车滑四五米远去。罗汉耳朵里最后是“咚”的一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黑漆漆的码头上,刘香坐在罗汉身边,可是罗汉无论问她什么,她就只回答一声“嗯”,罗汉急了,你不会说话了啊你,嗯什么嗯?刘香还是回答一声“嗯”。罗汉扭头看了看刘香,好像是十八岁的样子,又好像是三十八岁的样子,天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香溪水一点声响也没有。罗汉听见身后秦主任嘻嘻哈哈的笑声……

罗汉足足昏睡了三天,等他睁开眼睛已经是十月八日,小长假结束了。白吉趴在床沿,他老婆趴在床尾。罗汉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脚,都好好的,额头却像炸裂了一样疼。

醒了!醒了!白吉一咋呼,罗汉老婆睡眼惺忪,刚抬起头就大声嚎了起来。

你哭什么!我又没死。罗汉一见老婆就来气。

你像死人一样躺了三天,你还要不要我们活了啊?他老婆继续大呼小叫的。护士连忙喊来医生,医生翻了翻罗汉的眼皮说,醒了就没事了,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

罗汉的额头一共缝了八针,裹着纱布出院。家里弟弟妹妹侄女外甥一大群围着,好久没这么热闹了。罗汉躺在自家床上脑袋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嗯”字时不时地浮出来。白吉在门口探了好几回脑袋,见人多又退了出去。

手机就在枕头边上,刚充上电,一条短信就进来了,是门外的白吉发的。香姐失踪了,还有秦主任。失踪!罗汉的额头又撕裂地痛了一阵。早晚要出事的,一个颇有风姿的女商人跟一个手握重权的官员走得太近,做了太多明里暗里的事,怎么能不出事?可是为什么会在一个国庆长假中失踪?七天的时间里,一对慌不择路的男女,有足够的时间来演绎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罗汉的脑袋里开始翻腾。

罗汉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大脑内部所受的震荡已经逐渐地平复下来,只有额头的伤口偶尔一点裂痛。傍晚他一个人慢慢地踱步出门。刘香家装修的工程已经停滞,木材石料堆了一地。水塘巷的人依旧热烈地跟罗汉打招呼,询问伤势,眼神在罗汉和刘香家之间徘徊,似乎在罗汉这里有刘香的秘密,千丝万缕地牵着,甚至连他额头上的伤都缝合着一针一线的隐情。

香溪码头的热闹刚刚退去,连溪水都疲惫了,有气无力地流动。一群排工圈在一起赌钱,太阳暖暖的,带着一点热度。罗汉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绷带下的伤口像窝着一条毛毛虫,蠕动着,啃咬着。罗汉似乎看见红袍街漂浮在溪面上,如海市蜃楼一般,那里是人人向往的天堂,无论你从哪个贫瘠的乡村来,到了红袍街,就是天上人间的转换。

汉王茶庄不过就是红袍街上一个嗷嗷待哺却没有母亲的婴儿。长假期间游客汹涌地在红袍街穿梭,看似一派繁荣,但是实际上生意并没真正做成多少。白吉一头大汗招呼一批批客人进店品茶,来一波喝几杯起身看看又溜出门去。现在的游客已经不是几年前的那些没头没脑就知道掏钱的冤大头。大红袍里面的猫腻在青天白日下翻晒已久,路人皆知。很多茶庄都在店铺门口摆起特价茶,十元一盒,二十元一包,包装虽然精美,但里面的内容已经没人理会了,大多游客都选择这一类产品,反正拎上它十几盒回去送人,外面印着的都是大红袍,谁又管它里面什么货色。白吉没有这手准备,两百多块成本的水仙一泡接着一泡邀请游客进店,喝了,说声好,一问价钱,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就一窝蜂走了。罗汉在没有开业前就交代,汉王水仙一斤定价六百,刨去成本房租等费用,保持百分之三四十的利润,这很合理了,正正當当做生意,守诚信,就连谭工都很认可罗汉的这种经营理念。但是游客不买账了,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认定了整个红袍街就是个欺诈游客的暴利空间,店家欺诈游客已经完全转型为游客戏谑店家,这个世界没有傻子,就是傻子挨了打也会变聪明。

白吉拿出账簿跟罗汉结这一个月来的营业收入,除了几笔略懂茶的游客几两半斤试探性的购买,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生意,这个月连房租成本都成问题,更别说白吉的工资。原先还打算也雇请年轻姑娘翘着兰花指招揽一些顾客进门,现在看来那太奢侈了,自己都养不活。白吉也开始后悔不该过早离开怡红苑,撺掇舅舅单干的时机还远未成熟。什么是生意,生意就必须像香姐那样,网罗着秦主任这样的人,吃吃喝喝打情骂俏就有大笔大笔的进项,而不是像一只可怜的青蛙蹲在井底等天上掉下一只天鹅。这里每一家门可罗雀但是背地里生意兴隆的茶庄或多或少都有后台支撑着。

伤势痊愈后的罗汉有空就到汉王茶庄看铺子,也让白吉腾出空来跑跑“市场”,所谓市场就是人脉,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可是白吉能有什么资源?原先屁颠跟在刘香后面,那都是“三米香”的面子,谁认你白吉?充其量就是小跟班,更何况你还不仁不义关键时候跑去跟舅舅单干。白吉是碰一鼻子灰,沮丧地跟罗汉说这市场没法跑。

红袍街大大小小的茶庄就像一只只大大小小的蜘蛛,各自布开天罗地网,无数的蛛丝千头万缕从这里延伸出去,扑向政府单位、事业单位、企业单位,但凡有点购买能力的都早早被拿下。

不在旅游旺季的红袍街完全变了一个样,走道上跳着一群一群的麻雀,颠着三五只狗,墙根几只懒猫在晒太阳。很多茶庄就连店门都懒得开,没了游客这茶叶生意就不在这里,在酒桌上,在牌桌上,在风花雪月的夜场里。罗汉趴在茶桌上发呆,白吉躲一边玩手机,墙上颇有复古造型的挂钟嘟嘟地响,那每一嘟嘟都是钱,一天算下来杂七杂八两百多块的开销。罗汉抬头盯着挂钟,嘟嘟一下就得掏钱,已经不是掏钱了,是掏心掏肺,抽血割肉。倒是谭工认可罗汉的水仙,带过几拨懂茶的客人来,但大多都是好茶知识分子,仅仅属于自己消费,几两半斤不痛不痒。

怡红苑仍旧大门紧闭,小道消息传得最多的就是三米香和秦主任官商勾结东窗事发跑路了。这断了罗汉最后的想法,原本罗汉已经有最坏的打算,退一万步讲再把茶转手给刘香,也不至于亏损,能保住房租和工资就行。既然这条路行不通了,那还有马半仙,他不是总惦记着罗汉的水仙,原先碍于刘香,现在还顾忌什么?总得有条路走不是?罗汉怎么也没想到才开张一个月,就已经到了这份境地,有点砸锅卖铁过日子的意思,这不是找罪吗?吃饱撑着!罗汉索性点了一支烟出门溜达,他要好好看看这条充斥着牛鬼蛇神英雄豪杰的红袍街,这条街将他从古旧安逸的水塘巷拽了出来,却又将他的心窝子和钱袋子掏得空荡荡,甚至还吞噬了刘香,这个女人从云朵上一个跟头栽得无影无踪,留下那栋空落落的小楼,像个张嘴欲哭的婴儿,憋着嘴巴却发不出声响。

罗汉接到儿子班主任的电话是晚上九点多钟,他正在水月宫跟马半仙嘀嘀咕咕谈茶叶收购的事,马半仙已经把价钱压到二百六,这个死牛鼻子,简直是落井下石。班主任是来告状的,说你儿子已经一个星期都没来晚自习,上课也吊儿郎当的,昨天在学校抽烟让教导处老师逮个正着,让罗汉抽空到学校来一趟。罗汉接完电话冲马半仙摆摆手说改日再谈,家里有点事先走。从镇里到城里几十公里的路程,晚上又没有公交车,罗汉骑着摩托一路飞奔,兔崽子这是要作死,罗汉气得紧,一刻也等不及了。

儿子根本没在家,老婆居然还有心思在小区棋牌室里玩麻将。罗汉一脚踢了牌桌把老婆拉出门外,这女人却发起飙来,撕扯着争吵,一堆人围着看热闹,罗汉哪里丢过这样的脸面,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二天早上罗汉拉扯着半夜到家还睡眼惺忪的儿子到学校,又是保证又是道歉,总算是没让学校给儿子处分。罗汉累了,大气都喘不匀,牙帮子直哆嗦。回到水塘巷的老宅子躺在昏暗的房里,眼泪不争气地出现了,当年让师傅一路责骂的泪都忍着没流出来,可是现在流了,像是猛然间打开一个坚硬的缺口,汹涌地奔流着,痛快地流着。是为儿子?为汉王茶庄?为刘香?还是为这空荡荡的老宅子?究竟何时开始这老宅子像沙漏一样留不住人?只有石头一样硬的罗汉一个人卡在那里,石头也开始风化了,也要变成沙粒流向红袍街,或许一阵风,就将罗汉吹散在红袍街,和刘香一样不知踪影。

罗汉迷迷糊糊躺到下午,午饭也没吃,又急忙赶到红袍街。不能老是让白吉一个人守着茶庄啊,年轻人最近都蔫了,像打过霜的韭菜。

汉王茶庄大门紧闭,门口趴着一只打瞌睡的狗。罗汉不想打电话找白吉,年轻人怎么守得住寂寞呢?更何况那点营业额连工资都开不了给他。茶庄里几盆家里搬过来的兰花都长了黑斑,叶尖上也开始枯黄,罗汉看着都心疼,从那么个阳光雨露滋润的地方挪到这里,简直就是摧残生灵,就这终日不见阳光的小店,兰花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罗汉寻思着找个蛇皮袋再把花运回去,店里闪进一个人来,不对,是两个,门口还站着一个抬头看招牌。

汉王茶庄,名字很有味道啊,老板,有什么好茶?泡一泡来喝喝看看。门口那位发话了。

既然生意上门了就好好招呼。罗汉拿出当家的水仙开始动手泡茶。边喝边聊。客人是外省的,浙江人,说打算找点茶年底送人用。品过茶之后问多少钱,罗汉一咬牙伸出一个巴掌。对方一看就明白,五百!老板,贵了,两百怎么样?我们数量不小啊。罗汉一看就知道是个根本不懂茶的主。没商量,少一分不卖,这个价就是朋友来了也低不了,实价。

前头进来的一直没发话,这回说话了,这么说吧,茶我不懂,要不你给我找便宜的,包装好点,一盒礼品控制在一百元,但是发票你得给我们开两百,你懂得?

罗汉懂得,怎么不懂?用包装糊弄人,然后狠狠赚一笔回扣。罗汉摇摇头说,你找别家吧,我这专卖店,就卖这一种茶。

这两人起身哼了一下,有生意都不会做,还开什么店。

是哦,开什么店?办什么厂?弄得是一地鸡毛。罗汉一等人走后,快速收拾好那几盆兰花,捆上摩托就回了水塘巷。罗汉打定主意找马半仙。好马为啥不能吃回头草?当初马半仙提议可以合作,他水月宫的人脉可不浅,现在的有钱有权的人都信这个,大事小事都喜欢卜一卦。其实罗汉也想卜一卦,想问问刘香的事。自从儿子出那些事,罗汉对家人有些心灰意冷了,当初拗不过老婆要进城,说是为了孩子读书,现在倒好,各忙各的玩儿,做母亲的天天混在麻将桌上,儿子还不跟样学样?罗汉越发担心起刘香来,回头想想,人家刘香对自己跟白吉怎么样?当自家人一样帮衬着,五块钱茶青在当初签合同的时候也算是高价了,人家能卖高价确实也是人家的能耐。罗汉一肚子的懊恼,一脑子自责。光操心这爿小店,就想着自己这点生意,刘香都失踪那么久了,居然淡忘得快像没有这个人。

卦象上说刘香是遭小人暗算,命中难逃这一劫,但还好,劫数共七七四十九天,可破财免灾。罗汉心里暗算了一下,那就是还有九天。要说破财,刘香的情况并不像表面那么风光,那一栋店连宅的三层小楼目前还欠着银行几百万,这个白吉最清楚,秦主任搭着暗股却一分钱没出,只管牵线卖茶拿回扣。罗汉一转念,不能跟马半仙合作,他得留着汉王茶庄,撑下去,他要等……

下午收排早,罗汉径直往红袍街去,水塘巷的老宅子已经半个月没有打理了,怕是天井都长草了,随它去吧。红袍街还是空落落的,一路茶庄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搂着苹果手机,一街的苹果下雨般敲出滴滴答答的声来。汉王茶庄里居然坐了一群气度不凡的茶客,这可是少见的事,一介绍才知道这些都是谭工朋友的朋友,都是懂茶的淘客,上回那批客人淘了茶邀朋友一起品鉴,一致好评啊。白吉端坐在主位上,一边泡茶一边絮絮叨叨那点茶经,这小子算是正经学了点茶道知识,现在能派上用场了。罗汉点起一支烟坐边上去,不打扰。白吉能扛起茶庄的事,不容易,让年轻人多练练。这半个月下来星星点点的倒是卖出一点茶,大多是朋友带朋友,也算是慕名而来。这是罗汉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当初罗汉就打定主意要本本分分地做自己的茶,做地地道道的茶人,这似乎也不乏是一种文火慢炖的经营之道。不必厚着脸皮去拉人脉,也不用黑着心搞歪门邪道,就这么的,撑下去。

罗汉起身看了看日历,今天的还没撕掉。从马半仙算了那一卦后,罗汉每天对着日历都要瞧半天,今天这一页撕了,就剩明天最后一页了。最后一天,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但是仍旧丝毫没有消息。

罗汉现在什么都不多想,只希望刘香能平安出现,人平安了,后面的事再说。电视上那么多事,一说到失踪,基本就是有去无回的结果。可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傍晚店里没客人了,罗汉让白吉出去溜达溜达,年轻人吗,窝不住。罗汉心里乱得很,这是最后一个晚上,罗汉得守着,在怡红苑对面的汉王茶庄里守着。他总有一种预感,半夜里刘香会神秘出现,对他说明一切原委。半夜还没到,当地新闻却爆出秦主任在某边境城市被截获,就他一个人,丝毫没有提到刘香。馬半仙这一卦似乎是算偏了。

秦主任的问题很简单,就是插手新区几项大工程,收受贿赂让人给告发了,他事先知道消息,打算往东南亚那一带跑路。那么刘香为啥跑呢?她跟秦主任无非就是生意上那么点事,这红袍街哪个茶庄没有这档子事啊。要不刘香是秦主任的秘密情人,帮着藏钱洗钱?罗汉不敢往下想了。

夜里十二点多,气温低了下来,罗汉卷着一条毛毯窝在茶庄的沙发上,想了又想,拿出手机给刘香发一条信息,告诉她秦主任的事。之前发过无数询问平安的信息都石沉大海。罗汉想今天这消息应该是一块大石头,最是能激起浪花的最后一块石头。

夜里两点多钟的时候,罗汉已经迷糊了一阵,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似乎“叮”的一声,闪了一下光。刘香回信了?!

罗汉翻身跌跌撞撞地扑向茶几,按开手机,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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