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新运散文小辑
2017-07-24唐新运
唐新运
巴汗家的一夜
巴汗整整五十岁了。他告诉我们年龄的时候,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五十年前他降生人世,吃了五十年的饭,喝了五十年的水,穿了五十年的衣服,又安稳妥帖地长了五十年,可他依然是个矮个子。如果是一棵树,一株草,或者是一秆庄稼,他肯定会一年高过一年。可他不是,他是一个普通的哈萨克族牧民。唯一安慰和自嘲的是,他是个小胖子,就是要比常人壮实一些,并不显得肥。这说明,五十年的吃穿,不但是真的,而且真实有效。
巴汗常年戴着一顶麻灰色的鸭舌帽,因为当地的牧民大多喜欢戴鸭舌帽,虽然颜色各异,但样子都差不多,巴汗也不例外。他陪着我们进村入户,陪着我们说话,脸上除了黑红和风沙之外,还有时刻憨厚又透着狡黠的笑。
就在这一天,早上十点一直快到晚上八点,我们几个人走了整整一天,除了中午在早年丧夫的米尔古丽家匆匆忙忙吃了一顿饭,我们一刻也没有得闲。
铁尔萨克村百分之九十八的住户都是哈萨克族,语言不通。事实上主要是和我们语言不通,所以巴汗是一个能人。他不但会饲养牛羊,他还会说汉语,能把汉语翻译成哈萨克语,又能把哈萨克语翻译成汉语。哈萨克人常说一句笑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哈萨克人说汉话。”我们到这个村里想知道什么,又要做些什么,应该怎么做,又做到什么程度何种地步,没有巴汗根本行不通。
多门手艺就多条路,会两种语言肯定就比别人富,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在巴汗身上被再次验证。与其他牧民相比,除了日子红火,除了宽松富裕之外,巴汗思考得也比别人要多,他有自己明白的想法和将来的规划。巴汗的女儿在国外读研究生,什么时候回到这个偏远乡村,回到这个她父亲似乎要孤苦到老的出生之地,我无法想象,巴汗自己也不知道。女儿现在已经可以一边学习一边授课,自己养活自己,已经不再花巴汗的钱,偶尔还会寄钱回家,以表孝敬之心。估计,一时半会儿她也不会回来。她辛苦努力才离开了这个风大土大石头更大的牧区,到了国外,到了国外的城市,除了偶尔寻根问祖故土重游走亲访友之外,她更多的时间,应该还是在那个我们从未去过的异国他乡。毕竟交通费用还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对于一个出身贫困牧民家庭的孩子来说,节俭,与生俱来又如影随形。
巴汗的儿子按理说正是和父亲较劲的年纪。当年的我在这个年龄,总认为父亲虽然岁数比我大,可是识字要比我少,并不见得比我懂的多,所以父亲说的话做的事,我哪个都听不进看不上。干活的时候,他总会絮絮叨叨提醒我细水长流,可是我为了节省时间偏要一蹴而就。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年的我,那么着急地想把活一下干完,到底或者究竟还有什么更重大紧急的事情,又会有哪些事情离了我根本不行。我们会因为先是给羊饮水还是先给牛添草争吵,会为先浇这块地还是另一块地而口角不断,母亲做的饭我觉得盐有些淡他却非要加醋。可是巴汗的儿子却出乎意料地懂事和听话,穿着非常时尚、得体,还特别整洁,待人接物热情又有礼有节,和当地的同龄人迥然不同,甚至有天上和地下的区别,可能是和他从事的职业有关。他能歌善舞、口齿伶俐,利用自己的特长和爱好,在县城开办了一家小型的婚庆公司。在偏远牧区和繁忙的小县城都有生意,我觉得这件事情有石破天惊的味道,是闻而未见的奇异。
哈萨克族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从古至今都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他们在大山、草原、丛林、河流、毡房生活了几千年,一直都这样生活,生存。虽然现在国家大力实施牧民定居工程,让他们从深山来到平原,但牲畜和草场始终是他们最为重要的生产资料,是勇敢面对纷繁复杂风云变幻的坚强支撑,是他们离家远行时身后注视的目光,是无论怎样打拼时仍然相信的底线,是根据地,是天气最热时的那一抹绿荫,是酷寒时节的一堆柴火。哪怕,仅仅是一把火柴。
巴汗不但看起来聪明,事实上心思也是无比玲珑剔透,他知道哪些东西必须坚守,又有哪些新鲜事情需要尝试。就算是失败了,也需要有一个曾经努力的经历。他的家里牛羊一直都在,假如他们去外面闯荡并不顺利,或者折翅低飞,他们还能找到回来的地方,有个地方可以回来,那是自己暖和的房屋和一群牛羊。依偎着牛羊,同样会感觉到温暖和力量。
所以,巴汗有足够的底气和胆量,他敢在管好牛羊的同时去做其他的事情。这是当地牧民想都不曾想的,都不敢想。就算想了也不会想得到——巴汗和儿子居然成立了一个婚庆公司,虽然小,却是一大步。儿子是司仪,巴汗自己承担了婚礼摄像的任务,每圆满完成一场婚事,为新人喜上加喜之后,父子兩人的报酬是一千元钱。由于收费低廉,服务周到,所以非常受欢迎,他们的业务已经在当地站稳了脚跟,已经逐渐向邻近的周边县市延伸,不但向西延而且向东扩,向东扩了近二百公里。
我们要住在巴汗家里,其他的人,说实话,我们真的也不认识,就算是看起来面熟,语言不通,总是枉然。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你就会觉得有一个熟人是多么重要,是极端重要,仿佛是光,是热,是饥寒交迫时的一顿饭,是一张床,是一卷被褥,是风雪之夜的停驻和问候,是前面伸过来的手,是尴尬时分的一个微笑,是极度困窘举目四望时的友善眼神。
巴汗有两套房子,一套面南,一套向北,其实都在一个院子里。我们进到这个院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已经在路边小餐馆吃过晚饭。商机无处不在,商人随时遍地,又仿佛无所不能。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风大石头多,人很少,他们也能把手伸得这么长,浑身长满了触角,完全可以比得上巴汗的婚庆业务。
夜开始安静,月亮并不孤单,因为星星逐渐围绕簇拥陪伴在它的身边,却并不落入浩渺银河。一颗彗星迅速地划过天际,留下长长的尾巴,证明时间存在,又让天空多了些光亮,也让月亮显得更圆更大。
巴汗家面南的是土坯房,向北的是俗称“砖包皮”的砖瓦房,事实上还是土木结构,就是在墙壁外面又加了红砖,看起来非常气派。总之,要比纯粹的土坯房好看得多。而且,比起随时可以拆卸的毡房,简直是天壤有别。尤其那屈指可数的红砖,就是时尚,就是现代,就是潮流。出现了红砖,不但让我们的心情变得愉快,关键是脚步也开始轻灵。据说,一堆红砖加了真理,就会是一所大学;那么,这些红砖,加上大石头乡的石头,还有一群友爱和善又回望前行的人,又将会成为什么?
巴汗的家人住在原来的土坯房里,却把我们让进了新修建的砖房里,房子是新的,大木头床——或者叫作木头大炕,也是新的,被褥是新的,当然客人也是新的。那屋里散发着一种新鲜木头的清香,我进门的时候就已经闻到,进屋之后我又使劲儿抽抽自己的鼻子再确定一下,我总是有这种习惯和毛病。是的,就是南山里松木的味道,不知道是红松还是白松,不管红白,总之是松木,是我喜欢的纯正味道。这种味道,没有哪个人不喜欢。
4月初的天气,夜里还有凉意,真的有浓浓凉意,巴汗赶快生起了炉子。对于生炉子,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季节,炉火起来的时候,那烟可能如期待中一样会从烟囱里冒出去,所以炉火通红;也会令人难过窘迫地从炉子里倒窜出来,因而烟雾弥漫。巴汗的妻子用一个铁皮水桶提来一大桶煤,把炉子装得结实肿胀。这桶有意思,不但能盛水,还能装煤。
巴汗一次又一次地说,要给我们煮羊肉吃。到了哈萨克人的家里,没有手抓肉待客怎么能行。说是肯定说不过去,邻居知道了也会笑话,他当然脸上无光。因为我们住在他的家里,却并没有住在别人的院中,他感到一种自豪和荣耀,他把肉端过来多次,固执又坚持,要上水下锅,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谢绝,他总是不停地坚持,甚至有些顽固。到了最后,看到我们的态度实在坚决,他让步了,说肉不吃可以,奶茶不喝不行。他都让步了,我们不妥协更是说不过去。
巴汗热情忙乱地端来奶茶,左手放在右手腕处递给我们。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刚出馕坑的热馕,粗糙古朴,厚重瓷实,花色样式如同敦厚大手的纵横掌纹,从来都是这样,千百年来都是这样。那就是麦子和太阳的味道,是世间所有活物来时的路和早已知晓的归途。
等到我们喝茶加餐之后,巴汗的爱人已经给我们铺好了被褥,又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去,遗憾的是,至今我都叫不上她的名字。她总是忙碌着,又悄无声息,等你想到一件事,需要一个帮手的时候,她总是及时出现在你的身边,仿佛她就一直在你身边,如影随形。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就在你的身前身后;月亮升起,同样如此!整天的入户走访,我们疲累至极,头刚刚挨上枕头,身子还没有舒展腾挪,鼾声已经此起彼伏。
夜深的时候,我被轻微的响动惊醒,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熟睡和睡死。我老是有幼时的担心和恐惧,一只小小老鼠会闻着奶香而来,咬掉我的鼻子;花灰色的狸猫,用它那坚硬无数的胡须轻触我的嘴巴。我蜷回一只脚,把另一只脚伸出去,在梦里我总是伸缩和辗转。我知道,这是家里的黑狗,正用它的长长舌头,想起来又忘记般地,舔着我的脚掌,还把它的口水留在我的脚上,让我在热的时候哪怕就是一瞬间也能感觉到凉。
借着窗户透进的一丝星光,原来是巴汗怕我们受凉,从对面的老房子里专门过来给炉子添煤。他并没有开灯,害怕灯光惊醒我们,拿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他蹑手蹑脚地,矮胖的身体很是灵活又显出一些笨拙,想必生火做饭于他一直都是陌生的,骑马扬鞭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借着手电筒脸盘大小的光,他用火钳轻轻挑起炉盖,慢慢放在地上;又用火钳迅速准确地夹起煤块,一块接着一块放进炉中,炉子盛不了的时候,他又小心急忙地把炉盖盖上,尽量不发出声响。他蹲在火炉前,用炉火点了一支烟,悄悄地点,慢慢地抽,一口一口地吸。因为略微肥壮,站着比蹲着舒服,他还沉重地喘气,又尽力地压制,怕沉重呼吸,惊扰了我们一天中唯一的梦。等到火苗升起,闻不到一丝的煤烟,他才放心离去。和来时一样,他轻轻地,没有一点响动,连墙角鼠洞都没有掉下纤细尘土。网上蜘蛛,还是向上爬了一截又突然下坠,但始终在网上,那网又比我们来时大了些许。我早就闭上了眼睛,可是我的耳朵一直清醒。
许多年前,我严厉的父亲也是这样,睡前生火又用煤灰把火盖住,在后半夜起来添煤加炭,我的母亲,总是被父亲的轻微响动惊醒,从大炕上翻起身来,趁火做饭。
当清晨最早的那道阳光照进巴汗家的这间新房,渐次洒落在木床之上,我第一个起床,想在别人睡醒之前,清扫院落。我的父亲从前一直都有这个习惯,我也已经过了和他争执的年岁。我走出门外,小小院落异常干净,还散发着水泼黄土的鲜湿味道。我和巴汗站在墙外路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说着闲话,我们先前一起站在墙后背人处,并排撒尿的时候就开始说话。那时候,隔夜的尿把虚浮黄土冲出些丰富又虚浮的泡沫。我们一起看着那黄土被兴奋溅起,又极不情愿地落下。看够了,却没有说完,我们才又站在路边。
遇到一个早起的熟人和邻居,巴汗会热情地打招呼,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听不懂,但是我会在巴汗的脸上找到答案,就是察言观色。家里来了客人,没有去别人家,单单住在我们家里,全家人高兴得很。巴汗根本不说昨天夜里的事情,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别人又怎么知道昨天夜里,就在我们的身边,就在我们的头前面和脚后面,发生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只知道和记得,那个新房子,睡前和醒后,一直都是那样温暖。连一丝穿堂入室的风都没有,这是大石头乡,一个从古至今都多风沙的地方。
巴汗的夫人,一定起得比巴汗更早。当我和巴汗说完了闲话,又见过了邻居路人,还真实地说了些牛羊、草场和天气,来年肯定会比今年好,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她说吃饭吧。她已经把热馕和烫茶摆放在我们的面前,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
我们和巴汗又吃又喝,看着他老婆的来往,那些姿势和身影,和我的母亲一模一样。
桥头大爷
桥头大爷必定住在橋头,在我记事起,他就一直住在那里,从未挪移。房子向南,因为村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坐北向南,他不可能例外。院门向西开,正对着大路,因为所有邻居的房子院门都向西开。唯一不同的是,他紧挨着桥头。
说是桥头,可是桥下没有流水已经好多年。即使没有了流水,桥依然在,坚守着多年前相伴而生的誓言,兑现着相遇后永不分离的承诺。桥,看着水日夜流淌;水,却只能向前再不能回头。如今,桥头周围,一片干枯萎黄,独剩下一棵老榆树尚能舒枝展叶,因为岁数大,还因为根扎得深。独剩下一个老人,总是坐在桥头旁边的矮小土墙。更多的时候,他坐在夕阳下,看人来车往,笼罩在一阵接着一阵、一团连着一团的尘雾里。
桥头大爷老伴早已过世,唯一的儿子也先他而去,一群女儿又都在远处。经历了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痛苦,他依然坚强地活着,即使腰不再挺直,即使一年更比一年地矮小下去。有一天下午,他托人带话给邻村的牧羊人老明,请他第二天中午来家里帮他剪羊毛,因为天已大热,树木和庄稼开始疯狂生长,家里的十来只羊不愿意披着厚厚冬装,痛苦艰难地度过这个春夏,羊毛开始逐渐脱落。今天被风吹走一片,明天让树枝扯走一团,后天羊身上痒痒,忍不住在墙的棱角边上蹭蹭,也会有一疙瘩羊毛掉在墙根。羊的身上起伏连绵、波澜壮阔,难看倒在其次,村里人会说羊的主人是个懒汉,脸洗得再白,头剃得再亮,胡子刮得再光,都不能一俊遮百丑。还有一点,更为重要,就是羊毛还能卖钱。
其实桥头大爷剪羊毛是把好手,当年的他,烈马都驯得服,可如今一只羊却按不住。没有办法,因为衰老。再厉害的人,谁能把屎尿憋住;再强悍的人,你能抗拒老去?当我们开始意识到时间宝贵,那只能证明时日无多。
大爷吃过早饭之后,还把中午饭都提前做了准备,肉要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多上几块,鸡蛋再加上几个,菜肯定需要多出一把,因为今天的午饭,是两个人。之后,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矮墙上,而是在院子里等候老明前来,他还在院子里东边走走,西边看看。因为他知道,老明有自己的一大群羊,老明从自己开始能够放羊的那天起,就把自己和羊群紧紧连在一起。这么多年以来,又这么多年过去,老明在村里只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只和羊有关。他看着羊和羊恋爱生子,他忙着接羔育幼,他把羊群赶出院子,他跟在羊群身后,他和羊群一起在天黑前走进家门。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老明从小的愿望。扩大自己的羊群,让自己的羊群再大一些,更大一些。如果有一天,天上的朵朵白云,落到大地身上,天在上,地在下,天上的云幻化成地上的羊,那羊的身上,必定带着老明的印迹。至少也会证明,这是老明的羊。为了这个自己与生俱来的心愿,还是后来无意中想到的事情,老明差点耽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村里人一直认为老明是个勺子,注定了一辈子都要打光棍。可是老明有自己的想法,他专心用心去做一件事情,把这件事情做到最好、做到顶点,做到极致,剩下的事情,全不用自己操心。风起的时候,雨水迟早要来,因为风雨同舟;雪落到最厚的时候,春天就日夜敲打着窗户,所以说春暖花开。他一直等着那个该来的人,前行者,后来人,都不是他心里思来想去的那一个,都不是在他睡梦里夜夜梦见的那个人。
上天能给他一群羊,让他活在人前;难道上天能忘记了给他一个女人,让他的人生丰满?
桥头大爷知道,老明的羊群比自己的羊群多了数十倍,那是老明所有的家当和全部的财富。老明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答应的事情,一定能做得到。老明早晨要把羊群赶出去放牧,每只羊吃饱喝足之后他才会回家,羊群进圈之后,他才会有时间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这个村子,加上老明自己的村子,两个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认为老明是个勺子,在新疆话里就是傻子的意思。我从不这样想,我两个弟弟也不这样想,因为我们三个上过大学,远离过村庄,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我们一家人都不这样想。在一个历来重视教育的小小村庄,伸出手去再收回来,能抓住好些硕士博士。可是他们在小小村庄羽翼丰满之后,全部远离了这个村庄。他们自己和家人,甚至一個家庭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努力、艰辛和付出,就是为了远离。他们临走之前,就把房子吃干榨尽,吸尽了地气,房子占的那一坨地方的精神全都长到了他们的身上,所以他们走了之后房子再不能坚持,轰然倒塌。可是我们弟兄三人一点都不羡慕他们的学问深,更不嫉妒他们的文化多。虽然他们比我们多上了学多读了书,可是他们的运气却不一定比我们好。他们走得早,离开得仓促,这个村庄的好些隐秘,他们浑然不觉。比如,对老明这个人的了解,老明的心事,他们全然不知。
有一年的深秋,我和弟弟在地里拉苞米秆子,老明赶着他的那一群羊,一直站在条田的周围,等着抢茬子,好让自己的羊群第一个进到地里,尝第一口鲜,还要发现我们不小心和偷懒遗漏的苞米棒子。等羊群进到地里,老明站在田埂上给我们让烟,因为这是我们家的地。他郑重地告诉我们,今年飞过的大雁,不是去年的那群。虽然雁群照旧一会排成“一”字,一会变成“人”字,但绝对不是去年的那一群。他年年抬头看着大雁按时飞过,他时时低头看着羊群吃草。天上的雁和地下的羊,他一样地熟悉。一个留心天上和地下事情的人,能是一个勺子吗?我就想不通,认为老明是勺子的人,脑袋里究竟想着什么?
村里人有早上工的,有晚出门的,但不管怎样,大多都要从桥头经过,都要路过桥头大爷的院门,大家都看到几乎整个上午,他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的人,还打了招呼。等老明忙完自己的事情,按时如约走进院门,并没有人迎上前来,除了狗的汪汪,羊的咩咩,他就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脚步声。
他走进院子,桥头大爷躺倒在院子当中。离狗窝没有几步路,手里端着的盆子离他不远,里面盛满的狗食撒落一地。老明叫了几声,探出手去,桥头大爷已经咽气多时。狗有幸亲眼看见自己的主人跌倒在地,羊在羊圈里,隔了土墙。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可怜它们一无所知。羊身上的羊毛,不遂羊心也不如人愿,还得残存些时日。人啊,就是这样,说走就走,一点点的征兆也没有,一点点的准备也没有。婚丧嫁娶,向来是大事,是小小村庄的重大事情。红事,至少给了我们缓冲准备迂回的时间;白事,总是恶作剧般地突然袭击,让人防不胜防,从不商量。
桥头大爷生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他的肠子和我爷爷的一样长。他也是一个处事公道的人,忠厚老实的人。他最擅长的,是帮助村里人解决家务事。年龄最大的老人,职务最高的村长,解决不了的事情,他却能处理得圆满稳妥,皆大欢喜。哪一家有了矛盾,似乎马上就要硝烟弥漫战火纷飞,只要他进了这家院门,瞬间就会烟消云散。神奇到你都无法想象,等着看热闹的邻居旁人,只能扫兴而归。
为什么他在剪羊毛的时候,会想到老明;为什么当那么多的人认为老明是个勺子的时候,他偏偏邀请老明来帮忙。老明习惯了和羊群一起生活,他和漂亮好看能生养的老婆住在远离村庄的沙漠边缘,小小房屋,风吹雨打,黑夜无边,孤灯一点。天上有无数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的星星,地下全是羊群开合启闭的眼睛。远离了人群,肯定就会少些是非,肯定就会少些麻烦。
一个生命的降临,我们自然欣喜迎接;一个生命的离去,我们注定黯然送行。桥头大爷如今只剩下四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必定有四个女婿。在今天的葬礼上,有几个来,也有几个没有来。大约有该来的没有来,不该来的都来了的尴尬和意外。厚养薄葬再加上高抬深埋,全然不在桥头大爷生前的缓慢筹备之中。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突然跌倒,再说不出话来,他想过想到的话,他要安顿叮嘱的事,绵长细密,比每天喝的粥更多更稠。可是,谁能决定自己的降生之时,谁又能预测自己的死亡之期?
桥头大爷只有二十亩的口粮地,他,先他而去的老婆和儿子,加上他早些年过世的父亲,每人五亩,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经过好些年的反反复复,虚虚实实,最后剩下的还是这二十亩地。这区区的二十亩地,正是他存活人世的支撑和依靠。似乎,更是他的屈辱和荣耀!
他曾经向女儿们承诺,谁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外孙考上大学,这二十亩地就由谁来耕种四年,每年的收益就是他给孙子的鼓励和支持。土地是财富之母,這个道理他懂,他的女儿们更懂。这个女儿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这个女儿尝到了甜头;那个女儿知道马上要轮到自己,利嘴尖牙,摩拳擦掌。而这地,出手了就不能完全做主,收不回来,送不出去。种地的女儿来了,没有种地的女儿没有来;种地的女婿没有来,没有种地的女婿来了。
来的人来时匆匆,去得忙忙,不吃饭,只干活,因为只想着赶路,所以给家里的狗留下了十天半月的食物。
桥头大爷的眼光,弥漫氤氲在黑白相间的照片里,他早早就给自己选好了自己身后的一亩半分地。那个地方,他给老明说过。那二十亩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和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无意中听说的
春节之前,队上又有一个老人去世了,享年八十七岁。其实他已经过了元旦新年,只是没有挨过这个农历春节,队上的人还要惋惜和叹气,说是如果能再坚持一下,过完年,他就可以到八十八岁了。这个老人本人也没有丝毫的办法,他哪里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地方、这群人、身后子女、院里牛羊、这个世界。
如果向前推和往后看,和老人曾经一起出生、长大、生活过的人,有的老早以前就去世了,他算得上是高寿;还有人仍然在坚强又顽强地活着,他似乎又确实离开得有点早。
人活一世,见过的生死无数。可悲可怜的是,自己的生死之期却始终无法选择无法自主。
完美的人,躺在鲜花和苍松翠柏当中,也鲜活在悼词的字里行间,还流传在左邻右舍的耳根和唇齿旁边。队上的这个老人,在队上甚至整个村里也称得上是德高望重,因为他本身虽然有口粮地,但他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医生。虽然是半路出家,因为后来自己的努力和勤奋,真会治病救人。不为良相,当为名医,虽然离名医路途遥远、相去甚远,在一个小小的偏僻村庄,又能有多少过分的期盼和怎样的奢望呢?更为重要的是,他生养的一群子女,非常有出息,很早以前就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即便是每次回到这里,乡音口气并不曾改变。但我们队上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就是从我们这个队上出去的城里人。他们在城里肯定说的是洋话,回到队上才会说土话,这一点,我觉得必定是老人安顿和交代过的。
这个老人,恰好又是我的本家亲戚。从前走得非常亲,因为房子挨得近,仅一墙之隔,一巷直通。那个时候,他一直住在队上,他在队上有老房子、有地、有牲口棚圈、有小小菜园、有后来别人牵线帮忙介绍的热炕焐脚的老伴,也在村委会的小小街面上有自己的诊所,和其他诊所紧密相连,争抢病人,共分羹汤和蛋糕;后来逐渐疏远了,因为老伴去世后他跟随子女进了城,见面的机会就明显少了。亲戚需要走动,感情需要联络,正如时间和距离真的会影响固若金汤坚如磐石的爱情一样。在城里他做什么,自己怎样吃饭,我们不得而知,听到的传来的消息往往不可靠,甚至,有时候,眼睛还会骗人。
在亲近的让人怀念的年月里,他独身一人,老伴尚无,我和我的父亲给他生过火,陪他说过话,还一起喝过酒。在他独自外出喝醉酒的时候,尤其是在寒冷冬季,我和父亲拿着手电筒,戴着羊皮帽子,进了这家又出了另外一家,走过一个条田又一个条田,穿越这片树林又穿越另一片林带,跳过一条沟渠又一条沟渠地寻找他,直到把他找到,他真的躺倒在田间地头的一棵老榆树下,不知道原因。我们把他背回家中,盖上厚厚棉被,生起熊熊炉火,等到房子热起来,他的鼾声响起来,我们才能才敢悄悄关上房门,回自己的家。那个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农村的夜里,除了我和父亲一前一后的身影、急促合拍的脚步声、沉重脚掌踩在厚实冰雪之上,连声狗叫鸡鸣都没有。那个时候,我们推开房门,温热扑面而来,母亲最多会在炕上翻个身,掀开被子,顺手把灯打开,在房子外面方便之后又恍惚回转,茶水一直就在炕沿的另一端。或者,茶壶还炖在炉子上。
老人下葬的那一天,我和父亲在很远的地方。父亲循着爷爷的路,逐渐变老,因为连我的两鬓都有了些许白发,父亲怎么不会变老?就算我把头发理得再短,那白色发根始终探头探脑、不怀好意、顽强又茁壮地若隐若现,是真正的不离不弃、伴生随死。原来父亲的年轻,也只是在我的记忆里。老人下葬的那一天,父亲不能前往,当天父亲是重感冒,自己走路吃饭都有困难,他是再也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更没有时间把这个老人背起来,再放下去。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远离土地的地方,找到了自己该做的、能够做的事情,他得养活他自己。当天父亲突如其来的病,可能真的和天气有关,但我却时常猜想,那是不是老人那天在天上的不高兴和不开心。今天,你为什么不来?
我的父母远离了那个村庄,还总是关心关注着队上发生的一切。除了老人,还有牛羊,还有井和地,还有村庄两旁的白杨树,当然也忘不了谁家的房屋旧址,谁有本事新打了井,谁逐渐在扩大自己的地,还占了我们家的地方,又是谁在冰消雪化的时候把我家屋顶的雪扫在墙后推进菜园。天地自有公道,世间自有高人。不管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总是有一些人,操着与自己无关的闲心,维护着公平维持着平衡,哪怕和他一点点的关系都没有。这也许、可能就是我们放心安心离开的理由,我们的房子和我们的地,始终就在那里。
我的爷爷,一个从甘肃民勤逃荒来新疆的人,是家中长子,曾经拉着骆驼走南闯北、东奔西走。据说他离开老家的时候,家是一处院落,院里尚有四间土坯房。他在新落户的队上东边盖了一院房子,当然还是土坯房,那是他来到新疆之后的第一个安身之处,算是置办的家产。后来,他搬到了西边,重新盖了房子,把原来的旧房子和房底子留给了我的父亲,我们的新家就盖在爷爷原来的房底子之上。
甘肃民勤老家的房子依然保留,可爷爷在队上直到离世,再也没有见过那些老房子。因为可怜的是,他再也没能回趟自己的老家,成为他自己、他的子女、他的子女的子女的遗憾!我记得特别清楚,如果有人从老家来,或者有人去了老家之后回转,他会早早吃过饭,蹲坐在这家的炉火旁边或是斜跨在炕沿上,听他们讲老家的事情和人,偶尔也插话,更多的时候是听到高兴处了咧嘴呲牙,仿佛自己亲自去了一趟,有一种吃不了饭却能闻了味道的满足。我想起来那个时刻的爷爷,牙齿和现在的我同样参差不齐,可是他的鼻子,和我的鼻子一模一样的笔直。
老人下葬的那天,子女从不同方向不同地方汇聚在了一起,要和亲朋好友、队上的人,尤其是年长者,还有队上的领导就是队长和书记商量身后之事。据他们自己讲,老人生前是幸福的,他們个个都很孝顺,老人离开了,一定要把他高抬深埋。
如果说子女们是孝顺的,单从表面来看,我们差点被迷惑,整个队上的人也几乎被迷惑。老人在没有从队上离开之前,吃得好,穿得好,他本身有自己的工资,子女们又从远处带来好吃的好喝的,他一个人哪里消受得了,我的父亲都跟着沾光。我记得在老人的房子,晚上的时候,窗外大雪纷飞,生一炉火。炉子很小,可以省煤,因为人少,房子显得格外宽阔。他会把好酒拿出来,取出酒杯倒满,把酒杯放在炉子上,慢慢温热。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还发出响亮悠长的咂嘴声音。一个人的时候,他不会喝很多,两杯即止。但这两杯酒要喝很长时间,我和父亲陪他坐在炉边。一个人喝酒多无味啊,除了人缘不好的嫌疑,也少了推杯换盏的乐趣。父亲陪在身边,一直陪着,等着幸福美好时刻的到来。年轻的父亲好喝酒,可因为条件所限,只能喝那种地产劣酒,因为既便宜劲又大。
老人自己一个人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也会给父亲倒出两杯。那酒,父亲也舍不得一口喝完。也学着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也发出响亮悠长的咂嘴声音。偶尔他们两人居然会划拳,因为有辈分之区别,父亲要先喝一杯赔罪酒才能叫出“哥俩好”,这样父亲可以多喝一杯酒。每次队上的红白喜事,父亲敢在擂台桌子上打通关,敢把一个一个酒杯里的酒倒在茶杯里一饮而尽,杯沿都不沾嘴唇,还要把杯子磕在自己的牙齿上发出响声。可是这个时候,他又学会了隐忍和委屈,只是为了喝到这难得一见一遇一尝的好酒。
队上和村里的人一直有个讲究,老人死后要高抬深埋,途中棺材还不能落地。所谓高抬,就是前后八人像抬轿一样抬着棺材;所谓深埋,就是按阴阳给的尺寸打坟,长宽深一点都不能含糊。有的人家坟地近,自不必说;有的人家坟地远,那辛苦就是难免的,要好多年轻人抬着棺材一直到坟地,中间还要不停换人。因为棺材在途中不能落地,绝对的力气活。谁是真心实意,又是谁在偷奸耍滑,一般人看不出来。因为,其实也不需要看,只要自己清楚明白知道,自己是不是把事情做在了前面,身后的事暂不必说。修来的、行下的,队上人念念不忘又津津乐道的,必定是正确的。
似乎,这厚养薄葬和高抬深埋又是互相矛盾的。可是,在这世间,我们无法忘却又不愿想起,既恨又爱的事情还少吗?那些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和物,那些在阳光下发誓要模糊的一切,却在午夜清晰,睁眼可见触手可得,同样如此。
城里,人稠事多,无法与村上的直接、简单相比。因为在广阔天地间,在纷繁世界上,有多一事增一事的累,识一人费一人的心。老人的子女在城里,有更多的话非要说,有更多的事必须做。他们也渴望并流露出时常回到家乡享受这里的安稳和快乐,更多时候是有心无力和鞭长莫及。他们常常得到确切消息,说是队上谁在娶亲嫁女,又是谁家盖了新房燎烟谢土,更重要的是谁的爹娘按照想象中预定的时间去世,最需要安慰和人气的时候,他们都无法脱身亲自前来,礼金自然不会少。可惜那礼金不会说话不会办事,是形式又是冰凉,怎能与鲜活、人气、热闹相提并论?我暗中观察,不吭一声,只是一个劲地低头干活出力流汗,原来好多、更多的时候,人来了就行了。我们可能根本出不了力,帮不了忙,因为我们不可能替代新人降生、老人辞世,更不可能自己迎娶和出嫁,但人来了就已经足够!也许,我们能够做的,仅仅是帮些麻烦,添点忙乱,多出一把椅子、一个碗和一双筷子,还有一份亲切响亮的招呼,一个厚实温暖的握手,一记重重拍在肩上的巴掌。
可是生前没有做到,死后哪里有理由去要求别人。这也是我听到队上少了一个人之后,如果我有时间如果我有条件,我都要赶回家去。我帮助送走一个人的时候,将来我遇到大事情的时候,身边必定会多出一个人来,也可能是多出一群人!
老人的子女找了很多人,说了好多话,原来城里的好多道理和规矩在这里几乎一文不值,寸步难行。在千百年的流传、岁月淘洗和世世代代的坚持和遵循面前,金钱和权力是那般苍白无力、暗淡无光。老人最后算是没有高抬至少深埋,但他的子女花了钱,花了大钱请专门挖坟的人挖了一个很深的坟坑。因为专业,所以这个坑挖得还很好看,但老人却是汽车从家里拉到生前选好的那块地。
队上的人,谁都不愿意多说,可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明白,明白如镜。队上的其他老人,尤其是子女还在村子里,死后都是村上的年轻人用小腿粗细的木头杠子和胳膊粗细的麻绳把棺材抬起来,一直从家里抬到村子南边的黄土梁子上去。那打坟也不会花钱,人还没有完全断气,就会有人忙着张罗,帮着着急,早早就会把坟打好,那坟足够大足够深,不要一分钱。如果是在冬天,在冰天雪地里,还要用拖拉机拉去大块的煤,提前点燃,烤化土层,就有战天斗地的豪情和情义在里面。因为这就是民间习俗,自发和互助,就是“驴啃脖子工骗工”,谁家都有老人,我送了你的爹,你怎么能够忘记我的娘。
因为老人也是队上和村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我无意中和母亲说起这个老人,有点类似于死后的盖棺定论。
母亲说,老人说过的许多话,做过的好多事情,影响了好多人,几乎可以说我们这个地方有所改变,全部都来自于他。可是我们总是感谢看到的眼前利益,看不到前面和后面的事情。队上的人,总是现买现卖,想到老人子女做得不好,就这样,根本看不到老人为这个地方、这片土地起到的引领和带动。
我也仿佛突然受到提醒一样。是的,队上和村里的人这么多,大约有五千多人,甚至超过一些既偏且小的乡镇。整个村又分为若干个队,就是村民小组、就是自然村。这些队围绕着村委会分布在东南西北,整个村里我们每个人彼此都很熟悉,哪怕是叫不上名字,见面了也会打个招呼,肯定曾经在哪里见过,可能还一起吃过饭喝过酒的,有时候会在集市上相遇,也有的时候会在路上碰头;有些人,在有生之年,也可能无缘相见,但至少隐约听过各自的名声。在一个地方待得时间久了,因为太过熟悉了反而会淡忘,甚至自己也混同其中湮没其间。太阳会东升西落,生活每天照旧过,遇到的人还会再遇到,分别的人说不准哪天又要相聚。只有当我们远离这个长久的地方回头,或者站在高处向下,原来这个村庄,这一个又一个的院落,一幢接着一幢的土坯房,是多么有意思,悄然发生着变化,产生着怎样的影响。
我的回望,我庆幸我想明白了这些,没有轻易忘记。我的本家亲戚,也就是去世的老人,正如母亲所说,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