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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吉味道

2017-07-24王族

回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昌吉二爷丸子

王族

丸子汤

前几天与同事说到与昌吉有关的一件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丸子汤。丸子汤是昌吉的名片,有时候人们提起昌吉,情绪明显高涨起来,继而嘴一滑便冒出一句:“昌吉的丸子汤好吃。”好像忍不住马上就要去吃一碗。

昌吉的丸子汤有口皆碑。

说起来,丸子汤在以前是新疆人聚餐的最后一道菜,寓意吃完便离开的意思。而现在则是新疆人的快餐,它继承了回族传统美食“九碗三行子”,并沿其基础演变而来。

我很喜欢昌吉的丸子汤,如果去昌吉办事后时间充足,必然要吃一碗丸子汤才返回乌鲁木齐。如果住在昌吉,第二天早上必然不会在宾馆吃早餐,而是早早地起床上街,找一家丸子汤店吃一碗,便觉得用美好的方式打开了这一天。我常去的是离汽车站不远的一家丸子汤店,点一碗丸子汤,店家会配两到三个油塔子,我自己再要一小碟凉菜便足矣。

先前听说昌吉最有名的丸子汤店叫“二六工丸子汤”,做出的丸子汤远近驰名,但我找了几次都未能如愿。后来打听清楚了,“二六工”是昌吉的一个地名,跟着一碗丸子汤出了名。后来又听说昌吉还有一家叫“四十九丸子汤”的店也不错,但一直没有机会去尝尝。

有时候与朋友们吃着丸子汤,便说起与丸子汤有意思的事情,说着说着便就说到了丸子汤的历史。说是有一天,一个饭馆刚招待骆驼客吃完饭,外面又传来驼铃声,又有一群骆驼客风尘仆仆地到了门口,但厨房里只剩下丸子,饭馆老板为了不让骆驼客饿肚子,便灵机一动将丸子放在开水锅里,加进去一碗牛肉汤,然后又放进去一些新鲜蔬菜,一锅丸子汤便做好了。因为有丸子又有汤,所以“丸子汤”一名便由此被叫开。

如今在昌吉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做丸子汤是体现回族媳妇厨艺的标准,所以大姑娘小媳妇都会做丸子汤。在昌吉等地的回族人家中,丸子汤和粉汤是家常饭菜,经常出现于餐桌。汤中除了要放丸子外,通常还会放入阿魏菇和粉块,吃起来便可享受到香糯、爽滑、筋道和酥软的口感之美。熟悉或喜欢吃丸子汤的人,只要看一眼圆润的丸子、大块头的牛肉片、味浓汤鲜的牛骨头汤、软滑的粉条、吸足了汤后变得蓬松的冻豆腐、漂着油花的汤汁,以及新鲜的绿色菜叶等,恐怕就迈不开脚步了。在人们的观念中,仅仅只是一碗丸子汤还不够,还要配上两三个酥软的油塔子、一小碟泡菜,才算是吃了一顿完整的丸子汤。

一碗丸子汤好不好,最关键的是丸子。人们先把牛肉洗干净,切成小细丁,放入盐、熟植物油、胡椒粉、味精和鸡蛋,并加一点水,不停地搅拌和成肉泥,然后捏成球状放在熟油锅里煎炸,九成熟时从锅里捞出即可。炸熟的丸子炖到汤里,外脆里嫩,一口咬开便透出紧凑密集的肉香。

丸子汤做起来不难,但熬汤却是很讲究的,要把牛肉和牛骨头放在一起,用五六个小时才能熬出美味的高汤。熬汤的时间是否够,火候是否掌握得合适,以及后续加进去的调料是否适当,这几样都要达到标准。然后才可选择冲味不会太过的配菜,如果菜自身的味道太冲,就会影响丸子的味道,比如芹菜就永远不会被用于做丸子汤,而像菠菜一类味道淡,色感鲜美,而且口感绵软的蔬菜,一直是人们做丸子汤的首选。

汤虽然是早已熬好的牛骨头高汤,但必须经过加工才会可口。通常的做法是,先在熬好的牛肉汤中放进粉条用小火煮,然后在另一炒锅中倒入植物油,烧到五成熟时放入胡萝卜片、黑木耳丁、莲花白片、葱头丁、干红椒,撒上胡椒粉、姜粉等调料,炒少许时间后和丸子一起倒进粉条汤里,用大火烧开,然后改小火稍煮,最后加入盐和味精,一锅可口的丸子汤就做好了。

我吃丸子汤有一个习惯,吃之前要先喝一大口汤。且不可小看这一口汤,会吃丸子汤的人都深谙此道,其作用是先品一下汤中熬出的牛骨、肉味及其他调料是否合适。如果是在冬季,这一口汤会让整个身体都热起来,自口腔向体内透入新鲜滋味,不失为一种享受。

配丸子汤的油塔子是層次越多越好,如果提着“塔顶”能将整个油塔子带起,一层层垂落却不断裂,就是正宗的油塔子。油塔子多是用牛油做的,酥香可口,配上它吃丸子汤,会让人享受酣畅淋漓的朵颐之感。

也有餐馆配烤饼和花卷,是因为较之于油塔子更方便做,成本也低。会吃或常吃丸子汤的人一问配的不是油塔子,往往会转身走人。吃一碗丸子汤,不吃一两个油塔子,用新疆话说会吃得不够“瓷实”。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吃丸子汤,是在叶城跟一位老兵在野外守水时的经历。那年开春,部队从一条水渠中放水下来,给院子里的树浇水,因为担心被人在半路截流,便派出一个连的人出去,每两人一组守一个地方,等渠中的水流上两天两夜。我和一个老兵一组,他是从昌吉入伍的回族人。第二天发现带来的馒头硬得咬不动,他让我先看着水,他去附近的菜市场弄些吃的东西。我守在原地,他一个多小时后返回,手里提了几塑料袋东西,我打开一看有丸子、粉条、豆腐和菠菜。他很快就弄了一饭盒丸子汤在火上煮了起来。也许是一天多没有吃热饭的原因,那顿用钢饭盒做成的丸子汤味香菜鲜,吃得我满头大汗,至今都记忆深刻。

也就是在那天,我们俩人吃饱后躺在水渠边,老兵给我讲起他们家有关丸子汤的故事。在他的记忆中,小时候的冬天总是漫长而寒冷,有时候打开门,一股子冷风像刀子一样往人的骨头里刺。到了年底,他父亲开着拖拉机,载着养了一年的肥羊去集市上卖,而母亲则挥着菜刀剁着肉末做丸子。等父亲下午归来,母亲很快便把丸子汤、油塔子和一小碟酸菜端到了父亲面前,父亲连吃带喝,一碗丸子汤悄然卸下了他身上的寒气和饥饿。看到父亲放下吃得空荡荡的碗,母亲的脸上就有了微笑。那时候,只要听到父亲回家的脚步声,儿女们就知道马上要吃丸子汤了,母亲给眼巴巴瞅着锅的儿女们盛上一碗丸子汤,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大口吞咽丸子,声音很大地吸着粉条,便开始讲她以前经历的事情,我小时候,家里好不容易才能吃上一顿丸子汤,那个香啊,你能想到会到什么程度吗?告诉你吧,吃过丸子汤的碗都舍不得洗,再用那碗吃苞米面糊糊都觉得香呢!

老兵说到后来便有些伤感,小时候的艰难生活在他内心留下了阴影。说到一碗丸子汤,虽然是从美好开始,但结尾却落在了伤感的事件。这人世间的事情,有不少都是这样。

我离开叶城后,便经常吃丸子汤,成家后还经常在家做丸子汤。有时候自己动手炸牛肉丸子,有时候为了图方便去超市买一些,做出的味道都差不多。现在的人都不放心食品,但我从未发现有人在丸子上偷工减料,看来丸子是不容易造假的食物。

近期在微信朋友圈经常见到晒家庭中做出的丸子汤,十有八九是不成功之作。做丸子汤首先要把握好时间,前后有三十分钟即可。首先要在汤烧开后放入难煮的粉条、牛肉片和丸子,煮二十分钟左右后放入粉块、豆腐和其他耐煮的蔬菜,最后五分钟放菠菜,煮少许时间即可关火。同时要把握的是汤与菜的比例,要知道汤被煮三十分钟会减少,加之肉和菜均会膨胀,会使丸子汤越煮越显得稠,本来要做一碗却变成了两碗,要做一人的量却变成了两人都吃不完,以至于到最后看一眼便没有食欲。所以一定要在事先多加一点汤,保证做出后汤水充足,丸子和肉菜在汤中宽松灵动,吃起来才舒服。

偶然间听说“四十九丸子汤”已从昌吉开到了乌鲁木齐,便心中欣喜,看来不久就可以吃到大名鼎鼎的“四十九丸子汤”了。在期待“四十九丸子汤”的那一阵子,玛纳斯的一位老板在乌鲁木齐的西北路开了一家丸子汤馆,经营一段时间后生意不景气,便请新疆一位作家题写了店名,以期营业状况能有所好转。那一阵子我和单位同事每天中午去打羽毛球,打完后出来就到了那家丸子汤店,每人要一碗丸子汤,再加一两个烤饼,连吃带喝觉得颇为惬意。

吃过两次后,我喜欢上了那家丸子汤,他们的汤味很正统,喝一口便可尝出牛肉的味道。汤好至少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是丸子炸得是否外脆内软,其他配菜是不是新鲜。那家老板请来的厨师一定做了很多年丸子汤,所以配制的牛肉切得薄,煮得也刚好到火候,吃起来不烂不硬。我还喜欢丸子汤中的豆腐,看上去略粗一些,但却有脆嫩的口感。

因为多年吃丸子汤一直配油塔子,便有些排斥他们配的烤饼。后来,因为天冷便让服务员把饼子烤一会儿后端上,外面已变得焦黄,等吃一口,便感觉到了温热和绵软。我们都颇为欣喜,看来将饼子适当烤一番,无论外观和内质都会不一样。自此之后再进那家丸子汤店,熟悉我们的服务员便问我们,三个丸子汤?我们应声同时加上一句话,饼子烤一烤再上,服务员应声而去。

一次吃完丸子汤出来,我抬头看了看挂在门口的店名书法,那字为了突出书法的个性效果,笔画东倒西歪,似乎很难将整体的字支撑安稳。当时心中便涌出不好的感觉,人常说生意做不下去时会用“倒了、垮了”的说法,这字真让人有这种感觉。之后我们因为方便,便一直坚持去那家店吃丸子汤,但感觉却越来越不好了,一次吃出汤中加了姜,另一次去洗手间时意外发现,店中安排服务员在一个角落摆了床,仅用一块布帘与吃饭的地方隔开。

之后的一天一切急骤发生变化,我们充值办理会员卡的那家羽毛球馆,突然就被锁上了大门。那天大雪纷飞,我们在雪地里等待许久,才知道承包羽毛球馆的老板跑了,我们再也不能在那家球馆打球了。不幸的是,当我们到了那家丸子汤店,又惊讶地发现那家丸子汤店倒闭了。天气一下子似乎冷了很多。

九碗三行子

我老家在天水,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吃十三花。那时候,凡乡间红白喜事都叫“过事情”,而亲戚与邻居前去贺喜则叫“跟事情”,主家待客均要备席,且有专门称呼——坐席,也就是吃席的意思。记得天水一带的席有四盘子、六君子、八大碗、九子梅、十全席,十三花等。坐席最多的是十三花,算起来就是凉菜和热菜加起来一共有十三个,故得名十三花。

长大后到了新疆,发现新疆回族人的九碗三行子与天水的十三花极为相似,除了数量是九碗外,菜的做法和味道都与十三花差不多。因为不了解九碗三行子,所以第一次吃时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希望看到别人吃九碗三行子时有什么讲究。那时候我到新疆时间不长,对一切都抱有好奇,就连新疆的普通饭菜也似乎充满文化魅力,何况是回族人正宗的宴席九碗三行子。经过了解,我发现新疆人吃九碗三行子有一个习惯,即在前面不上凉菜,而是直接上九碗热菜。

因为所有菜是事先在大笼里蒸熟的,所以上菜速度快,哪怕有三四十人等着吃也不用紧张。被人们称为“大师傅”的厨师们扫一眼来客的数量,即把冒着热气的蒸笼一层层掀开,早已蒸熟的肉菜便飘出了香味,他们一碗碗取到托盘中便可端上桌。所以吃九碗三行子,来多少人都可以十人一桌,而且同时开餐。

我第一次吃九碗三行子只是匆忙一尝,大致观察了各碗肉菜的特色,但除了夹沙和羊肉外,其他的都没有记住名字,直到后来在昌吉参加一位回族朋友的宴请,才算是仔细品尝了九碗三行子。我们在朋友家坐定后,他父亲给我们端上了小麻花、油馃、方块糖之类的点心,同时还端上了在新疆并不多见的三炮台茶。我注意到老人家端茶时一直用右手,显得极为庄重,便觉得这是一种礼节。等悄悄一问便知道,回族人在这一点上极为讲究,用右手端茶是对客人最高的尊重。我们一边喝着三炮台一边聊天,陌生感慢慢就消失了,不熟的人也就熟了,而且还彼此热情地介绍认识。猛然间便明白,主人是让大家先喘口气休息一下,然后才上桌吃九碗三行子。

这九碗,不论是菜还是肉,统统都用蒸、煮和拌的方法烹饪,所以吃起来会酥软柔顺得多,不像那些红烧一类的东西,总是显得暴烈粗犷。回族人将九碗三行子视之为重要的菜,所以主要原料是牛、羊、鸡肉和蔬菜,突出的是清真菜品的清爽,在颜色上有通透之感,把濃烈与清淡调解得极为适宜,让人觉出回族人的款款温情。

朋友因为对九碗三行子并不了解,本来想给大家介绍一下,一着急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父亲面露不悦之色,一摆手便让他站在了一边。老人家先给大家讲解了一番九碗三行子的结构和背景,着重强调说这个菜平时不吃,都是在重大节日和有重要事情待客时才吃,所以说这个菜其实也就是很多事情的结果。我仔细一琢磨,觉得老人家说得很有道理。他不光介绍了九碗三行子的基本结构,而且还谈到了它的文化背景和哲学思考。

介绍完毕,老人家对女儿和小儿子一挥手,他们便用托盘端了九碗上来,老人家用毛巾垫在手上,先在桌子两个对应角摆上两碗,手一摆说,这两碗对应的叫“门子”,你们看,两碗里面装的是同一种东西,而且用的也是同一个名字。我们细看,东面的一碗是丸子,西面的一碗也是丸子。为什么会摆两碗丸子,不怕重复吗?大家脸上都有了疑惑的神情,老人家呵呵一笑说,你们不注意看就会觉得两碗都是丸子,其实不是哩,这边的是羊肉丸子。他说着用手一指其中的一碗,我便知道名堂原来在丸子里面。他又用手一指另一碗说,这边的是牛肉丸子。这回没超出我的预料,有羊肉便必然有牛肉,我先前曾吃过一次牛肉丸子,味道自然是格外地好,所以我猜测九碗三行子中的两碗丸子中,有一碗必然是牛肉丸子。虽然都叫丸子,但如此这般区分,其实已经是两种不同的菜。

老人家的兴致上来了,一边把两碗丸子对齐,一边又说了起来。你们看,这两碗丸子除了里面的内容不一样外,从调料上也可以区分出来。我听得明白,他说的“里面的内容”指的是羊肉和牛肉,而调料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吃几口才可以品出味道,并判断出用了什么调料。但是还没有开席,我们再馋再急也得忍着,实在忍不住,只能在心里琢磨牛肉丸子和羊肉丸子各摆一边,吃起来便是怎样的两种味道。

上了两碗“门子”,等于是打开了九碗三行子的门,老人家接下来同样是对女儿和小儿子一通指挥,他们便端上来四碗肉菜,有夹沙、羊肉、鸡肉和黄焖牛肉。老人家说,这四个摆在桌子四角的肉菜,名字叫个“角肉”,也就是放在四个角角上的肉菜。他说着又一一把这四只碗对齐,直至满意了才抿嘴笑了。

我放眼一看,好家伙,这四碗扎扎实实全是肉,除了夹沙外面有一层裹面外,其他三种肉看上去鲜嫩饱满,似乎一入口便会浸出浓味的汁液。新疆的羊肉多被用去烧烤或炖煮,人们吃烧烤出来的羊肉吃的是热烈,吃炖煮出的羊肉吃的是饱满,而九碗三行子一下子就让羊肉变得温柔了。安安静静地躺在碗里,不事喧哗,似乎要与你心平气和地交谈。

接下来,老人家又摆了两道菜,并颇为严肃地说这也是两道“门子”莱,摆上这两道菜就算是完成了九碗三行子。有朋友问老人家,最后这两道菜也叫“门子”,是不是摆上后有圆满关上了门的意思?老人笑而不答,至于答案到底是什么,每个人便只能在心里猜测。

其实最后这两道是素菜,一道以豆腐为主,加了黄花和葱花;另一道以粉条为主,加了干辣子和青菜。仔细看,里面还有少许木耳、蛋卷和其他蔬菜,在外观上与其他几道菜已严格区分开来。

摆了八碗,应该还有一碗。老人家却并不急,而是一指桌上的八碗说,看看,这八碗像什么?我们一看,却都没看出名堂。老人家嗔怪地摇了摇头说,你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这不就是一个“回”字吗?我们再一看,顿时恍然大悟。

老人家原来是要郑重地让我们认一次八碗摆出的“回”字,认完了,他才让女儿端上了最后的一碗。他这次不动手了,指挥女儿直接把碗放到了中间。他一边让我们入席一边说,这最后一道菜的名字叫“水菜”,一般都用稍微大一点的碗,装的是凉菜。也有讲究一点的人会在“水菜”位置上摆上火锅,那样的话,当然也就跟着上了煮火锅的蔬菜。

九碗都摆上后,老人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我们一看乐了,每边三碗刚好形成一个正方形,无论从横向或纵向,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看都是三行,这才真正弄懂“九碗三行”的意义。

开始吃了,老人家却不动筷子,给我们说着关于九碗三行子的趣事,比如与其有关的谚语:“九碗三行子,吃了有面子”,“九碗三行子,吃了跑趟子”。他说,啥是跑趟子?说来就话长了。说是九碗三行子最早是用来招待媒婆的,她们在提亲过程中被男方用九碗三行子招待,吃得高兴自然就跑得勤快,跑得勤快自然就说成的亲事多。新疆人把跑得勤快叫“跑趟子”,于是便有了相关的谚语。

那顿九碗三行子因为是在家庭中吃的,加之老人家也很热情,所以大家吃得颇为惬意。

麻雀飞到窗台上来喳喳地闹,厨房里母亲正在炒菜,一股呛人的辣味儿弥漫在空气中。一如河水照旧平静而缓慢地流淌,这是多么平凡的一天。父亲翻箱倒柜,要整理他的旧文件。然后,他从故纸堆里翻出了一份申请书。他递给我看,郑重其事地。有好多年了,他习惯把家族的一些重要事件向我倾吐。我看到泛黄的纸页,蓝黑钢笔水的字迹,还有一个暗红的手印……它们,无不显现出年代久远的气息。在申请书的右下角,我的二爷——钟运榜的名字赫然在目。

我必须洁净双手,以一种虔诚而恭敬的姿态来捧读它:“为恢复我三等荣誉军人光荣称号一事,特汇报本人参加中国工农红军负伤以后的情况……”这是申请书最开头的一句话。甫一读到,我忽然想流泪。

那是我的二爷,在经历过长征、失散,伤痕累累地回归到日常生活的全部印记。而今我们作为后辈打开了它,就像打开一件珍贵的宝藏,翻开了一个离世之人作为红军战士的全部密码,还有他几十年在尘世中翻滚所承受的委屈、酸涩以及最后的渴望。它保留着一个老红军的血肉和呼吸、疼痛与呼喊,甚至是某种神谕般的指引。

二爷去世时,我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准确地说,二爷的面目在我心里早已模糊,如果不是父亲又翻出了二爷与二奶奶的合影照,我几乎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小时候,我对于二爷的主要记忆,来自于每年烤烟季节,那些个书写着钟运榜名字的烤烟杆,还有家中老屋门楣上挂的一块“光荣之家”的牌匾,以及每年冬天由村干部送来的一张“光荣之家”的年画。

今天,“光荣”二字的音节轻快地从我们唇边滑过,是如此脆亮如此爽利,只是那音节所承载的艰辛与生死的考验,又岂是吾辈所能感同身受的?

我的二爷小名贵生,生于1912年10月9日。1931年初,红军进驻江西省瑞金县九堡乡。十九岁的贵生,还没有结婚,还没有对未来进行过更多的畅想。他和麦菜岭许多与他年龄相仿的后生一起,参加了当时的红军少先队。在我们的常识里,一听到少先队三个字,总会不由自主地将它和飘扬的红领巾、红苹果似的圆脸蛋、活泼的跑跳步、欢快的歌唱声等等联系在一起。少先队员,那可是刚刚从幼儿园跨入小学大门的稚嫩少年啊。然而在苏区时期,却有这么一群人,年届青年,仍被称为红军少先队。他们拿着红缨枪,跟着红军打土豪、分粮食、学文化、学军事、宣传革命,偶尔还打几次仗。后来我向党史专家了解,方知红军少先队其实就是红军的预备队。

據我的父亲回忆,二爷身材魁梧,在村里同龄人中数特别高大的类型。我无以想象,他曾怎样迈着矫健的步子奔走呼号,他曾怎样冲锋陷阵、打仗、站岗、做群众工作,他的旺盛精力和激情又是怎样在少先队这个组织里释放和挥洒?而二爷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是坐着的黑白半身照,彼时的他两颊深陷、目光慈蔼,完全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老人神情了。

没过几个月,积极的红军少先队员钟运榜毫无悬念地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这时的他,再也不是跟在红军屁股后头的辅助力量,而是穿上了红军装,走到了战斗的最前线。那时的麦菜岭,就像空气里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处处洋溢着热火朝天的气味。生离与死别,年轻的他还来不及过多地思考,他只是有着一股子往外蹿往外跳的似乎永远使不完的劲。红色在苏区大地上一片一片火一样蔓延燃烧,红军四次反围剿的胜利,加上宣传队铺天盖地的宣传,使更多的人对明天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许多年以后,我亲眼目睹全村人敲锣打鼓地把一个叔辈送到镇上当兵。那个邻家的叔叔穿上了绿军装,胸前戴着一朵纸做的大红花,有着羞涩和生硬的笑容。“他要去当解放军啰!”全村的小伙伴奔走相告,前往围观。在我们心目中,“当兵”两个字有着无比神圣的含义,仿佛那个人从此变得无比高大,从此就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而他的整个家庭也被一种光芒环绕和照耀,仿佛从此具备了某种高于寻常的属性。这或许就是年幼的我最初感受到的光荣。

可是我的二爷呢?当他穿上灰色的红军装,当他套着草鞋的大脚踏上了前途未卜的崎岖山路,他有没有过一丝丝的犹疑呢?他的内心是否也曾升腾过一丝半点关于光荣的念头?这时候,我忽然想起英国诗人拜伦的一句话:“前进吧!这是行动的时刻,个人算得什么呢,只要那代表了过去的光荣的星星之火能够传给后代,而且永远不熄灭就行了。”我的二爷从没上过学堂,他自然是不知道拜伦的,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却与这段话何其吻合。

就这样,钟运榜跟着队伍开拔了。他先是到福建省建宁县接受了一个星期的军训,又迅速补充到红三军十一团特务连当战士。1932年部队整编,他调任红三军十一团三营二连三排九班班长,跟随部队转战南北。其间,多次与白军遭遇,参加过数十次战斗。

在申请书的中间部分,我清楚地看见这么一行字:“记得先后打死四名敌人。”读到这里,我的心头突然浮上一种无法说清的滋味。战争何其残酷,若非你死,便是我活。一生善良、忠厚老实的二爷,为了革命端起了枪支,和所有的红军战士一样,红着眼奋勇杀敌。直到晚年,他仍然时常对父亲提起一句话:“紧急集合!”那夹生的普通话里,掩藏着一个普通男子对战争年代最深刻的兵荒马乱。这样的烙印是铭刻终身的,它何其清晰何其持久,甚至比肉体的伤疤更难以被岁月消除。他说,只要听到吹号声,听到“紧急集合”这句话,无论多深的夜,无论多浓的睡意,都得迅速爬起来,背上装备前进。我猜想,一个没有丁点文化的人,被任命为班长,除了他的勇敢,必然还与他对纪律的绝对服从和坚决执行有关联。就是凭着这股子负责任的劲,他一直跟随部队四处征战,直到1934年随着红军大部队从瑞金云石山出发,开始了充满那么多不确定的漫漫长征。

战事瞬间万变,命运从来都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那是1934年冬天,他所属的部队在江西抚州八角亭和白军遭遇,一场激烈的战争不可避免地再次发生。他像往常那样,冲上阵去,用最简陋的武器与敌军交火。也许是他杀敌太专注,也许是敌方力量太强大,更也许以他一个星期的培训所学,他压根没有学会防范天空中的敌人。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之下,他的右手臂和右腰部均不幸被弹片炸伤,多处伤及骨头。由于伤势严重,以至连爬行也不能够。那一刻,他以为他就要死了,死在那个寒冷的,远离了家乡的冬天。

他相信他再也见不到爹娘了。果然,十多年后当他回返家乡,真的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爹娘。一个念头竟也能一语成谶吗?多年以后,他无数次地怪罪过自己。但是无论如何,爹娘永不会从大地上爬起来,喊他一声“贵生子”了。

万幸的是,那一天受伤的他最终被战友们救起。他们抬着他,将不能动弹的他送进了师卫生院。几天后,他的伤势被简单处理,又转送到第三分院治疗。

可是战争的情势不会为某一个人停留在某一个点上。没能等他好好地养伤,乌云覆盖下来,他头顶上的天空撕破了。没几天,红军战争失利,医院也被敌军摧毁。他身上的伤口尚未痊愈,像一只灰头土脸失去洞穴的土拨鼠,失去了庇护之所。是的,他侥幸逃出魔掌,活了下来,但红军已继续北上,离他越来越远。部队的大规模转移,怎么可能为一个不能行动的红军战士而有所等待呢?钟运榜由此未能跟上部队,成为一名失散的红军战士,永远地告别了他的枪支和他的战场。

红军刚走,白军即刻卷土重来。此时红军身后的土地白茫茫一片,敌势如此猖獗,他们到处搜查红军和苏区干部的下落。蒋军提出在苏区“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人要换种”的烧杀政策。那几年,他既找不到部队,又不敢回家,成为一个靠讨饭度日的流浪儿。要知道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拖着病体行动不便的伤员,他只能靠着顽强的毅力支撑下去,并自行养伤。后来,他流浪至抚州韩坊的张村,在一位张姓老乡家安顿下来,以打零工度日,才算暂时有了栖居之所和稍许安全的保障。

他是不幸的,太多的偶然和险情,阻挡他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路。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又是幸运的,多少战友在往后的征途中牺牲倒下,再也没有回到故乡,而他,却拖着一身的伤病回来了。要知道,当年二十四万人口的瑞金,一共有十一万人参军参战,五万多人为革命捐躯,其中一万零八百人牺牲在红军长征途中,有名有姓的烈士一万七千一百六十六名。

1949年底,解放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钟运榜终于可以放心地回到家乡麦菜岭,重新见到他日思夜想的故乡和亲人。

从抚州到瑞金,少说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大字不识一个的钟运榜,讲不好普通话又讲不了他乡方言的钟运榜,身无分文,没有足以乘车钱的钟运榜,他是怎样凭着太阳、星星和月亮的指引,认准了归家的方向,風雨兼程地找到他的家乡?一路上,他吃些什么,睡在哪里?讨饭,还是在庄稼地里随便掘几个红薯充饥?夜晚来临的时候,他是躲进破庙,还是随便一处能遮蔽风雨的屋檐?一切,都成为永久的谜。据父亲回忆,二爷极少提到这些日子里所经历的事情。也许,他宁愿选择忘却,他真的不愿意重新沉浸到一段明明充满了希望,却又如此屈辱如此艰难的黑色岁月中。

无论如何,钟运榜回来了。在他三十八岁,年近不惑的时候回来了。那一年他的父母早已去世,而他还没有结过婚,没有自己的小家庭。他衣衫褴褛带着满脸沧桑一身疲惫回到这个曾经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他几乎两手空空一无所有,除了随身携带的那一身灰色的破军装。在我爷爷的张罗下,他娶了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女人为妻。许多年以后,大家才知道她其实是不能生育的。于是,他连自己的子嗣都未能留下一個。

时光推移到1958年,国家对苏区时期参加革命负伤的老同志进行摸底,在全国普遍实施残检,钟运榜与村里的众多红军老战士一起前往公社参加检查。其时,他的弹伤已经痊愈,伤口并不见大,仅被评为荣誉军人三等甲级。对此,他欣然接受,并无怨言。在他的心里,能被承认为荣誉军人,便已经足够。从1958年起,钟运榜终于光荣地领上了荣军款。这笔款并不多,但对于他赤贫的家庭而言,多少是一份物质的补贴和精神的慰藉。

然而世事难料,一波三折。1964年春,公社民政科的工作人员按上级要求,召集全公社荣军进行复检。轮到钟运榜参检时,没等医生检查清楚,工作人员即态度粗暴地叫道:“出去,出去!”仓促之中,钟运榜的荣军复检竟未能通过。我难过的是,多年艰辛而卑微的生活早已让他学会逆来顺受,他不知道反抗,也不会说一句反驳的言辞,他只是沉默无言地,满心委屈地走出那个房间。不久,“社教”运动开始,再次召集全公社荣军复检,这次有工作组组长监督,他重新恢复了荣军三等甲级的称号。不幸的是,此后公社民政干部却遗失了他的复检材料,导致他一再失去光荣称号,也不能领取荣军款。而与他同期参加红军归来的红军失散人员,一直享受着老红军的种种待遇。二爷是个文盲,又老实木讷,吃完哑巴亏再无抗争,亦无从怨恨。

在往后的岁月里,二爷常常为此扼腕长叹。不仅仅为一笔原本应该属于他的补助款,更多的,是作为一个红军老战士不被政府承认的遗憾。因此,才有了1966年10月1日这一份请人代笔的申请书。我能想象,当二爷一字一句地对代笔人念出他的心声,一定有老年的浊泪从眼眶中流下。他甚至哽咽、激愤,几度泣不成声。他在纸上按下殷红的手印,也按下他一生的期望。虽然他不认得那些个写在纸上的字,但他一定捧着它们看了一遍又一遍。你看那最后的一段,多么像二爷泣血的心声:“我以诚恳之心,请求上级领导能为一个老红军战士做主,重新调查核实,恢复我的荣军称号,切切为盼!”

只是申请书送到公社后,适逢文革如火如荼,谁还会去管一个老红军的终身憾事呢?他的等待最终成为一场没有结果的梦。在麦菜岭这个平静的小村庄里,鸡鸣和犬吠每天照常响起,他将并非己出的孙儿驮在肩上,俨然是一个憨厚慈祥的老爷爷。冬天的时候,他提着火笼坐在村子朝南那面墙边,将长衫罩在火笼上,与村里的老幼妇孺一起眯缝着眼睛晒太阳、拉家常。仿佛战争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光荣这个词,从来没有与他发生过任何关系。

延至1982年春,料峭的寒气没有从空气里散去,年已古稀的二爷,仍然没有等来一场温暖的确认。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枕头边摆着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旧红军衫。其实,他从来没有将那一段岁月从记忆里勾销,他的无奈和遗憾从来没有被忘怀过。他只领取过五年荣军款,可是他的荣军称号至死都没有恢复。他与世界握手言和,只因他根本没有申诉的能力。他只能黯然接下时局和命运,接下时间给予他的无奈和委屈。二爷终身没有生育后人,是我父亲三兄弟将他侍奉到终老,并为他办了后事。那件破旧的红军衫,最后随着二爷永远地埋进了泥土,与大地融为一体。

再往后,二爷的红军身份在一次普查中终于得到了承认。那还是我的父亲,牢牢记着二爷未能实现的夙愿,并为之不断奔走的结果。这多么像达·芬奇所说:“光荣常常不是沿着闪光的道路走来的,有时通过遥远的世俗的小路才能够得到它。”此后,二爷曾经生活过的门楣上,终于挂上了“光荣之家”的牌匾;他的后人,也终于可以每年春节在饭厅的醒目处,张贴上“光荣之家”的年画;他的不曾生育过的遗孀,也终于以红军之妻的身份,住进了光荣敬老院……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历史与前人开过的这样那样的玩笑,被更多现世的欢笑取代。

八十多年以后,长征离我们多么遥远。我握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申请书,想到被秋风吹过的那么多往事,无不被光阴淘洗,进入整个中国整个历史的永恒。时间终究会懂,一位老红军穿越时空的悲伤与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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