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的眼睛
2017-07-24马桂珍
马桂珍
一瞬间,它们都静止了。天空飘落的雪花,马匹和原野,山坡上棋子一样整齐的松树,孤单的青杨,甚至高原粗犷的风,都静止了。
我眺望着它们。快立夏了,甘南草原绿色尚浅,白毛雪纷纷扬扬,一场接着一场,浅浅的绿意浮上原野,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象。我久久注视着放马场,马匹弹珠一样散落在草场中。草场平坦,土地黝黑,过不了多久它就丰盈了,那时草色葱翠阳光和煦,马群就迎来了一年中最惬意的季节。现在马儿们像茶饱饭足后在滨河路踱步的闲人,即使追逐嬉戏也显得无精打采,几匹老马如离群孤索的老人卧在草场边,垂首思索。
看不到任何一匹马的眼睛。马的时代早已过去,这个时代人们喜欢“以梦为马”,而真正的马却沦为观赏物或旅游景点上的消费品。它们的眼睛虽然澄澈却早已失去了洞悉的能力,失去了灵性的光彩,它们在安逸和闲散中精气耗尽,我的心轻轻抽搐,那是马吗?我曾见过的马的眼睛仿若是一个世界,它寥廓澄净,明亮淡漠,入俗又孤绝,人被那样的眼睛注视会乱了分寸,会觉得面对的不是一只动物的眼睛而是天地间一面返照灵魂的湖泊。
从小我就对马既爱又怕,尤其是每每看到马的眼睛,心里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偷了罐子里的糖被母亲逮住一样,不敢正视。那时父亲上班的公社后院里有一座马厩,马厩建得高大宽敞,从里到外纵深数十米,原木栅栏一直排到马厩深处,栅栏边的马料槽年久日深,每个料槽被马的唇齿摩擦啃噬,像马身上卸下来的物件一样浸染着马的气味。马厩里的味道刺鼻却不难闻,马粪混合着草料与土腥气,热烘烘的,鲜活生动。大大的马厩只有两个小窗户,其实也就是窗洞,随着日升月落晴雨变幻,像两只俯视着马群的眼睛,时而明亮,时而黯淡。窗户洞上装着木栅栏,阳光斜射到那里时,栅栏把光线切成一绺一绺的缎带,我伸手去捉,光带就落在我的手背上、脖颈上、脸上,闪着微光的浮尘在带起的气流中像宇宙深处悬浮的神秘颗粒,带着某种规律飘散又聚拢,我跳起来捉更高处的,光带却斜斜地落在我的额头。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喜欢偷偷溜进马厩里玩。马倌牵着马出去了,他牵着那匹矫健威风的枣红头马出去时,马厩里其他的马匹都像士兵追随着将军,在它后面跟着,其中有些性急的马都跃跃欲试地跑起来,乡镇府大院里顿时踏出一片飞尘。大人们教我们避开马群,马倌也是每次放马出来时先看看左右有没有贪玩的孩童,他会朝我们打着手势咿呀乱叫上一阵,等我们识趣地远远避开,马就像潮水从马厩里轰隆隆涌出。马倌去放马了,我们得到了信号,匆匆吃完饭,整个下午就溜进大大的马厩里玩。真想不通那马倌是何时赶回来打扫马厩的?干净阴湿的黑土地上留着扫帚清扫时长长的划痕,马粪已背出去晒在门口,拨拉开着,成群的屎壳郎在里面忙活,比起阴暗的马厩,它们暴晒在太阳下更快活了。马料槽也收拾打扫干净,我们像公社书记一样视察了一遍,开始找玩的。有人拿根小棍子捣粪堆里的屎壳郎玩,有人骑在半截木头上嘴里喊着“驾驾驾”,用手里的棍子狠狠地抽木马屁股,仿佛驾马驰骋原野。女孩在宽敞的马厩里画上格子,掏出兜里从不离身的沙包玩“跳房子”。等这些都玩够了,我们会朝着黑洞洞的马厩深处假装大胆地一次次探试,那马厩深处没有开窗洞,即使在白天也黑洞洞的,夜一样的黑幕虚掩着,影影绰绰,像故事里鬼怪出没的地方,无限挑逗着我们的好奇心。有时黑暗中会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胆大的孩子会朝里边跺脚,或喊叫“出来啊!出来啊!”,有时扑棱棱会飞出一只野鸽子,有时慌不择路的惊雀子弹一样擦过我们的脸颊,还有大老鼠在我们脚下乱窜,吓得我们哇哇直叫,那真是个奇妙的世界。
我们从不担心会将玩耍的痕迹留在马厩里,那怎么可能?马倌奴海是不会发现的,他发现不了!他的心只在那些高大俊奇,有锦缎一样好看的皮毛的马上。他会将骏马的长尾收拾打理得比大姑娘的长辫子都好看。我们见过他用一把大铁齿梳梳理那些瀑布般的马尾,用棕毛刷刷着马身,马顺服地站着,任凭矮小的马倌给它梳洗打扮,我们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马也不敢靠近马倌奴海。是不是世上的骏马和他的马倌都像某部电影里的一样?一个神俊无比,一个丑陋不堪?奴海龇着歪斜的龅牙,满脸智障的笑容,给马洗着身子,他的头顶只能挨到马肚子上,无论做什么他都自顾自笑着,好像那张脸除了笑就不会有第二种表情。他是个“半哑”,说话口齿不清,一着急便大声“啊啊”乱叫,仓皇地打着手势,一排歪斜的龅牙全龇出唇边,让人害怕。
他一捆一捆背进金色的料草,又一背篓一背篓地清理着马粪,他身材矮小,又是罗圈腿,穿着漆黑胶鞋,背着一大背篓马粪或草料蹒跚而行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憫。他将那些马喂养洗刷得毛色发亮,锦缎一样光滑。他从不骑马,只是牵着,马很高大,他矮小猥琐。他带着呆滞的笑容仰望着马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条缝把光聚在一处,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世界,陶醉地合不拢嘴巴,一串晶亮的涎水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滴落着,而他未有知觉。记不起那是一个怎样的下午,好像是快临冬了,菜地里的萝卜叶子像破布一样,脏兮兮地一片片贴着霜冻后日趋坚硬的地面,我已经穿上妈妈做的红条绒面“棉鸡窝”。天一冷,我的玩伴们就不肯出来了,可我喜欢外面,我百无聊赖地在公社大院里兜转着,发现那天马厩外卸的料草比平常要多,料草堆成一座高高的小山,奴海盘着腿佝偻着腰一捆一捆往里背着料草。鬼使神差地我朝他走过去,他从料草堆里抬起挂着呆痴笑容的脸,咿呀叫嚷着,拿起一小捆燕麦塞到我怀里,示意我别干站着,快帮他干活!我抱着小捆燕麦跟在他的身后,马厩里喷着刺鼻的热气,马的汗味,马尿臊味,马粪味和马缰绳上久浸的气味混合着强烈的干草气味,热烘烘地直刺鼻息,往日空空的马栏里挤满了马,我又兴奋又紧张,半天瞅不准一匹马。
奴海背着一大捆料草,我跟在他身后走向马厩深处,心怦怦直跳,那夜般的帷幕被拉开了,黑洞洞的马厩深处没有吊着长舌头的鬼,也没有黄毛怪,甚至连一只巨大的吓人的蟾蜍也没有。纯粹是一间料草房!一堆一堆小山一样高的干料草,还有旧雨靴、叉子、铡刀、斧头柄、空麻袋、生锈的老鼠夹,一架梯子靠在高高的干草堆上,地上也堆着厚厚的干草,正是孩子们喜欢在里面玩耍的那种料草房。我顾不上其他,扔下手中的燕麦捆,迫不及待地爬上梯子,在干草堆上跳来跳去,就像今天的小孩子在蹦蹦床上玩耍一样,我听见马栏里的马“噗噗”打着响鼻,放着响屁,忍不住哈哈大笑,奴海看我像个疯子一样从草堆高处跳下去,又翻起身爬上去,在草堆上醉汉一样东倒西歪,这是我最爱玩的游戏,舅舅家曾经有个草房让我迷恋,但在一场暴雨中倒掉了,而马厩里的这个草房又热又大,简直太美气了!“等会儿我帮你。”我站在高高的草堆上朝奴海大喊,管他听不听得见。我玩遍了每一个草堆,不知玩了多久,玩得像那些马匹一样浑身散发着马厩里刺鼻的味道,玩得脚上扎满了细密的麦芒,又痒又痛。我脱下鞋,看到我妈做的新棉鞋里全是麦芒,才觉得闯祸了。绣花针一样纤细的麦芒密密地刺进鞋帮里,我拍打或使劲儿地抖,都无济于事,我用指甲一根根掐着,鞋里鞋面那么多数不清的麦芒感觉越掐越多了,心里也好像扎进了许多麦芒,我哭了起来。
奴海放下手里的活朝我“啊啊”叫着,示意把鞋给他。不知从哪儿弄出一只小板凳,他让我坐在马厩门口,自己却蹲着,怀里抱着我的红条绒棉鞋,绣花般一根根掐着扎在鞋子里外的麦芒。他掐得很仔细,皲裂的粗黑手指灵巧地将根根麦芒用指尖掐出,像磁铁迅速地吸走铁屑,鞋上的麦芒都被一点点吸走。我听过公社大院里的人说“傻子奴海做的活细致得像个大姑娘”。我的小伙伴李娜说他爸李乡长,常唤奴海去他家干活,春天翻地种菜,秋天筛煤渣捏煤球,傻子奴海做的每一件活都细致得像个大姑娘,哪怕垒个柴垛,也会做出方方正正的模样来。也有人常唤奴海去清理水道、挖粪坑、擦皮鞋,他对他的那些马和那个院子里的人谦卑得像个忠诚的仆人,只要有人来唤他,就是端着饭碗他也会马上放下,也不管来人是乡长会计还是看门的老汉,他“啊啊”叫着,堆着满脸呆滞的笑容跟着人家去干活,仿佛很高兴似的。
他掐着我鞋子里的麦芒,我安心了,拍掉粘在裤腿和头发上的麦草开始认真仔细地看马栏里的马,都是高大的河曲马,骨骼匀称紧凑,头颅俊秀,四肢强健有力,这些原产内蒙古的马,因为体质结实、结构匀称、抗寒力强,耐粗饲料等优点分布在青、甘、川三省交界处黄河河曲地带。在过去的整个夏天里它们驰骋在草原寥廓的胸怀,内里渐渐显露出野性的不安和躁动。某天,奴海给它们洗刷身体时,乡长来了,带着他内地来藏区玩的朋友,想带那身材矮小、面皮白净的男子去草原上骑马,借此一展身手。他让奴海牵过高大的枣红马,轻巧地纵身跃上马背,策马扬鞭,动作娴熟流畅得无懈可击,他的朋友兴奋地为他鼓起掌来。枣红马一声嘶鸣,跃地而起,疯狂地想甩掉背上的人,马受惊了!马刹了!围观者大惊失色,作鸟兽散,奴海“啊啊”大叫着豁出去一把扯住缰绳,却被甩了出去,险些毙命于高高跃起的马蹄之下。从来强者不强,弱者不弱,我没亲眼看到那一幕,我所看到的是他额头一道蚯蚓一样丑陋的疤,时而从小白帽底下露出半截来,为他那张原本就丑陋的脸画蛇添足。现在,那些马安静极了,它们卧着、站着,时而相互围绕,亲昵地摩擦着面颊,有好几匹从栏里伸出头望着我,其中有那匹差点闯祸的枣红马。
我慢慢朝它靠近過去,它那么美好,你看它的耳,倏忽动着,不大不小,不像牛耳太短,驴耳太长;你看它俊美的头颅,被颈部的美烘托着,有一种轻捷的神情,一抬头,仿佛想要超越它那四足兽的地位;你看它飘逸的鬃毛正好和它高贵的头颅相称,给予它强劲而豪迈的模样。马真是高贵洁净的动物,它坚定顽强,敢爱敢恨,从外在到内里。它虽强健但却未有王者的野心,它虽为人们所役使,但高扬的头颅始终高贵,它不是王者,也不是役仆,它是勇者忠贞的陪伴,是一缕不灭的精神。马望着我,它变得和顺的眼睛鼓励着我,那眼睛既像洞彻世事的智者的目光,又像初生婴儿无邪的探视,透彻而又深不可测,奇妙极了,我一直觉得马可能是一种会说话的动物,就像《西游记》中的白龙马一样,它是通人性、懂感情的。我第一次抚摸了马。当我的手怯怯地滑过马的脸,指间掠过一丝平和的温暖,它令我心中怯意全无,我抱着它,任它深远清澈的眼睛将我透视。那大概是世间最灵性的眼睛了吧?难以用美的范畴衡量它,也难以用言语述说,它几乎将我吸了进去,它每眨一下,我的心里就像划过一道闪电。微尘在那里闪烁着光芒,马的眼睛是一个世界,我看到它的星辰下奴海矮小的身影蹒跚着走进来,由远及近地变得高大,背负的料草小了,奴海带着呆滞笑容的脸变得孩童一样洁净无邪。尘世的核总会显露,我在马的眼睛里看到了它。我闻到枣红马大地般的气息,闻到生命的芳香,辽阔之中,我抱着马儿静静幻想着秋天的草浪金色海水一样涌动,马儿驰骋其间。奴海“啊啊”叫着打断了我的幻想,他已卸完料草,顽童一样朝我举起一只拳头,示意我猜,因为兴奋,他呆滞的脸庞看上去更夸张了,龅牙尽数露出,嘴歪斜得更厉害了,嘴角一串晶亮的涎水不受控制地滴落着,常常眯缝的眼睛里涌出一层泪花。是什么让他惊喜而泣?我看着他慢慢摊开粗大的手掌,一只金色的草圈,不,是一只金戒指!宽细如韭叶,两股金色麦草交织而成,那金色纯粹至极,光晕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在其上流动,接缝处一根纤细的草纤毛茸茸地竖着,我捉起它,像捉起一只金色的袖珍小鸟。
自此,我有些喜欢奴海了,对他的事也关心起来。每当大人们谈论到他时,我都假装在一边玩,实际则侧耳细听。这样我就听到些事来。某日,奴海被唤去乡长家干活,干完活没几天,乡长媳妇说家里进来贼了,她领来的工资全不见了,奴海被叫过去问时头摇得像拨浪鼓,两只上衣口袋都翻出底儿来拿给人看,像七八岁小孩,急得一边抹泪一边哇哇直哭,一个在马蹄下连命都敢豁出去的人,像孩子般哭泣的模样是令人羞愧而心酸的。我回想起枣红马的眼睛,那天它到底是惊了,还是怒了?它为什么怒了?在马的眼睛里高贵与尊严从不能任人亵玩。后来钱在床底毛毡下找到了,原来是乡长媳妇压在毛毡下给忘了。还有件事,过了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忘怀,那是夏夜的一个晚上,弦月隐在云层背后,夜色深浓。玩了一天很累了,我早早地睡了,沉沉的梦中听到父亲开门的声音和谈话声,我被惊醒,愣怔中看到卧室的门开着而父母都不在,我光脚跑到门口,看到夜色中站着好些人。发生什么事了吗?人们都围在井台边。我拼命揉着眼睛,顾不上喊叫爸妈,看到夜雾笼罩的井台边,闪出奴海的小白帽,依稀仿佛智障的奴海嘴唇动了动,默默诵念了一句什么便哗啦啦摇下水桶,水桶碰到井壁上发出一声“哐当”的闷响,围观的人们像母鸡一样朝井口伸长脖子观望,奴海矮小的身子俯在井口,他费力摇着井绳,显然是在打捞什么。人们凝神屏气,等待奴海摇上水桶,井台上打水的摇杆和平常一样吱吱呀呀地哼着它的老歌,奴海摇得谨慎,摇得很慢,夜色中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从慢慢摇上来的水桶里能感到怯意和寒凉,水桶里浮着一片白花花的光,人群炸了锅般哗然了。“原来是这玩意,我还以为是井底的龙的眼睛!”看热闹的人悻悻地说着,打着哈欠很快散去。在那桶打上来的水中浮着一只雪亮的手电筒!原来是一位年轻的干事夜里解手路过井台,只见井中白光一片,似神似鬼,乡下人骨子里多少都有些鬼神崇拜,他被吓坏了,叫来同伴竟没有一个人敢去探个究竟,想来想去便去唤已经睡下的奴海,奴海是回民,不信鬼神那套。夜的井台不知是偶然还是戏谑,奴海定定地站着,看始才兴奋不已的人们皆噤声隐入黑暗里,打捞出的手电筒随人群四散也暗了下去。
整个冬天,我常常偷偷跑去马厩里玩,帮奴海铡草喂马,缠着奴海教我编草戒指,我一遍遍抚摸马的面颊,久久与它对视,微尘闪烁着光芒形成一个宇宙,我无比渴望能有一双和马一样的眼睛,我要用它仰望星辰。我的眼睛太小太丑太黯淡,我怕来不及长大它就近视了。没过多久,春天的一个早晨,我还睡着,听到母亲说,奴海走了。奴海回临潭老家娶媳妇去了,那样一个人也能娶到媳妇?母亲的口气里带着怜悯与轻蔑。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走近过一匹马,再也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马的眼睛。我从此就像丢失了马匹的人,注定要用一生寻觅。
当我再次看到这些马,世事的尘烟呼啸而过,映在心底的回忆经过时光的打磨其实已不是原初的模样,只是那马的眼睛,依然让我渴望。此刻,我看到一匹马仰起它的头颅,它听到了一声心底的呼唤,它的眼睛扫过了整个原野,天地与我微微一颤。我们都是大地的浮尘,却渴望着星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