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愤怒中的欢乐

郭忻杪

1.

说再说一遍，我的执教生涯起步，并不顺利。

但去到克利夫兰，在33岁的年龄——当时NBA最年轻主帅，联盟历史上最年轻主帅之一，我丝毫也不在意这支球队到底是有多么不好（或者说差劲）。对我而言，能在NBA执教，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且我相信自己能够克服一切（困难）。

第一个要克服的困难，就是哈里（威尔特曼）告诉我，他们近些年不能使更多人来到里奇菲尔德球馆看球。的确，这支球队此前连续六年无缘季后赛，每个赛季平均只赢不到27场……我说它烂，必然是有一定道理的。糟糕的市场营销、转会运作，一支不知上进的队伍……这些标签早已被牢牢贴死。里奇菲尔德球馆，它地处市中心往南三十公里，两个州的交界处，总共有20000个座位，但1983-84赛季，平均每场只上座3900人。球迷们称，它就像是个巨大的混凝土谷仓卡在一片玉米地；还有人说，它像“潜艇”，因为这该死的球馆根本就没有哪怕一扇窗户。

作为球员，此前无论在北卡还是圣安东尼奥，我都已经习惯了那种“叫好又卖座”的氛围。所以乍一来克利夫兰，说实话，真的很不适应，而且是那种浑身上下都不适应。我还记得在这的第一场比赛（执教生涯则是第二场比赛），我们106比131惨负篮网。当时，球馆的座椅上稀稀拉拉，有人躺着、有人一个占两个座位，还有的连人带东西占好几个座位，那种空旷、安静简直让人抓狂。说它像教会吧？又不能这样说，哪有人来教会是如此不虔诚的。

比赛中，经常能听到从看台上传下来的口哨声及垃圾话，有些是用当地方言骂的，我根本听不懂。这不禁让我想起，就在来克利夫兰前，针对我即将成为联盟最年轻主帅之一，《纽约时报》采访时曾问过：“卡尔，你知道么？你将要去的，可是这个联盟最差，各方面都最差的一家俱乐部！”

主场首秀过后，这话我信了。

而一切糟糕的根源，还要从泰德·施特平说起，他于1980至1983年间担任骑士队老板，是个来自匹兹堡、戴着环形眼镜，靠租赁广告牌起家的家伙。泰德根本不懂篮球，总想着用钱就能买来总冠军，跟我们现在联盟中一些老板想的一样。他的很多决定、人事任免，可以说都是可怕，甚至灾难性的，最后却都归咎于教练。如果说快艇那因为种族歧视言论而被迫出售球队的唐纳德·斯特林是个混蛋老板的话，那么，施特平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蛋，且非要分出个高下的话，我认为施特平声名狼藉程度恐怕还要在斯特林之上。

广告商人出身的施特平，1980年买下骑士队股份，随后便进行让人震惊的折腾。球隊在他手中，好像就是个随时可以拆开，又随时可以缝上的布娃娃，被弄得支离破碎。前文提过，仅1981-82赛季，骑士队就更换了四名主教练，外加23名球员。

当然，这家伙的丧心病狂，可绝不仅仅只针对眼下球员和教练。当他意识到选秀权在交易中是很受欢迎的筹码后，那些年，还很好扮演了送财童子的角色，将球队1982至1986年间，连续五年的首轮选秀权全部送走！其中送给湖人的1982年首轮签，直接导致他们成为了史上惟一一支在同一年既得总冠军又拿状元签的球队。反观骑士换回的？只是些毫无价值的球员。

看看施特平给其他队送出的那些助攻吧——湖人的1982年首轮签变成状元詹姆斯·沃西，送给小牛的1984年首轮签变成萨姆·帕金斯，而克利夫兰这座城市直到今年（2016）才打破52年无冠尴尬纪录，施特平要承担相当一部分责任。

且这样的折腾对NBA来说也不是件好事，骑士不仅自己连年战绩不佳，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失去了翻身机会，这种情况，对联盟声誉是个不小影响。终于，1983年，施特平被勒令出售球队，同时为了防止再出现这样的混蛋老板，NBA专门设立了一条规则。

这条规则不仅对各球队进行限定，更将这位丧心病狂的前骑士老板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虽然这家伙2007年已经因病去世，但是他的名字，却成为了至今NBA交易规则的一部分。

这项条款名为：泰德·施特平条款。内容很简单，即禁止球队做出让自己在未来连续两年没有首轮选秀权的交易。

在这，或许有人要问了，作为NBA新一代送财童子的篮网，他们不是早就将未来几年选秀权都送走了么？难道没有触发施特平条款？

答案自然是没有。

在2013年，为了得到加内特和皮尔斯，的确，比利·金（前任篮网总经理）一口气送出了2014、2016和2018三年首轮选秀权。请注意，这里的年份都是隔开了一年，也就是说，篮网并没有触发施特平条款。然而，2015和2017两年选秀权，他们一个同老鹰达成了协议（2015），如果篮网选秀顺位比老鹰高，后者有权要求互换；2017年情况也一样，如果篮网选秀顺位高于凯尔特人，波士顿同样有权要求互换。

如此疯狂、如此愚蠢，好在，金已经被布鲁克林解雇。否则，再这样下去的话，保不定，NBA又要出台条比利·金条款了。

2.

后来，当1983年，施特平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人，接替他的是德冈兄弟——乔治·德冈和戈登·德冈。他们以2200万美元买下骑士队，连同接过施特平所有的生意。很快，德冈兄弟在入主后就炒了我前任汤姆·尼萨尔科的鱿鱼，然后雇用了我。

德冈兄弟，可能很多人不清楚，他们其实是靠做银行起家的，曾经有一支NHL球队，叫男爵队。两人中，乔治年长些，戈登是弟弟，后者在哈佛打过曲棍球。戈登是个很英伟的男人，有着宽阔的臂膀和浓浓的眉毛，可惜，自不到30岁起，他开始因色素性视网膜炎逐渐失明。到1970年，便彻底什么也看不见了。

戈登从未见过我长什么样子，不过刚一来克利夫兰，就信誓旦旦表示要帮助我。他向我推荐了一整套据说很系统、很完善的测试方法，称能够有效监测并掌控球员们身体、心理变化。

天哪！这当时我听起来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后来暗中了解，得知这家伙曾经开过一家心理咨询公司。直到有一天，戈登亲自找到我，说：“嘿，卡尔，我觉得，如果你能接受并很好使用这套系统的话，会对你很有帮助。”

“不！我可一点不这样认为。”心里想着，我却没有说出口，“这太不靠谱了，应该还是你们适应我（的执教理念），比较好一些。”

一直以来，我都自认是个还算聪明的人，那天下午，戈登跟我聊了很多，但老实讲，我根本没听进去多少。更多时候，窗外绿树成荫、蝉鸣了了，或是偶尔抱着球从路边经过的几个孩子，这些更能吸引起我的注意力。反正，坐在我对面那个人，他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比赛、看不到我，看不到一切。

可谁曾想，仅仅几个月后，我就为此付出了代价。堪称无比糟糕的执教生涯起步，开局2胜19负……仅在老鹰身上拿到两场胜利，戈登同他的兄弟看到的就只有这些。尽管我很清楚，球队在这波连败中正逐渐走上正轨，我们在亚特兰大拿到的首胜更是荡气回肠。却无奈，迫于压力，还是不得不接受戈登的那套玩意。

我知道，包括戈登在内，队内很多人都认为，球队战绩不佳，很重要一个原因是梅尔·瑟平在前20场没能打出预期中的表现。这个出生于肯塔基州，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之地，莱克星顿的2.11米大个子，他于1984年首轮第六顺位被子弹选中，然后当天德冈兄弟就用蒂姆·麦克考米克和克利夫·罗宾逊将其交易来克利夫兰。1984年，众所周知，在选秀史上是堪称传奇的一年，出产了迈克尔·乔丹、哈基姆·奥拉朱旺、查尔斯·巴克利、约翰·斯托克顿等一杆名人堂成员。瑟平贵为这年六号秀，自然，生涯起步阶段被寄予相当高期望（这点，从德冈兄弟不惜动用一个场均近20分的得分手，外加一名乐透秀合力去换，便足以看出），但看看他前20场过后的比赛数据吧：

场均12.9分、7.1个篮板、1.5次封盖，投篮命中率49.6%。

这样的表现，我作为一名体系教练来讲，觉得尚可，乔治、戈登兄弟却不这样认为。同样作为内线新人，他们看到哈基姆（奥拉朱旺）在火箭呼风唤雨，查尔斯（巴克利）在费城予取予求，认为瑟平理应也打出这样的表现。于是，我成了那个最倒霉的人。

“显然，是卡尔没用好瑟平嘛！他早该听我的，按我提供的方法来指导球员的！”戈登这样认为。

我不禁火冒三丈，他哪里知道，瑟平这家伙，其实超级沉迷于快餐食品，每顿要吃掉两个超级披萨，或好几个巨无霸！这是一名年轻球员该有的无节制么？克利夫兰当地一名记者甚至还送了他个“快餐梅尔”的绰号。只是，他又真的是个天才，拥有篮球运动员少见的身体天赋，中距离投篮异常出色。所以，我承认，有些时候，我是愿意纵容球员的，只要他们比赛打得让人满意。至于其他事情，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当我把这些告诉戈登，他显得很惊讶。“我觉得，卡尔，你最好还是找他聊聊。”我同意了。

不止一次，我很认真地去做这件事，只是瑟平，他好像根本没听进去，依然我行我素。终三十余年执教生涯，我都是个很没有耐性、不善于跟球员沟通的教练，自然，他这种态度，开始让我产生厌恶，直至怨恨。

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一场我们同火箭的比赛，彻底迎来爆发。那晚，瑟平在防守端被哈基姆打爆；反观他的替补马克·韦斯特（一个身高2.08米的二轮秀），上场后表现还不错。于是，第二天训练课上，找了个间歇，我把韦斯特拉到身边，对他说：

“加油，马克！赛季剩余时间里，你将成为我们新的首发中锋！”

多年后，再回忆起这段往事，我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毕竟，就在失去首发位置后，瑟平變得更加一蹶不振，NBA生涯也仅维持了五个赛季（场均8.5分、4.6个人篮板）。我无数次问自己：卡尔，无论对人、还是对事，你总要把他（它）们上升到一个敌人或战争的高度，这样真的好么？这疑问困扰着我，直到2010年，因为癌症，我住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日子，我经常要和五个病友一同去接受放射和化疗。他们的（战斗）精神、竞争动力跟我（在球场上）一样充沛，只不过敌人变成了癌症。当你同他们聊天的时候，往往能感觉到，那声音充满了力量，即便身体是在不断虚弱的。

其中一个病友，他总是在我之前接受放疗，那过程真是折磨得他够呛——身上起了很多疹子和溃疡，我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痛苦。但是，他每天不仅和我打招呼，还同每个人聊天。

可能今天讲个笑话，明天说个故事，总之，对抗争的热情从未有丝毫减退。几乎就在一瞬间，我明白了，大概自己之所以成功，也因为是个十足的竞争者吧。且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跟我一样的人，同样拥有这种决心和内心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