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木兰柴》佛理阐微
2017-07-21曹阳
曹阳
摘 要:《辋川集》为王维栖隐辋川别业期间所创作的一组篇什,凡二十首。自李唐以降,右丞《辋川集》诸作以其剔透玲珑的山水书写、“名言两忘,色相俱泯”的幽微意趣,获得了无数文士的关注。作为深受佛教义学思想影响的诗人,王维创作《辋川集》时,常有意识地撷取一系列具有特定意义的意象,凭借自己的澄思妙虑,将微妙甚深之佛旨寄寓于有形之景物中。本文仅以备列于其中的《木兰柴》一诗为例,论述隐括于詩歌自然之美表层下的,主要有“诸法无常”的缘起论思想与“语无背触,甜彻中边”之中观思想。
关键词:《木兰柴》 二重属性 无常 中观
一、山水与佛禅——《木兰柴》的二重属性
作为一名虔诚的佛教信徒,王维的一些作品中体现了佛教义学思想,这早为定谳。明人徐增尝言:“摩诘精大雄氏之学,篇章字句皆合圣教。”此番评述虽过于笼统,“皆合圣教”亦难称坚确,但徐增斯论为我们更为深刻地理解王维诗歌,无疑指了一条正确的路径。
较早注意到《木兰柴》中蕴藏着佛教义学思想的是清人王士禛。王氏论诗标举“神韵”,他不仅在《唐贤三昧集》中将《木兰柴》收入,复又在以洪迈《万首唐人绝句》为底本,删汰杂芜,在编成的七卷本《唐人万首绝句选》中,将《木兰柴》选入其中,可见其对《木兰柴》赏爱之深。张寅彭先生在《〈唐贤三昧集〉与诗、禅的分合关系》一文中曾指出,《唐贤三昧集》体现了王士禛“主观上欲以诗通于禅的自觉程度”,并言其简直是一部“解禅的‘教科书”。更为值得关注的则是:《唐贤三昧集》所收录的禅诗,鲜少有直言说教者。王氏更为看重的是那些以山水田园为载体、“绕路说禅”的诗篇。因此,《木兰柴》所以能被手眼甚高的王士禛选入《唐贤三昧集》,除了其本身所具有的画面之美外,更因隐括于山水表层之下的“诸佛妙理”。
但王士禛对于这一问题的贡献,也只是将《木兰柴》选入其所编纂的唐诗选本之中,如是而已。他并没有对《木兰柴》做具体的剖析。《木兰柴》一诗究竟体现了怎样的佛学思想?这种佛学理趣又是凭借怎样的途径浸润到诗歌之中的?尚待后人寻解。
陈允吉先生精熟内典,又长期研究《辋川集》,他对备列于其中的《孟城坳》《华子岗》《鹿柴》等都进行过专文讨论,透彻、清晰地揭示出隐括于自然山水之下的微妙佛理,探幽钩玄,刮垢磨光,多发前人所未覆。他在论述右丞山水诗与禅宗关系时说过的一段话,对我们厘清《木兰柴》所蕴藏之佛学思想极有助义,其话乃是:
王维从他所遵循的那条认识路线出发,在描绘山水风景的过程中,时常把自身进行的理念思维和审美体验结合在一起,在自然美的艺术形象中寄托着唯心主义的哲学思辨,塑造那种虚空不实和变化无常的境界,从而把禅理有机地“组合”到“诗情画意”中去。
王维信佛之坚诚,真实不虚,久而弥固。他以士大夫信佛著称,尤亲近禅宗。孙昌武先生曾明确指出:“从思想上看,对他影响最大的是禅宗,而且表现出由北宗渐教转向南宗顿教的发展倾向。”陈允吉先生亦谓:“根据现有的资料推断,王维平生服膺的佛理主张,略以华严宗和禅宗南、北两家的说法为主,他兼又精熟大乘般若、方等经典,注重慧解且长于辨析空有。”而禅宗区别于其他教门的最大特征,乃是无论心许兰若还是厕身红尘,凡日常生活中之诸般事物、境遇,皆可成为“禅修”的归止。王维以正法眼藏观诸辋川风物,如华子岗、木兰柴、文杏馆、斤竹岭等,皆是其志求般若的清净道场。
根据葛兆光先生的考察,王维所处的时代,禅门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分化与转型。其一,“这时禅门的分化显示了思想与方法的差异,但这些差异并不意味着东山门下各系之间,在方法与思想上已经到了泾渭分明的地步”。此时世人的修行方法,仍不脱“念佛净心”与“坐禅摄心”此两种。只是后来南宗兴起,惠能一变“由定发慧”而为“定即是慧”。这一理论的转向对其时宗教实践的影响甚巨。由此,“只要在意识中不理会那种种分别,在心灵中不执着于某种念头,就可以‘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因之,辋川之于王维,不啻为观赏山林的游止,更是供其从事佛事修行的“鹿野苑”,他与裴迪闲居辋川期间,每喜以山水为法身,切磋释道,并将各自证悟、领受之佛理以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故右丞之《辋川》诸作,虽其表面多未明言佛理,但细绎其里,自当含具如是一份“禅悦”。陈允吉先生在评点同属《辋川集》之《华子岗》时曾言:“像这样外表看来只在写景,借此而将作者的说理意图掩盖起来的做法,又刚好是《辋川集》内许多作品普遍具有的征候。”堪谓妙解右丞,圆通无碍。
右丞之辋川别业,计有游止二十处,根据师长泰先生的考察,木兰柴是一处“在寂静山岭上的景观,岭上种植木兰,绕以竹篱栅栏”。诗人身处这样幽静出尘的环境,又素亲佛法,所感所悟自然殊异于常人。入谷仙介在《王维研究》一书中曾指出“辋川山庄不管在时间或空间上都有向人间世界之外的变化”,便一语勘破《辋川集》诸作之内涵。综上,我们认为:王维之《辋川集》诸作,仅以本文所要讨论的《木兰柴》为例,确是兼具山水与佛禅双重属性。因此,在评析此类诗歌时,就应该从其山水的表层向纵深发掘,只有这样,才能还原摩诘创作的本来面目。
二、诸行无常、甜彻中边——《木兰柴》佛理阐微
(一)“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根据吕澂先生之《印度佛学渊源略讲》,早在释迦依缘起宣说佛法之时,即已开示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皆苦”这三大对后世影响至巨的佛教基本命题。此三者统称为“三法印”,“印”具有不可变更的意思,意为一切诸法都要以契合此“三法印”为标尺,“此三者,是可以随说一印,或次第说此三印的。次第三法印,即是以明解因果事实的生灭为出发点,依次而通过诸法无我的实践,达到正觉的涅槃”。所谓“诸行无常”,是指世间万事万物都处于生死相续的迁延流变之中,包括人及一切有情众生在内,自生起就注定要归于寂灭,世间无一人无一物可以逃脱这无常大海。王维作为深受大乘佛学思想影响的诗人,对于这一思想的领受可说是真实不虚的。略举陈铁民先生《王维集校注》数例,足可窥见诗人书写“无常”篇什之繁:
五蕴本空,六尘非有。(《能禅师碑》)
人生能几何?毕竟归无形。(《哭殷遥》)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叹白发》)
缘合妄相有,性空无所亲。(《山中示弟》)
有无断常见,生灭幻梦受。(《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
与《木兰柴》不同的是,以上所举数例大率皆为直言说教者,读者不需要经过太繁琐的思想分析便可领受诗中之“妙谛微言”。而本文所讨论的《木兰柴》,则非通过一番深析,不能证悟此中所含蕴之佛理。试论析之: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
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夕阳染着秋山,飞鸟次第追逐,鲜艳翠绿之山色时显时晦,山间雾气流转,与飞鸟俱散。对于此诗,葛晓音先生尝言:“在这幅宛如油画般绚烂明丽的秋山夕阳图中,洋溢着无限新鲜的生命力,毫无悲秋伤晚的感伤情调。”以山水诗的眼光目之,这样的评述堪称精妙。“余照”“彩翠”“飞鸟”“夕岚”等词语的使用,确实为读者描摹了一帧色彩鲜艳的山林晚景。但是正如前文所言,王维《辋川集》诸作,绝非单纯地模山范水。“秋山”“夕照”“飞鸟”“夕岚”,这些意象,如果我们尝试以动静的眼光来体察,便会发现这些景物最大的特点乃是:生住无常,须臾变灭。在佛教看来,所谓的“运动”,不过是人们的心识活动,自然界所呈现的各种现象,都是因缘和合的“假有”,生灭无常。王维受此种思想影响甚深,他每喜描绘“花开花落这样一类的现象”,其用意只在宣说一切法虚空不实的本质。《木兰柴》诗中出现的意象,乃是王维借用物象的譬喻义宣讲佛理,翻阅对其影响甚深的《维摩诘经》,我们发现了如下两段话:
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维摩诘经·佛国品第一》)
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维摩诘经·弟子品第三》)
《维摩诘经》在宣说世间诸法生住无常之理旨时,所使用之譬喻与王维《木兰柴》竟有诸多相似之处,“聚沫”“云”“电”“影”“浮云”,一如“余照”“飞鸟”、时分明之“彩翠”、无处所之“夕岚”那样,飘忽无定,转瞬即逝。依《金刚经》上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方面,王维要在诗歌当中体现佛教思想,必须要借助意象;另一方面,如果将意象描写得过于实际,又很难让读者悟得此中三昧,所以陈允吉先生说:“诗人非常善于刻画自然界中一刹那之间的纷藉现象。”可谓慧眼独具。
此外,如果我们尝试对《木兰柴》中意象的统一性进行一番寻绎,不难发现:以上诸般意象均统摄于“黄昏”此一大背景下。“秋山敛余照”,点明《木兰柴》的创作时间是在黄昏,作者于白日行将西沦之际,山林寂静无人,将这刹那之光景记录下来,遂创制出《木兰柴》这样一首情景俱佳的诗篇。傅道彬先生在《黄昏与中国文学的日暮情思》一文中曾言:“在死亡迫近的黄昏意象里显示出两种不同的意义,一方面生命愈是短暂便愈有意义”,“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看到黄昏意象最多的还是虚无缥缈的生命体验”。借助黄昏意象来表现人世无常的感叹,此为右丞之擅长。他所以钟爱描写夕阳西下,暮色渐起之际的自然景物,不过是由于这些景物最能彰显一切诸法生灭无常的空性,诗人借此以抒发人世无常之感。
(二)离有离无,甜彻中边——大乘中道观
除了以意象的譬喻意义来分析《木兰柴》所蕴藏之佛教义学思想外,我们还将尝试从认识论的角度来分析:作为一名大乘信徒,王维究竟是在何种世界观的指导下,创作出这首《木兰柴》的?查考清人赵殿臣之《王右丞集校注》,其前序文的一段话颇值得注目:
右丞通于禅理,故语无背触,甜彻中边,空外之音也,水中之影也,香之于沉实也,果之于木瓜也,酒之于建康也。使人索之于离即之间,骤欲去之而不可得。盖空诸所有,而独契其宗。
斯论非由赵殿臣指出,而是出自其弟赵殿最。“语无背触,甜彻中边”与“使人索之于离即之间,骤欲去之而不可得”,说明赵殿最已经注意到以大乘“中观”思想解析王维《辋川集》诸作。從教史的角度考察,原始佛学发展到大乘佛学时期,教义、内涵更加丰富,辩证色彩亦更为浓厚。在这一过程之中,龙树的地位至为重要。龙树所缔造之“中观派”,与无著、世亲开创之“瑜伽行派”,构成了大乘佛学的两大思想流派,对后世佛学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所谓“中观”,又称“中道观”,用龙树自己的话,乃是:
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
要言之,“中观”宣讲缘起,主要是从两个方面入手。其一,“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一切法是因缘生法,当体即空,这种“空”是存在于认识之中的,它不是把一切现实的东西都否定掉,故只可以“我说”指称。其二,龙树又提出,万事万有,虽其自性空寂不可得,但是如果一味说空,就把一切都否定掉了,果真如此,那器世间又何以会有千差万别的事物呢?所以他又讲一切法“亦为是假名”,诸法虽空,从“名言”上来理解还是有的,既看到事物无自性(空)的一面,又看到它们假有(假名)的那一面。故而“中道”虽然仍是从缘起论上来说法,但是龙树斯论比起之前“说一切有部”的学说更进了一步,其最大得益处乃是它并不否认事物“假有”的一面,空是“毕竟空”,有是“缘起有”。离有离无,不触二边。在这样一种认识论的指导下,王维笔下的《木兰柴》亦是具备了如是一种色空辩证的特质,诗人离诸“空”“有”两端,借助山水诗这样一种题材来开显中道。凡所见所闻之诸般事物,一者,王维认为它们都是因缘和合而无自性的,无自性即是空;二者,虽事物终将归于寂灭,然就器世间四相中之“住”“异”二相来看,又不应以“恶趣空”否定“假有”,故其尝言:“至人者不舍幻,而过于色空有无之际。”(《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
秋山——敛余照——有
飞鸟——逐前侣——无
彩翠——时分明——有
夕岚——无处所——无
“秋山敛余照”一句,诗人是从“有”处入手,写秋山承接着夕阳之余照,虽然微弱却尚有光影可寻;“飞鸟逐前侣”,诗人则以“无”处落笔,因飞鸟次第飞掠,绝无丝毫痕迹可感。“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仍是于“有”“无”的辩证之处着墨,山间之绿或可见之,缥缈虚幻之云烟却是无迹可求。纵观《木兰柴》,虽其形制短小,然则尺寸之间,却倾注了摩诘无数心血,意象的撷取已属匠心独运,隐括于意象之后的诗思佛理更是难以形器求之,唯有透过佛教对其认识论、人生观等之影响,方能看出其“韵外之旨”。
三、结语
有学者曾对王维的佛教诗歌进行过统计:“王维现存的佛教诗可知者为四十二首”,这样对王维佛教诗歌进行系统性的分论与观照的研究方式,当然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在作者所罗列的四十二首佛教诗歌之中,我们却并没有发现《木兰柴》的身影,这不能不说是遗憾的。其实,我们如若能够细心寻绎,透过王维《木兰柴》意象的譬喻意义,结合《辋川集》的独特创作背景,并对王维一贯服膺的大乘佛学“中观”思想做一番耐心的发掘,还是不难发现隐括于山水之下的幽奥佛理的。通过发掘《木兰柴》潜藏之佛教义学思想,不仅能使我们更为深刻地理解《辋川集》诸作的思想内涵,对于研究王维山水诗歌的说理方式,也必将起到很好的启发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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