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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听,阳光在歌唱

2017-07-21莫永忠

西部散文选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土布歌唱棉花

莫永忠

台风退后,暴雨退后,地震退后,书籍退后,火车退后,钢筋水泥退后……时光退后……母亲,听,阳光在歌唱!

那是两块狭长的土地,面积不过两分,母亲获得一个好听的名字:自留地。然而整个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到了这里,听,阳光在歌唱:那是成千上万的小天使的大合唱,那是各种粮食与布匹的馨香,那是无数金灿灿的细碎金子的相互碰撞。风潜伏下来,昆虫潜伏起来,静穆的蓝天白云下,只有阳光在歌唱。阳光在召唤各式各样的种子。

那时候,人们与人们情谊的见证,便是相互赠送种子,我们家光番薯的种子,便有好几种:红心的、紫心的、黄心的、白心的……鸡蛋薯、白薯、紫薯、红薯、秤砣薯、木薯番薯……收获的时候孩子们是多么欢喜。可是在这有限的土地上,要栽种下这么多个品种,确实给母亲出了一道难题,然而母亲总能找到解题的钥匙。

在绿油油的番薯地里,母亲正要在地垄边见缝插针种上两行卫兵式的玉米。玉米尚未抽穗,豆角却攀上了高高的篱笆……此外,那地里还会种上当地罕见的黄黍同小米……那丘地显得那样的拥挤,仿佛诺亚方舟上站满了禽畜和人。然而,那些品种截然不同的庄稼,却总是相互依存相依为命相得益彰,令父亲的担忧显得多余。母亲就像一位贪心的诗人,在巴掌大的稿纸上,密密麻麻写下各式各样的诗行。

母亲还偷偷摸摸开辟出了一小块正方形的土地,就跟地道似的隐蔽在我们家由猪圈同茅厕构成的园子里,母亲用篱笆隔开人们的视线,在园子里栽种一种我们十分陌生的植物——棉花!

母亲的顽固让父亲大为恼火,那是个饥饿唱生活主角的年代,而百货商店里却已开始流行化纤织品。人们的躯体将由化纤织品包裹,整个世界将由化纤织品一统天下,而被称为“土布”的棉织品将退避三舍,并终将与时光一同被埋葬。那时教过书的父亲也这么认为。

可是母亲总是象顽强的地下党员一样,将她的使命进行到底。于是我们得以见识被叫做“棉桃”的植物花苞,得以记下青色的浆果般的棉桃特别的气味,棉桃绽开时的惊喜,仿佛天上的云朵落下,刚好被一双双小手接住。

那小小的一丘石渣地,居然收获了那么多棉花。棉花的丰收却更令父亲眉头紧锁,因为接下来母亲将有更多的理由逃离那机械的劳作。

其实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挑选出门的日子。可是那年月永远没有“农闲”的说法,就象几十年后她的儿子永远只能象吸毒人员偷吸毒品那样在打工之余偷偷摸摸地写作。母子俩总是那么的不合时宜,难道这就是宿命?

那些丰收的棉花,就象一群群淘气的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快乐而张扬。母亲胆颤心惊,生怕惹祸,将它们压了又压,哄了又哄,才用一张巨大的黑色包袱皮将它们掩藏,如同黑夜将白天包裹,乌云将阳光敛藏。

母亲背着那个硕大而轻盈的包袱出门,就象背了整个世界出门,满世界的阳光在她严重驼下来的背脊上的黑色包袱里放声歌唱。那是细碎的金子与金子相撞,发出的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母亲独自一人出门,背上硕大的棉花大包袱,步行几十里地,找到一个因闭塞未能与时俱进的村庄,找到她的一位姐姐,然后请她这位姐姐,引领她去找到一处早已被人们遗忘的手工作坊,将那棉籽同棉花分离。就像新生婴儿必须剪掉脐带一样,刚收获的棉花必须轧去棉籽儿,这道工序母亲必须求助于人。母亲通常要在她三个姐姐家轮番住上一个晚上,将感恩留下,才能背上去了籽的棉花,欣喜却又惴惴不安地回到家里。

只要一见到母亲同棉花在一起,父亲脸上便乌云密布,仿佛随时都要雷霆暴发。母亲总是在生产队收工后,小心谨慎地干完所有的家务活,才偷偷摸摸搬出那辆年深日久的纺车,在煤油灯下开始咿咿呀呀的纺纱。在寒冷的夜晚,那是阳光在歌唱。母亲不象是在纺纱,而是象在纺织阳光,纺织温暖。我们总是在母亲悠扬的纺纱声中酣甜地睡去。

母亲偷偷摸摸积攒下钱,请木匠给造了一架织布机。织布机在厅屋安装起来,庞然大物,将父亲吓一大跳。然而碍于不少好奇围观的乡亲的脸面,父亲终究不敢发作。不知经过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母亲将一摞摞亲手纺出的纱团变成了白布。白布再背去染色,回来母亲便亲手做成全家人穿的土布衫裤。当父亲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土布衫裤,脸上终于绽放难得的笑容。土布衫裤不及化纤衣物时尚,却更温暖,气味也好闻,那是阳光的味道叫人心情愉悦。母亲不仅用自己纺出的纱织做衣服的土布,还会织蚊帐。夏天,买不起蚊帐的我们家,却挂上了好几床母亲织出的棉纱蚊帐。母亲还会留下一部分纱团,背去染上不同的色彩,回来织色彩绚丽的床单。母亲尽力让我们的日子温暖而多姿多彩。可是穿上土布衣服盖上土布被子(棉胎也是母亲种出的棉花弹的)的我们,却在时尚面前自卑得抬不起头来。虽然如此,母亲对种植棉花仍是热情不减。几十年后我才理解母亲当年的执著,就象理解自己为什么饿着肚子还要废寝忘食写自己觉得必须要写的文学。

但是母亲小心珍藏的纺车同织布机最终还是进了父亲的灶头,化成一缕青烟追随那个远逝的农耕文明去了。母亲织出的土布,织出的被单、被面、被里、蚊帐,做出的布鞋,请工匠弹做的棉胎……在最辉煌的记忆里是给大姐做嫁妆!二十床棉胎,几十床被单……大姐出嫁时一身母亲亲手缝制的土布衫裤……这恐怕是母亲一生对自己酷爱种植棉花最大的安慰。当然,到三姐出嫁前,我们就再也不愿意穿母亲的土布衣服了。读高中时,带的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被,那土得掉渣的与众不同的被面被里曾使我倍感自卑。

不能繼续栽种棉花的母亲,就象被强行剥夺纸笔的作家艺术家,被强行扼杀美梦的少年,被强行夺走伴侣的情痴,被强行限制嗜好的酒鬼和赌徒……精神一下子没了寄托。母亲不是一个能与时俱进的人,正如她的儿子。她注定只属于那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不能继续栽种棉花纺纱织布的母亲,迅速步入她的老年。她的手艺不再有人欣赏,母亲不得不做一个低调的人。好在房前屋后还有她老人家施展的空间,她总算尽享天年。

母亲的晚年,将对纺纱织布的痴迷,转移到了栽瓜种豆上。在村里,我们家的屋子,永远是最灰颓寒碜的,然而爬山虎般爬满烟黑土黄水泥砖整面墙壁的丝瓜,那翠绿的叶子同明黄的摇曳的瓜花,又使得那座陋室生趣蛊然。因了房前屋后四季不败的瓜豆,我们家寒碜的房子总会令路过的人眼前一亮,叹服主人对贫困的物质生活的超然。

母亲的感情在地里,父亲则对田情有独钟。多少个阳光歌唱的日子啊,父亲全神贯注地将一粒粒金子般的阳光捏碎捏碎,流水一般埋进那神奇的泥土里。几十年如一日,那丘田每一粒泥土,怕不都被父亲的体温烘焙过呢!那泥土,早已经是父亲肌肤的化身。你说,母亲躺在父亲体温几十年如一日烘焙过的泥土里,她老人家还惧怕寒风吹刮吗?母亲一定是在父亲的体温里做一个酣畅淋漓的美梦。

台风退后,暴雨退后,地震退后,书籍退后,火车退后,钢筋水泥退后……时光退后……母亲啊,听,阳光在歌唱!

微风潜伏下来,昆虫潜伏下来,而蓝天白云高高地隐遁,蝴蝶也停留在一朵羞涩的花朵里谛听,听吧,阳光在歌唱,空旷的田野,无人耕种的田地,每一粒泥土都在召唤着种子的魂魄……醒来吧,母亲,在阳光歌唱的日子里,将您喜爱的每一粒种子,尽情播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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