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在普兰
2017-07-21
白茫茫的荒野上,我扛着一把锨,带着几个乡村干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风刮得人直不起腰,雪糊得人睁不开眼,路深深地埋在雪里,房静静地藏中雪中,走半天见不上一个人。好不容易见到一户人家,用锨铲开一块空地,跺几下脚,抖掉身上的雪,然后隔着门喊一声:“有人吗?”人没有答应,一只狗叫着冲出院门。这是我离开普兰后,一直重复着的一个梦。
梦中的我,总有着干不完的工作。走什么地方都缺水,到什么地方都没电,这边的事刚刚结束,那边的事又急着开始,累得筋疲力尽,急得口干舌燥,工作却越干越多。终于歇了下来,我坐在长满杂草的水渠畔,撩一捧水洗脸,躺草丛中看云影投地,望蓝天发呆。冥冥之中,我看见另一个我还在忙着干活。心想,你真是个苦行僧,还有完没完了?
有时候忙不开了,我会在梦中用分身术把自己分成几个人。单位工作的我,业余写作的我,下乡督查的我,山上劳作的我,他们各忙各的事,一个都不失闲。在梦中,他们经常相互见面,都知道彼此在干什么,又好像不认识。有时候可能是想让他们歇一歇,还是什么原因,我经常把这个我安排在这个梦里,把那个我安排在那个梦里。但他们闲不住,稍不注意时,他们就一齐出来干活,一点都不偷懒。
看我白天忙不过来,他们有时会偷偷地在夜里把我白天要干的活干掉。记得有一天写文章没状态,越思考脑子越乱,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梦中的我接过我醒来时没完成的任务,放开思维想象,彻夜伏案写作,写着写着便进入了状态。文章刚定稿,小黎推开门叫我起床。一骨碌爬起身,只觉得文章的内容依旧清晰,便打开电脑敲在了纸上。没想到,它竟成了我近几年最满意的一篇文章。
虽然我的办公室交给了杨书记,吃饭的灶房已换成了另外几个灶员,我睡过的床,用过的字台,写文章的电脑,打球的台案都换了主人,但在我的梦中,它们的主人还是我,谁也没动过一下。隔门缝向里瞅一眼,我看见自己还坐在原来的办公室,和几个同事聊天,只是说话的声音小得听不见。门口的那畦子格桑花还在,但好像缺了水,也许是少了肥,花蔫蔫的,叶黄黄的,身子也单薄了很多。看见我走在它们跟前,一齐向我凑过来,诉说着它们最近受了冷落,吃不饱也喝不好,有几个还一把一把抹眼泪。
送我离开普兰到地区工作的那个早晨,好像永远固定在我的梦中。太阳把一束祥和的薄光从东边洒向县城,黑压压的人群挤满在老政府院子,脚步声和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声音很小但人好像不少。推开窗户,满院子尽是些熟悉的面孔。那些给我献过哈达的群众,握着手泪别的干部,以及跑几百里路赶来就为了送一下我的边境官兵、寺庙僧人,永远是那么的热情,天天夜里献哈达,回回梦中流眼泪,整得我的梦生活总是过得戚戚悲悲。有几次梦里,我被他们感动得泣不成声,爬起来在脸上抹一把,眼眶里噙满眼泪,枕头上湿成一片,还真是哭了。
几个老得没了人样儿的老头老太太,总是在梦里向我诉苦,说他们又没了米和面,缺了柴和炭,患了病的条据没处报销,养老院的服务态度不好。这些老头老太太我怎么不认识?什么时候又多出这么几个人?我认真打量着他们,看着看着就认出来了,原来他们是我的爷爷和奶奶,外婆和外爷,还有老家村里的老人。都几十年逝去的人了,怎么突然出现在普兰?还得我一夜一夜给他们做解释工作。
普兰的庄稼,夜夜枕在我的枕下。大片大片的田地里,青稞在拔节抽穗,油菜在扬花吐蕊,豌豆在扯蔓结角,直至它们在我的梦里把叶子长黄,把腰身变弯。那片坐落在喜马拉雅山下的农牧示范基地,一次一次地瓜红菜绿、枝繁叶茂,又一次一次地老黄枯死、秆折蔓抽。这些作物的枯萎,是不是因为我的到来受了惊扰,或是村里的一声鸡叫狗咬,影响了它们的生长寿命。
一条平展展的梯田里,是一块金黄金黄的油菜。也可以说是两块。因为虽然长在一块地上,也都是油菜,但长相却大不一样。前台的油菜叶子黑绿黑绿,秆儿也粗粗壮壮,花开得一疙瘩一疙瘩繁稠,嫩黄嫩黄地好看。后台的油菜虽然叶也绿、秆也壮、花也繁、色也嫩,但总觉得绿得浅了一些,壮得细了一圈,繁得稀了不少,嫩黄的颜色中少了一些水分。这些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是两家人的作物。前台的长势好,肯定是它的主人早种了两三天,多灌了几趟水,多锄了两次草,要么多撒了些羊粪。见我走近它们,田里的油菜抢着说:“前台的主人勤快,后台的主人懒惰。”
秋天青稞垛子下,老鼠已在人来拉青稞时,把该储藏的过冬粮食都储藏好了,等人开着拖拉机、三轮车来到地里,它们已经悠闲地像一个退休的老干部,迈着八字步从这个地头走到那个地头。有时候抬起头看看天,“吱吱吱”地叫几声,好像给人们说:“天都快下雪了,还不抓紧时间往回拉庄稼,一看就不是个过日子人。”
农牧示范基地内,瓜田里,西瓜滾圆,小瓜香甜,架上的黄瓜一葛爪一葛爪摇曳。菜地里,芹菜翠绿,辣椒火红,一畦子一畦子的韭菜、香菜、油菜、菠菜鲜嫩得让人直滴口水。我走上去刚摘下一根黄瓜,一个老百姓走过来就向我要钱。我兜里摸索了半天,就是找不到钱。我四处张望,看有熟人借一点钱给老百姓付黄瓜钱,熟人没看到却看到一个人正在树林里砍树。
这树是我从老家拉过来的,经过几年的栽植才长成这个样子,怎么说砍就砍了呢?我顾不得给这个老百姓开一根黄瓜钱,便跑过去制止砍树人的行为。砍树人跑了,把砍倒的毛头柳、锯沫子、木屑渣留了一地。看着这些自己亲手栽植的树木被人砍掉,我差点气晕在地上,满道台跑着看。看着看着,我觉得这一地的树杆就是无数个自己死去的尸体,锯沫子就是自己的鲜血,木屑渣就是自己的骨头。我伤心地哭了,有几棵没被砍掉的毛头柳悄悄地走过来,安慰我不要伤心,有它们几个在,毛头柳就不会绝种,你自己也还活着。
亮红晌午,村子里静得不见一个人影,一座座白房子被太阳晒得打盹。一条水渠里,清澈的雪水打着滚儿从村前流过,给村子里带来丝丝凉意。一户人家的门口,一头弯角子牦牛卧在粪堆旁,像一堆牛粪,只是肚子一吸一鼓地,才知道它是一个活物。一只调皮的绵羊羔在它的脊背上跳上来又跳下去,几只杂毛子鸡在它的蹄子间刨草籽吃,一只猫用爪子逗它的尾巴玩。牦牛懒得动一下,烦得不行了就摇一下尾巴,摆两下耳朵,然后“哽哽”地反着刍,眼睛都始终没睁开一下。
月亮爬上普兰柳的梢顶,一只狗蹲在老县城的残墙下,一下一下地用嘴舔着自己的爪子,扒拉着自己的颈毛。然后,头对着天空,眼望着月亮,“汪、汪、汪”地咬。声音放得很低,音调拖得很长,粗听像朗诵,细听似念经。狗咬声传到柳树的耳朵里,柳树高兴得排成队“啪啪啪”地鼓着掌。狗咬声传到青稞地,青稞们一齐弯下腰给狗躹躬。狗咬声传到羊圈里,羊子打一个失惊,“咕咕咕”跟著哼几声。我被这悠扬绵长的狗咬声,送到了天空的月光中。在寂静的月光里,我踩着月光满天空行走,一抬脚一个山头,一移步半个草原。但走了半天,看到的都是些普兰的县城和乡镇,村庄和山川,怎么走也走不出普兰的县境。
我停留在县城的上空探出头,看见满街道都是车和人。车是平时常见的车,人一个也不熟悉。这些人有尼泊尔人,有印度人,也有游客,但最多的是当地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车流和人流没有一点声息,像水一样静静地流动。有几个好像发现了我,抬起头看一阵,然后告诉了其他人,满街人都齐刷刷抬起头看我。我从月光中走向街道,月光变成了阳光,满街上红罡罡地耀得人睁不开眼。终于在车群里,我发现了我的车,开车的还是洛桑师傅,车里坐的仍然是普兰工作的我。人群里,也找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县委的杨辉,政府的曲次,办公室的小刘,文广局的小张……一个个面露微笑,向我站着的方向走来,但走了半天还没有走到我的跟前。
他们走不过来,我找他们吧。我走过街道,他们已到了街头;我来到街头,他们又走向了村道。相差百八十米,还能看到他们的笑容,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就是撵不上。随着他们的身影,我来到一座古老的寺庙。这寺庙我熟悉,他是我包联的科迦寺。这个处在边境线上的千年古刹,信众仍然络绎不绝,香火依旧袅袅升腾。住持强巴赤来还是那么慈眉善目,站在风里给我诉说着庙里的事情。其他僧人们也都笑盈盈地朝我看,把一杯热乎乎的酥油茶递到我手中。
犬牙交错的雪山口,我碰到一拔人背驴驮的马帮。正是上坡子地段,马脖子伸得老长老长,货驮子把马腿压得很短很短,格颤颤地移动着。人身上也背着东西,见有人在面前,缓缓地抬起头看,眼珠子都挣得鼓圆鼓圆。我瞅了瞅,一个都不认识,便上去盘问,一个尼泊尔商人认出了我,说我没收过他的一笔走私物资,弄得他才成了这天这个样子。我给他说道理、讲政策,他就是不听,死活缠着我不放。我一看实在没有给他再解释的必要,扭头走出山口。
刚出山口不久,我发现山脚下的一个山窝子里,有一些机械在作业,尘土扬得满道沟都是。这是一支偷采砂金矿的团伙,这场面我见得多了。我直身赶往,盗矿者见了我显得有些紧张,但充满敌意,一个个手握家伙凶狠狠地站着。有一个头长得像个脸、脸长得像个头的秃头大胡子人发了话:“就是这个人坏了我们的不少好事,我们得和他拼。”手握家伙的盗矿者一齐向我涌来。看着情况不妙,我一转身跳上地塄,往山包上逃去。但不管我怎么用力,腿软得就是跑不快。一回头,盗矿者就像牦牛群一样黑压压地追过来。刚准备向一个小路上跑,一些开赌馆、搞色情服务的又堵在前面,说你断了我们的财路,我就断你的去路,这条路你说什么也不能过。
面对前无去路,后无退路,我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等着和他们拼命。这时候,经常打鸣的那只芦花子公鸡“喔喔喔”地叫了一嗓子。听到鸡叫声,堵在面前的,后面追来的,都一溜烟从我的梦中逃走了。
本特辑选自《人民文学》、《十月》、《文艺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