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刮过(外一篇)
2017-07-21邢永贵
邢永贵
这是一定要在春天里刮起的大风,它一定要从残雪上面,从还没有从枯草下面伸出脖子的草芽上面,从我们还在不断往外抖落寒气的身体上,刮过去。它要刮过去,比任何一场风要讲信用,比任何一场风要猛烈,比任何一场风要彻底,也比任何一场风更像风。可是大风在没有变成大风之前,我只能叫它风。
此刻,风从我身旁起步。
风从我脚下启动脚步。我脚下的大地开始不安起来,我从不怀疑脚下的大地对风充满了恐惧,不会的,大地要比我们的内心沉稳得多。这是大地在抗拒风的诱惑。风用远方向此地,用多维向二维,用轻向重,用抽象向具体发出了邀请。大地终于动摇了,在二月的风里,大地微微颤动着,在宇宙里,它一定像一个刚刚点火的发动机。它的能量不是来自燃料,来自风热情的手臂。
风当然是有手臂的,它先绅士一样向大地做出了邀请,之后,它又像调皮的小孩子一样挥动起了手臂。它的手臂摇动了地面上的草茎、麦苗,摇动了马的鬃毛和墙上的枯草。风用手一遍遍摸过大地,去秋落下的树叶,不知什么时候丢掉的纸片,都随着风的方向去了。风用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它们紧紧攥住,牢牢地掌握在手心里。这些我们无从把握的事物,总有能把握它们的力量。风就是其中之一。
风从我脚下起步以后,开始还是中规中矩的,它只是在我的身边走动。但很快它表现得焦躁起来,它加快了脚步,想要离开我,去寻找新的栖所。我能说什么和做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它是——风。它要是蜗居于一隅,它就不是风。风是自由的,飘逸的,它也是散漫的,不受羁绊的。风向往着天空,风要从一个新的高度上打量这个它不可理解的世界。
风开始高出地面,高出麦地,高出马背,也高出了墙头。风的脚还在地面上,可它的身子已经在空中了。风变得粗大,风也开始伸长,风要用自己的身体让世界更充实。风并不认为吹动一根牛毛比撼动人心更容易。只要想做,风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风攀上了树梢,树梢颤抖起来。风越过墙头,追逐喧嚣不已的人们。风掀动人的衣襟,它要让自以为是的人从内心惧怕。风要把自己吹进人的心里去。人们裹紧了衣服,关紧了门窗,从玻璃后面偷偷地看风。
风在乡村里驰骋,在高楼间巡游。风从来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风的眼睛无处不在。风在窃笑:那些躲在玻璃后面的人们他是多么的虚弱。
风用力拍门。风跑过房顶,晒在房顶上的草粪跟着跑动。风吊在电线上玩秋千,电线发出了“啾啾”的鸣叫,那是恐惧并欢乐着的声音,每一个荡过秋千的人都深有体会。荡得越高,那种伴随恐惧而来的兴奋就越强烈。风在空中乱蹿,它已经像一个酒汉一样不可理喻。
此时,可以叫它大风了。大风,人们这样叫着,大风却没有答应。大风呼啸着奔驰,大风摇摆着转圈,大风猛然间跌倒在地。大风的脾气终于爆发了。这个世界,没有谁可以与它对话。大风用脚蹭起一阵阵沙土,用衣袖鼓荡着,撒向天空。这是大风的染料,世界此时已无法避免被它任意涂抹的命运。大地是黄的,天空是黄的,人的心里也是黄的。
但大风显然不能满足这样的恶作剧。大风用手撕扯世界。它捅破硬撑着的窗户纸,折断已腐朽的树枝,刮翻行将倒塌的建筑以及一切貌似强大实则脆弱之极的东西。大风降临,世界的虚伪和软弱被撕开。
大风把那些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这就成了悲剧。大风还把那些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那就不仅仅是喜剧了。那些陈年的垃圾,那些已经忘却的伤口,那些不敢面对的丑陋,被大风的一一抖落出来,摆在人们的眼前。看吧,善于遗忘、习惯于遗忘、乐于遗忘的人们,看看你们这肮脏的、充满腐气和病毒的生活。
当大风吹过,人们才发现:我们生活的世界,它并不如美玉般浑圆,也不像铁板似的坚硬。它暗藏了许多肮脏,也掩饰了不少的空洞和虚弱。
这是一定要在春天里刮起的大风,它一定要从残雪上面,从还没有从枯草下面伸出脖子的草芽上面,从我们还不断往外抖落寒气的身体上,刮过去。它还要从我们的心里刮过去,带着冬的利刃,同时也带着春天的阳光。它要刮过去,比任何一场风要猛烈,比任何一场风要彻底,比任何一场风更像风,也比任何一场风要讲信用。
大风吹过,世界安静下来,大地春暖花开。
我听到了阳光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真的,我确实听到了阳光落在地上的声音。阳光从空中泻下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但我可以通过一根草,一堵墙,一只飞来飞去的鸟触摸阳光。阳光下,可當镜子的东西很多,只是我没去过多注意。
一根草,它的身旁是许多已经枯黄的草,枯黄的草很轻,不时被轻风翻动,颤动着似乎要飞走了,可是风一停,它还牢牢贴在这根新生的草上。枯黄的草很轻,给人的却是一种沉重的沧桑感,此刻,它代表着一个时代,一个今天我要说到的这根嫩绿的浅浅的草不可能达到的那个时代。那是一个属于过去的时代,一个既往的时代,一个凝固了的时代。现在,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拼在一起,让我对过去心生敬意,又对即将到来的美好时光充满了期盼。
就是这根草,少女眼睫毛一样闪动的草,草尖上挑着一粒细小的露珠,晶莹的露珠,欲滴未滴,在不安地颤动着。从这颗露珠上,我看到闪闪发亮的天空,看到无边无际的大地正在由黄变绿,看到自己的眼睛里也正凝着这样的一颗泪滴,而宽广的阳光已将我包围。面对这情景的所有人不能不心怀爱怜。这就是阳光的力量。阳光用一颗闪光的露珠,轻易地打动了我的心。
我知道,我的心会随着那颗露珠的滚动而颤动,尽管我已经不再年轻,可我的心还对这个世界保持着初恋的冲动。
现在我靠在一堵墙上。这是一堵残破的墙,它不雄伟,当然也不光洁。在阳光下,它就像一个陷入昏睡的老人。
是风和阳光的刀,将它雕刻成现在的模样,它低矮,布满数不清的凹坑,细小的酥酥的土层里包裹着不为人知的往事。这是一堵被遗忘了的墙,只有阳光没有遗忘它,仍然把光亮和温暖镀在它上面。
对一堵这样的墙来说,空间空空荡荡,时间也空空荡荡。不知名的小草爬在它身上,小虫子在它上面四处游走,鸟雀在墙体上留下新鲜的粪便,风从墙豁落里吹过去,扬起细小的尘土。墙面上的沙土往下掉,阳光也随着往下掉,一粒粒的沙土打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一粒粒的阳光也打在地上,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这堵残墙,它立在这里,究竟有何意义?没有房子需要靠它支撑,也没有秘密依赖它来遮掩,甚至没有一个人会像我一样在它面前驻足并提出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我这样靠在它身上,风和阳光会把我塑造成什么模样呢?我会不会四处漏风,把一束束照亮世界的阳光撒落在怨怅和放弃中?也许我还不能如一堵墙一样保持着内心的完整,在孤独的身影里,跳动着的依然是那一颗平静的心灵。
很显然,这墙已经立在这了,并且还将继续像一堵墙一样在这里存在下去。它身后的阴影和它正面的阳光一样明亮,在这个春日的下午。当我面对它的时候,我见得最多的竟然是自己的阴影,在墙体上留下曲折的变形的黑色,而它的影子则浑然一体,舒展在草地上。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墙兀自站立不动,它的影子也不动,动的只是我的衣袂和灵魂。
一只鸟从枝头到另一个枝头,中间的过程就叫飞翔。鸟用翅膀飞翔,阳光用心灵行走。鸟的翅膀展开,阳光就从羽毛中间洒下来,发出细雨一样的声音。鸟的翅膀收拢,阳光就在翅膀之上飞翔。鸟不光在枝头间徘徊,它要到处留下翅膀的影子,它飞向哪里,就把阳光带向那里。阳光倾泻在这个清新的早晨,最后在暮色里收拢。这只鸟是阳光的一个点,自由的分子,它要抵达任何一个地方,所以这个世界阳光无处不在。
站在枝头,鸟用趾尖精心磨砺细而尖的喙,它是要用闪亮的喙衔来一片阳光吗?
我错了。鸟不是要用喙衔来阳光,它是要用鸣叫说出阳光来。所以它才会这样精心地打磨自己黄金般闪亮的鸣叫。这是一只乐观的鸟,只要听它的声音就知道了。这只乐观的鸟,面对春天,怀着诗人的激情和孩童的纯真。它的声音和暖,充满温情,那里面全是对春天的讴歌和对生活的感激。
我还是错了。面对大片的阳光和这只通体闪亮的鸟,我总是犯主观上的错误。在我看来,相对于对方,鸟是鸟自己,阳光是阳光本身,而我,是一个看客而已。鸟用飞翔和鸣叫告诉我:它和阳光之间没有距离,它就是阳光本身。
我错在缺乏诗意,也许还错在自私和冷漠。
我周身发热。我真的分不清是我在飞翔还是阳光在歌唱了。尚能肯定的一点是:
我的确听见了阳光落在尘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