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2017-07-21夕夏
夕夏
关于故乡,随着年岁的渐长,离家愈远,时间愈久,乡情愈深,就愈发的想念。以至于多次在梦中出现老家祖屋门前的一草一木,还有记忆里的亲人。继而梦醒,再无睡意,静坐到天亮。
1
老家的样子,是孩提时期的样子,留在我印记里的是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一座破旧不堪的瓦房老庭院,一段夹杂着幸福和忧伤的时光。
离北流县城五公里以外的鸭埌村的旺面岭自然村,四面群山环绕,将小村庄围在中间,这里青山绿水,人杰地灵,气候宜人。沿着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进入村口,一座老式庭院矗立在路边,虽然陈旧但是干净整洁。庭院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翠竹林,院子里那几颗突兀嶙峋的老龙眼树,若轻轻地触摸它苍老的树皮,也能猜出圈在树根上的年轮,竟守护了上百年。
门前的那一口古井,你滋养了多少代人的成长?古井边是一条绵延到鱼塘的田间小道,小道两边的稻田里架起了很多蔬菜棚,满棚的藤条像一群可爱的孩子拥抱着棚架。邻家的孩子时不时偷溜进棚里采摘还没熟透的西红柿。爷爷就会从祖屋里探出头来喊一句:“谁家的野孩子又来偷吃了——”那声音能越过田野奔向山谷久久回荡。爷爷却从不责罚他们,也从不让家人往蔬菜棚里的蔬菜喷洒农药。爷爷的心地善良着呢。
过了蔬菜棚,就是一座鱼塘。方圆十几里,数我家的鱼塘最大,年年养出的鱼是村里最好吃的。但因为产量低,鱼塘被改成了养鸭子的池塘。后来,池塘逐渐干枯,鸭子也逐渐减少。多年后,农学院毕业的小叔才告诉我说,当时家里鱼塘的鱼产量那么低是因为没有放饲料喂养所导致的。
绕鱼塘径直往东去,田野的中间,是一处野井喷涌出来的泉水池,这一池清澈的泉水便成了村妇们浇菜、洗衣的蓄水池。野井不太深,但泉口大,涌出的水量足可灌溉二百多亩水田。那天,母亲从学校回来,带上我去浇菜,我试着用小手捧起喝了一口泉水,冰冷冰冷的沁入心脾,感觉挺精神;母亲摘菜时,我拿起勺子浇了几下菜,第一次参加劳动,特别地高兴;母亲蹲在池边用棒槌敲打衣服,我挤过去,“噗通”一声滑落池中。冬天的池水浸泡在身上,刺骨的疼。我努力挣扎想叫出声来,却没想到咕咚几下闷响就沉没了。母亲慌了神,哭喊着大叫:救命啊,快来人呀,我娃掉水池里啦……正在附近劳作的乡邻闻讯跑来赶紧救我上来,使我幸免于难。那年我才三岁。
那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母亲是村小学的老师,下课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奶奶干家务活。浇菜、洗衣、砍柴、做饭、喂猪……全家七八口人的生活重担全落在母亲瘦小的身上。一年四季看见的尽是母亲忙碌的身躯。每天像陀螺一样,旋转得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碰上秋季收割,奶奶心疼母亲,经常会煮上一碗鸡蛋羹站在自家门口踮起三寸金莲翘望,等待母亲干完农活归来。可每次在母亲喝蛋羹时,恰好我从外面野回来,便抢着要吃。奶奶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嗔怪:你这野丫头,准是食神投胎,专抢你母亲的口粮来了!我喝完蛋羹就冲奶奶伸舌头做鬼脸,然后一溜烟儿的跑了。奶奶摇摇头对母亲说:“看看,看看你这投胎的食神”。母亲总是笑语:“孩子小,需要营养呢,由她去吧,我做饭去了,您老歇着吧。”看着母亲走进厨房的背影,奶奶欣慰的微笑着,可眼里却依稀闪烁着晶莹的泪水……
夜里,月光倾泻,秋虫呢喃,晚风轻拂,带来泥土的气息。远处,山脚下的萤火虫扑闪扑闪的,像极了天上的星星。小村庄里的灯火慢慢熄灭,在静谧的一片夜色中,忙碌了一天的母亲终于可以卸下一天的疲惫,沉沉的进入梦乡。
南方农村的田野,大多在入秋收割稻谷后,以各种蔬菜瓜果的种植来维持清苦贫困的日子。村里的乡亲靠着这片土地的养育,勤劳的耕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欢乐地享用这片净土带来的和谐生活。
2
在记忆中,父亲四兄弟生养的子女里,唯有我是一个女孩子。所以,爷爷在世时,对我很宠溺,生怕委屈了我。而在农村还有重男轻女思想的年代,爷爷的爱给了我莫大的宽慰。
也许在村上邻里的印象中,黄家大院子里的大丫头片子,俨然成了个闯祸的“假小子”:在村口荔枝树下搅和鸡屎喂小鸡;钻进猪圈赶跑猪仔;爬上自家的围墙用弹弓打邻居家的鸟窝;还偷奶奶房里的剪刀一把剪了自己的头发,短得跟狗啃似的,非闹着要跟爷爷一样剃光头,最后得以如愿以偿。院里邻里满是我嬉戏的身影。有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摇曳着欢乐的舞步,温暖而动容。
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奶奶比爷爷严厉,她是封建社会里典型的裹脚小女人,善良、正直、贤淑,骨子里有着女孩子要有女孩子模样的思想根深蒂固。不但给我立了家规,还专门准备了家法工具——竹鞭。每回我闯祸了,奶奶就会请出竹鞭要打我屁股。但每次又被爷爷劝下来了。尽管奶奶很严厉,但她斗不过爷爷,随后,所谓的家法被爷爷破除了。久了,奶奶对我的顽劣野性子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其实奶奶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一次,我的小手被纸炮炸起血泡。那时农村里的孩子,大多数的男孩都喜欢刮纸炮玩儿,像火柴盒那样大小的盒子里装着二十根小纸炮,拿一根出来,往盒子边上一擦扔出去,“噼啪”一声响,过瘾得很。因为纸炮威力小,造不成太大的伤害,所以大人们也不管孩子们的顽泼。看邻居的孩子玩多了,我也向爷爷吵着要玩纸炮,爷爷拗不过我,上村口的小卖部买了盒纸炮给我。当时,玩得太尽兴太顺手了,我就跟邻家孩子比赛刮纸炮。结果,纸炮扔出去晚了,炸伤了右手,手心上起了一个很大的瘀血泡。我自己强忍着疼没哭,奶奶边流泪边帮我包扎。看着奶奶泪眼模糊的脸,我把我的小嘴印在奶奶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那一刻,奶奶笑靥如花。爷爷见我炸伤了手,自责不已,蹲在祖屋屋檐下抱着竹水烟筒闷声不吭地猛抽。老人家就是这样,对儿孙的爱,怎么做都觉得不够,都觉得是欠儿孙的。
老龙眼树花开了又落,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细碎的影子,映出的是没有光亮的阴暗。奶奶在这个秋天里,忽然离开了我们,爷爷瞬间苍老了许多。那段日子,爷爷喝上了酒。每天坐在老龙眼树下静静地呆坐,泯着小酒,啥事不干也不过问。有时,我跑来喊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噢,乖孙女啊,自己玩去吧,爷爷再喝两口,一会儿就过去找你。那时的我还小,不懂亲人之间离别的痛楚和滋味,总是搂着爷爷的脖子撒娇:爷爷,你怎么啦?怎么不陪我玩了呢?你是不是想奶奶了呀?我也想了,我们去找她吧。说完,眨巴着小眼睛,落下几滴眼泪在爷爷的手上,爷爷搂过我,把头轻轻地埋在我幼小的肩膀上沉默不语。
渐渐地,爷爷走出了失去奶奶的痛苦。带我带得更加细致了。他总是脚前身后地尾随。有时背着我在山坡上放牛;有时背着我下农田犁田;有时也会让我的傻三叔陪我玩儿。爷爷就在边上看着。我的傻三叔已经十八岁了,可他只有十岁孩童的智力。据说是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就成了这个样子。在我眼里,傻叔就是一个大哥哥。我们和爷爷一起用竹子做成赶鸡鸭回笼的竹鞭,黄昏时分,将在院子里戏耍的鸡鸭仔们,呼啦啦地拱回鸡鸭笼。有时,我和傻三叔也会把小鸭仔捧在手里,笑呵呵地让两小鸭仔对啄个不停;有时,我和傻三叔也会因为赶鸡鸭回笼的先后次序吵架,我吵不过他就打他,然后向爷爷告黑状。爷爷总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傻三叔,这让傻三叔很不高兴。直到我拉着他的手道歉:傻三叔,你原谅我吧,我不打你了,要不,我让爷爷给你买糖。傻三叔抵不住糖的诱惑,很快又原谅了我,我们俩的感情又好得跟亲兄妹似的。可是,不记得哪一天,我的傻三叔独自出去玩耍,就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和村里的叔伯们出去四处寻找,几年过去了,每回都是失望而归。从此更是杳无音讯。三叔,我可爱的傻三叔……
那年的夏季,老家的雨绵柔了好几宿,依然电闪雷滚。洒净了千年村落的古物旧迹,也湿透了乡下人的心。
七月的节气,是奇怪这般雨的,铺天盖地而来,打在老龙眼树上,果实散落一地。我看着直着急,忍不住向爷爷抱怨:爷爷,树上的龙眼都快掉完了,怎么办呀?呜呼……爷爷百般疼爱地抚摸着我的小光头:我的乖孙女,别哭,掉了就掉了吧,不要紧的,我们不卖了,全剩我家大孙女吃!我一听,顿时破涕为笑,立马抱着爷爷的大腿又蹦又跳。夏日的雨季,有爷爷在的时光总是美好的。
童年就是这个样子,每天,在爷爷的陪伴下,快乐地成长。可是,爷爷终究是老了,敌不过无情的岁月。
那个晚上,秋风乱吹,落叶翻飞,爷爷没有征兆地病了,被送进了医院。我的心里升起阵阵悲伤,只有老龙眼树听懂了我的叹息。虽然住院一段时间,但爷爷的身体依然每况愈下。加上住院费用开支巨大,有天,爷爷把父亲三兄弟叫到病榻前嘱咐:“老大,让我回家吧,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得很,别再浪费时间和金钱了……”第二天,父亲和叔父们满足了爷爷的心愿,把爷爷接回了老祖屋休养。那段时间,爷爷时常念叨着奶奶和傻三叔,仿佛他们在某个时空里对话。
院子里的老龙眼树显得愈發的苍老,树叶开始枯萎,连枝条都变得脆弱无比,仿佛再也经不起任何大风大雨的摧残。但它们依然固守在祖屋旁,就像守护着自己的孩子不愿撒手而去。巨大的阴霾笼罩在祖屋的上空。爷爷在弥留之际让二叔找来父亲他们:在我走后,你们几兄弟一定要团结,能把三儿找回来的话,尽量让他到坟前多看看我,老大,别让我大孙女看着我走,她怕……”没过几个时辰,爷爷就去世了。爷爷走的时候,我正在外地念书,没能赶上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当时,我请完假急冲冲回到家门口,爷爷已经静静地躺在了老祖屋厅堂的棺木里,我像失了魂似的,觉得天旋地转,好久都回不过神来。送葬的父老乡亲哭成一团,我眼泪扑扑地流,失声地喊着爷爷……
那一年的秋天,树上的叶子怎么落都落不完。我的老祖屋藏尽了沧桑,但我却写不出你的悲凉。
如今,爷爷已去世多年,埋于老家那片土地里长眠,再也唤不醒来。每每回眸和爷爷一起的场景,心中都会有无限的温情萦绕,落在柔软处,缱绻一生。
老家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叔婶和堂弟他们早已搬离了老祖屋,在院子东面盖起了楼房,只留下爷爷的遗像孤零零地挂在祖屋厅堂中央。祖屋里无不透着清冷的气氛。我的爷爷会不会觉得冷呢?回回念及此,只觉得凄凉。爷爷鲜活的生命留在了岁月的光影里,那么活着的人又该以何种方式来缅怀才得以抚平心中的遗憾?
老家的样子,今生的牵挂,那些飘零的碎片,迷离的思潮,都会在笔尖下,尘埃落定。无论是对曾经鲜活无比场景的追溯,还是对亲人无限的怀念,它们总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存在着。这浓浓的故乡情怀,正如马文戈所言:世上最美的风景,不如回家的路。是的。故乡是居住在我心里的一道风景线,虽然回家的路很漫长,但它雕刻在岁月里的痕迹,就像是眼角的皱纹,永远不会磨灭,反而愈久愈深愈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