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母亲飘逝的长发
2017-07-21杨晓燕
杨晓燕
端午节,我带着女儿回老家,母亲抱着两岁的侄女在村口迎接我们,只见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了灿烂的笑容,她摸了摸女儿乌黑发亮的长发,疼爱地说:“小雨这头发真好!”我特意看了一眼母亲的头发,那已经有些稀疏的头顶,又增添了一层白发,忽然有一种叫做疼痛的东西轻轻地滑过心头……
小时候,极其喜欢母亲那一头乌黑顺溜的长发。她经常编成一个大辫子甩在脑后,发梢用一根红色的头绳扎一个蝴蝶结,随着走路的节奏来回地舞动,犹如春风里的玉米穗子,充满生命力。就是这头长发,不知引来了多少姐妹婶子的艳羡。
在一个阳光充裕的午后,天空的云朵静静地飘过,在家门口的晒谷场上,暖暖的太阳晒着金灿灿的麦子,布谷鸟的叫声轻轻滑过宁静的山村,麦秸的清香弥散在空气里。按照妈妈的安排,我举了根竹竿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呵斥着前来偷嘴的小鸡。此时,年轻的母亲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打理她的长发,烧一盆热水,用淘米水、皂角果细心地梳洗,我在一旁给妈妈递毛巾、梳子,再用小手摸一摸她那黑缎子般柔软顺滑的长发。等妈妈梳洗完以后,在温暖的阳光下晒着头发,慢条斯理地对着镜子细心地梳理着每一根发丝。有时,妈妈会轻轻地用发梢摩挲着我的脸,直挠得我“咯咯咯”地笑。然后托着下巴,笑眯眯地边看边想:“我何时才有这么一头乌黑漂亮的长发?”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揽到怀里:“丫头,过来妈妈给你扎个小花花!”我高兴地搬了张小凳子在妈妈面前坐下,妈妈便开始给我打扮。
当我照镜子的时候,头上的两个羊角辫上多了两朵用粉色绸子扎的小小蝴蝶结。妈妈说这是她以前未出嫁的时候外公挑柴下黑井卖,回来的时候给她买的唯一头饰,她一直舍不得戴。现在妈妈给我扎在头发上,自然爱不释手,戴着这漂亮的蝴蝶结满村子跑,引来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
转眼我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可我没有书包,没有漂亮的鞋子,没有钱买作业本。妈妈对此事犯难了。看着隔壁的小菊姐姐平时背着一个绣有五角星的蓝色书包上学,我叫吵着和母亲要:“妈,我要像小菊姐一样的花书包,花鞋子。”妈妈耐心地哄着我:“丫头乖,我们家囡囡穿什么都好瞧,穿黑布鞋,背帆布包照样欢欢喜喜上学。”“我不,我偏要绣有五角星的书包和花鞋子。”我哭闹得更凶了……
“头发换线,黑线、白线、五彩的丝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了货郎的声音,妈妈摸了摸她的长发,看了看还在哭闹的我,咬了咬嘴唇说:“好了,我们囡囡不哭啰!妈给你买丝线绣书包、绣花鞋子。”说着把我抱起来递给奶奶,就走出门去了。等妈妈回来的时候,她脑后的长辫子不见了,手里多了一匝五彩丝线和几小块布料,我会心地笑了。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累了一天的母亲就在油灯下飞针走线,忙着给我绣书包和鞋子。临近我上学的日子,母亲给了我一个崭新的书包和一双漂亮精致的绣花鞋子。那个漂亮的新书包盖子上,一个醒目的红色五角星,下面的部分绣了许多星星点点的五彩小花,一只憨態可掬的小兔子在花丛里吃草。看着这个比小菊姐姐那个还要漂亮的书包,再看看那双新鞋子,黄色的鞋面上,绣着精致的花朵和叶子,白色的千层毛边底,一针一线那么细致结实,凝结着一个母亲对孩子浓浓的爱。
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村里的人们自然很贫穷,观念也很落后,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读完小学或者初中就辍学了。但在我们家,因为有母亲的精打细算,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比同龄的姐妹更幸运的是,母亲用她朴实的思想和语言激励着我成长:“女娃娃要自立,好好读书,我卖牛卖马,卖猪卖鸡也要供你上学。”就这样,我顺利上完了学,成为我们村里女孩子中的第一个中专生,母亲也为我的出息感到骄傲。
就在我师范毕业的前一个星期,母亲来学校看我,顺便帮我带一部分行李回家。看到母亲,我才发现她的头发剪短了,本来我打算带母亲去食堂吃饭,但是看着她那剪得七凸八凹的发型,怕同学看见笑话我,于是埋怨地说:“看看你,把好端端的头发剪成这样,难看得要命,你拿着行李回去吧!”我把行李塞给她,然后自己快步向食堂走去,留下母亲一个人在学校女生宿舍门口发愣。走到食堂,我觉得这样做不妥,转回来寻找母亲的时候,她已经出校门了。后来我遇到住在我上学那个城市的姨妈,她告诉我,母亲为了凑车费来看我,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时心里一酸,有一种叫做眼泪的东西从眼眶里肆意奔出。
终于毕业了,我回到久别的小山村,母亲依旧笑容灿烂地在村口等我,她见我的第一句话就说:“丫头,看看我头发长长了吗?”我内疚地笑笑,安慰地说:“长了一点点了,等我下个月工作了就给你买一瓶好的洗发水,长得更快。”母亲像孩子似地惊问:“真有这种洗发水?我丫头真是孝顺。”我肯定地点点头,对母亲笑笑说:“那当然!”
我工作后发工资的第一天,为了兑现给母亲的承诺,迫不及待地乘上汽车到了县城,给母亲买了一套八十多块的洗发水和护发素,这是母亲平生最奢侈的洗发护发用品。母亲拿着两瓶护发用品,喜滋滋地开始了她的护发计划。我会心地笑了:但愿母亲的头发快快长。
再后来,我们兄妹几个都有了小孩,母亲为了给我们有更充裕的时间带孩子,做家务。便毫不留恋地剪去了她引以为豪的长发,专心地,一丝不苟地做着她认为是她分内的事。
曾几何时,母亲的那头乌黑顺溜的长发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如今,头发花白的母亲,任时间洗尽铅华,守着剩下的流年岁月,安之若素,把自己的余温默默地散发给了我们。
或许,在睡梦里,母亲偶尔也会看到那一头逝去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