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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话本小说序跋的文体多样化特征探析

2017-07-21李淑兰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序跋话本小品文

李淑兰,张 莉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银川750021)

明清话本小说序跋的文体多样化特征探析

李淑兰,张 莉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银川750021)

明清话本小说序跋常打破常规,兼容并蓄,呈现出多样化的文体特征。其写法自然灵活,不拘一格,或借鉴八股写法而体现出八股化的结构特点;或采用主客问答、韵散结合的形式而兼具赋体化特色;甚或言哲理、抒性情、记游踪,而颇具小品文的风格。这种多样化的文体特色,既体现出明清话本小说家的创新求变意识,也反映出明清序跋文与其它散文文体之间的互动影响关系。

话本小说;序跋;文体;多样化

中国古代文论讲究文体明辨,强调文各有体,每种文体都有自己独特的审美特性和表现手法,创作需要遵循其文体规范。各文体之间虽看似界限分明,但在实际上又互相融合、互相借鉴。在两种不同文体相互融合的过程中,通常是以某一文体为基础,借鉴吸收另一种文体的文体特征。钱锺书说:“名家名篇,往往破体,而文体亦因以恢弘焉。”[1]序跋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也有自己的文体规范,在保持文体独立的同时又与其他文体发生互动,不断融合,就产生了新的文体特征。如明清话本小说序跋,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其写法、风格等也受到当时流行的八股文、小品文及骈赋等文体的影响,更加自由灵活,不拘一格,从而呈现出文体上的多样化特征。

一、话本小说序跋的八股化

八股文又称制艺、经义、制义,相对两汉唐宋的“古文”来说是后起文体,故称“时文”或“时艺”。关于其文体特征,《眀史·选举志》载:“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2]即:在内容方面要求“代古人语气为之”,为古圣贤立言;形式上要求“体用排偶”。大致而言,其基本结构包括冒子、分股和结语三部分。冒子部分包括破题、承题、起讲。开头破题,提出要讲的主要内容,即主题,规定只用两句。这两句主要是概括题义、解释题义,但又不能直接说出;接下来是承题,简单地对主题作进一步的补充,类似副标题,以三句为标准;三是“起讲”,较深入地说明这个题目的内容大意和背景,一般不超过十句。分股这一部分就是文章进入正题,逐条分析,正反论证,通常用八条,即八股。每条单说不够,还要相对应配一条,以辅助论证。两条一联(对偶),即两股一比。两股在字句长短、虚字实字、人名地名等相当。最后的结语部分总括收场,照应全文。此外,还有一些补充性的结构如入题、出题等。

八股文与明清文学有着密切的联系。日本学者横田俊辉说:“谈到明清文学,如忽略了八股文,便无法把握住它的真精神。”[3]明清不仅是小说创作繁荣的时期,也是科举考试的鼎盛时期,“举业既属士子唯一出路,八股文自为必读必习之艺”。[4]2直到废除科举制度,八股教育才告终。“取士制度影响了明清两朝数以万计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结构,同时对明清文化、学术、文学的负面影响也是广泛而深远的。”[5]然而,启功先生给予“八股”一个更加中肯的评价,认为“八股”是一种文章形式的名称,它本身并无善恶之可言。他还作了一个生动有趣的比喻:“光绪三十一年,这位姓八名股的先生的肉体,正式寿终,但他祖先给他的遗传基因,却并未由于他死而断绝,在他子女内外孙辈子女身上仍然潜伏着,从艺术形式和技巧上或隐或显地不时冒将出来。”[4]38可见,八股文已然成为明清文人无法摆脱的文章风格。明清话本小说序跋作者多署笔名,虽然其真实姓名及生平事迹等大多不能确考,但其文人身份则当无疑。在以八股为时文的明清时期,无论其科举顺逆与否,对于八股文的写作自然都是十分熟稔的。因此,在撰写小说序跋时,很多人难免于有意或无意中借鉴八股文的写法,使话本小说序跋体现出八股化的特征。兹以古吴龙子犹撰写的《石点头序》及独醒道人撰《鸳鸯针序》为例,略加分析。

《石点头序》

《石点头》者,生公在虎丘说法故事也。(破题)

小说家推因及果,劝人作善,开清净方便法门,能使顽夫倀子,积迷顿悟。此与高僧悟石何异?(承题)

而或谓石者无知之物,言于晋,立于汉,移于宋,是皆有物焉凭之。生公游戏神通,特假此一段灵异,以耸动世人信法之心,岂石真能点头哉?(起讲)

噫,是不然。人有知,则用其知,故闻法而疑。石无知,因生公而有知,故闻法而悟。头不点于人,而点于石,固其宜矣。(起二股)

且夫天生万物,赋质虽判,受气无别。凝则为石,融则为泉;清则为人,浊则为物。人与石兄弟耳。(入题)

盲人不知视,聋人不知听,粗人不知文,是人亦无知也。月林有光眀石,能照人疾,则石而知医。阳州北峡中有文石,人物、溪桥、山林、楼阁毕具,则石而知画。晋平海边有越王石,郡守清廉则见,否则隐,则石而知吏事,是石亦有知也。(中二股)

望夫江郎,登山而化,人未始不为石。金陵三古石,为三举子。向吴太守仲度乞免煨烬,石亦未始不为人。丈人丈人之云,安在石之不如人乎?(后二股)

浪仙氏撰小说十四种,以此名编。若曰生公不可作,吾代为说法。所不点头会意,翻然皈依清净方便法门者,是石之不如者也。(收结)[6]

这篇序开篇解释题义,指出小说名《石点头》源自“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一佛典。接着,对主题作了进一步补充:“小说家推因及果,劝人作善,开清净方便法门,能使顽夫倀子,积迷顿悟,此与高僧悟石何异?”说明小说的劝化功用等同于佛教的教化。以“岂石真能点头哉?”起讲,并配以二股,较深入地说明《石点头》的内容大意和背景。接着从“人与石兄弟耳”入题,展开论述。举实例对比“人亦无知也”,“石亦有知也”,构成中二股。又用“人未始不为石”和“石亦未始不为人”两股作比,说明“安在石之不如人乎?”。最后总结全文,表达这部小说的劝惩主旨:“所以不点头会意,翻然皈依清净方便法门者,是石之不如者。”这篇序的结构形式是八股的变式,用了六股,论证较严密。在语言运用上,并不完全束缚于八股在格律、字数上的要求。上下相对的两股并不完全在字句长短、虚字实字、人名地名等方面讲求完全对称,只追求句意上的相对即可。

《鸳鸯针序》

医王活国,先工针砭,后理汤剂。(破题)

迨针砭失传,汤剂始得自专为功。(承题)

然汤荆灌输肺腑,针砭攻刺膏肓。世未有不知膏肓之愈于肺腑也。(起讲)

世人黑海狂澜,滔天障日,总泛滥名利二关。(入题)

智者盗名盗利,愚者死名死利。甚有盗之而死,甚有盗之而生,甚有盗之出生入死,甚有盗之转死回生。(中二股)

搏捖空轮,撑持色界,窔奥于玄扃绛府,而曰“膏之下,肓之上”,是扁鹊之望而却走者也。古德拈一语云:“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道人不惜和盘托出,痛下顶门毒棒。(后二股)

此针非彼针,其救度一也。使世知千针万针,针针相投;一针两针,针针见血。上拔梯缘,下焚数宅,二童子环而向泣,斯世其有瘳乎?(收结)[7]

这篇序从形式上来看,在冒子部分,通过破题、承题、起讲,解释题目,说明全文的主题“针砭攻刺膏肓”。接着以“名利”入题展开论述,分股部分不论从句式还是句意都不完全对称,不太符合八股的脉络和格套,最后收结全文,总结小说“其救度一也”的劝惩主旨。

序跋是一种说明书籍、著述写作目的或出版宗旨、发表对作品的评论以及对有关问题加以阐发的实用性文体,这与八股文承题而作的特点相契合。以上两篇序文都采用了八股的布局谋篇,开篇解读小说的书名、阐述小说的主旨,接着举实例对比论证小说主题,最后收结,全篇说理绵密,具有议论气势。

二、序跋的赋体化

“赋”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文体之一,它滥觞于战国,繁荣于两汉,变化于魏晋六朝,历唐宋而延续至明清。明清两代是赋由金元低谷走向复兴的时期,不仅数量空前,且大家辈出。因此,赋也是明清文人们十分熟悉的一种文体。大赋在体制上以铺张扬厉、辞藻繁丽为特征,以主客对话的形式,抑客伸主,叙事状物,言志抒情。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将赋的文体格式,分为“履端于倡序”、“极声貌以穷文”和“归馀于总乱”三部分。[8]也就是开头有序或导言,然后是正文的铺排渲染,最后是“曲终奏雅”,深化主题。

明清话本小说序跋有一些是以主客问答的形式、韵散结合的句式写成,这和赋的写法非常相似。如:明代湖海士撰《西湖二集序》、梦觉道人撰《三刻拍案惊奇序》,清代梦闲子撰《古今传奇序》、谐道人撰《照世杯序》等,基本上都采用主客问答的形式,首先是“客”对“主人”进行发问,然后,“主”对“客”提出的问题进行解答,在解答的过程中,序作者阐明自己的观点,介绍小说的创作宗旨、故事内容及作品特点等。清代笔錬阁主人所撰《五色石序》就是一篇典型的主客问答式的小说序跋,其结构与汉大赋三段式结构基本一致。[9]

赋所谓“履端于倡序”,一般是由“述客主以首引”开始,通过赋首的主客问答以引起正文的铺排。《五色石序》的开头:

客问予曰:“天可补乎?”予曰:“不可。轻清为天,何补之有。”客曰:“然则女娲炼石之说何居?”予曰:“女娲氏吾不知其有焉否也,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特昔人妄言之,而女姑妄听之云尔。然而女娲所补之天,有形之天也;吾今日所补之天,无形之天也。有形之天曰天象,无形之天曰天道。天象之阙不必补,天道之阙则深有待于补。

由客人发问“天可补乎?”作者回答:“天象之阙不必补,天道之阙则深有待于补”。从而引起下文对“天道之阙”的铺叙。第二部分“极声貌以穷文”,是赋的主体部分,一般先由客人铺陈,然后再由主人陈述,主要是伸张主人的观点:

客曰:“所谓天道之阙奈何?”予曰:“天道非他,不离人事者近是。如为善未蒙福,为恶未蒙祸,禹、稷不必皆荣,羿、奡不必皆死,颜回早夭,盗跖善终。更有孝而召尤,忠而被谤。德应有后而弗续箕裘,化足刑于而致乖琴瑟,永怀奉养而哀风树之莫宁,眷念在原而怅鹡鸰之终鲜。以至施恩而遭负心之友,善教而得不令之徒;婿背义翁,奴欺仁主。诸如此类,何可胜数。甚且颠倒黑白,淆乱是非。燕人之石则见珍,荆山之璞则受刖;良马不逢伯乐,真龙乃遇叶公;名才以痼疾沉埋,英俊以非辜废斥。送穷无计,乞巧徒劳;青毡既叹数奇,红颜又嗟命薄。或赤绳误牵,或蓝田虚种;或彩云易散,伤哉玉折兰摧;或好事难成。痛矣钗分镜破;或暌违异地,二美弗获相通;或咫尺各天,两贤反至相厄。倩兮之硕人是悼,婉娈之季女斯饥。兹皆吾与子披陈往牒,遐览古今,所欲搔首问天,欷歔太息,而莫解其故者也。岂非女娲以前之天其阙也不可知,而女娲以后之天之阙,真有屈指莫能殚、更仆莫能尽者哉!”

这一段铺叙回答客“天道之阙奈何?”这一问题,大量征引史实,用典繁密。在句式上偶对较严,讲究排比和词采,气势壮阔。

赋的最后部分是主客经对话讨论,最后认同主人的观点为结尾,体现“曲终奏雅”的意思:

客曰:“如子所言,其阙诚有然矣。今子以文代石,遂足以补之乎?”予曰:“吾固与子言之矣,女娲氏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则吾今日以文代石而欲补之,亦未知其能补焉否也。第自吾妄言之而抵掌快心,子妄听之而入耳满志。举向所望其如是,恨其不如是者,今俱作如是观,则以是为补焉而已矣。客闻予言而称善。予遂以“五色石”名篇而为之序。

就全篇序文来看,主要介绍了《五色石》创作的动机以及这部小说以“五色石”命名的含义。序作者虚拟了一个客体,提出发问:“天可补乎?”“女娲炼石之说何居?”“所谓天道之阙奈何?”“今子以文代石,遂足以补之乎?”通过主客问答对这四个问题分别进行了阐释,具有赋的结构特点。

从句式来说,大赋是一种韵散结合的文体。一般开头用散文,铺陈部分则用韵文。韵文的常见句式是以四言、六言为主,杂以三言、五言、七言,甚至更长的句式。在笔錬阁主人的《五色石序》中,中间部分用韵文铺陈,句式对仗。句式类型有四言:“颜回早夭,盗跖善终”、“孝而召尤,忠而被谤”、“婿背义翁,奴欺仁主”、“送穷无计,乞巧徒劳”等;有五言:“为善未蒙福,为恶未蒙祸”、“青毡既数奇,红颜又嗟命薄”;有六言:“禹稷不必皆荣,羿不必皆死”、“良马不逢伯乐,真龙乃遇叶公”;还有七言九言的长句,如九言:“德应有后而弗续箕裘,化足刑于而致乖琴瑟,永怀奉养而哀风树之莫宁,眷念在原而怅之终鲜。以至施恩而遭负心之友,善教而得不令之徒。”七言:“燕人之石则见珍,荆山之璞则受刖;名才以痼疾沉埋,英俊以非辜废斥”、“倩盼之硕人是悼,婉娈之季女斯饥”。甚至还杂以杂言句式:“或暌违异地,二美弗获相通;或咫尺各天,两贤反至相厄。”

另一篇清代烟水散人的《女才子自记》,不仅用了赋体韵散相兼的句式,而且其行文结构与宋代苏轼的《前赤壁赋》非常相似,不排除有刻意模拟的痕迹。《前赤壁赋》第一段写夜游赤壁的情景,作者“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投入大自然怀抱之中,领略清风白露、月色天光之美。第二段写作者饮酒放歌的欢乐和客人悲凉的萧声。第三段由赤壁的自然景物,转而写赤壁的历史古迹,客人产生对人生短促无常的感叹。第四段苏轼陈述自己对人生无常的看法,以宽解对方。第五段写客人听了苏轼的观点,豁然开朗,转悲为喜,开怀畅饮。烟水散人的《女才子自记》模拟同样的情景,采用同样的行文结构:

岁在戊戌,二月既望,余以一苇访月邻于苕上。时正桃花欲碧,杨柳乍青之际。既得月邻为地主,二三良友,咸携琴载酒而至。尔时,白云在户,松风在窗,茶烟既歇,酒力渐醒,月邻乃箕踞而问余曰:“闻子欲作《美人书》,即请以美人质于子,不知美人云者,岂寻常闺阃间可得而有,抑别具非常色目耶?”余笑曰:“陋哉!子之问也。夫吾所谓美人者,以其色之艳而已,才之丽而已。”《诗》不云乎:“‘手若柔荑,夫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有是容色即可谓之美人矣。子又何为而问之耶?”月邻曰:“子讥我陋,我亦笑子之浅也。子但知榆枋鷃雀,而不睹鸿雁在天。若徒执才色以论美人,将无贻识者之胡卢耶?吾闻幽闲静一,官中有窈窕之讴,百两于归,风人起宜家之诵,则贤也智也,斯为上也。当飞熊于御苑,贲育奚加,奔犬子于琴台,赏鉴不爽,则胆也识也,是其次也。心同金石,生死靡移,态若惊鸿,因风逸宕,则情也韵也,又其次也。兼是数者,而又才色并艳,斯则希世而不能一觏,所谓圣之时也。若有一端之美,而非寻常闺秀所能及,亦足为美之次,斯即夷之清惠之和也。惟绘一美人于胸中,方能置美人于笔底。乌可漫无识鉴,而能衡论得当者哉!”余怃然起谢曰:“命之矣!”及是书草创既就,质诸月邻,月邻啧啧赞赏曰“胆识贤智兼收,才色与情韵并列。虽云十二,天下美人尽在是编矣。但恐风流绮艳,业债难销,笔墨淋漓,慧珠易晦,请为吾子忏悔可乎。”乃与诸名士,焚异香,击清磐,稽首于西方圣人,共弹《孔雀经》一卷。[10](烟水散人《女才子自记》)

序文一开始用同一句式“岁在戊戌,二月既望,余以一苇访月邻与苕上”,交代这次交游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相聚之欢。接着作者与月邻就“不知美人云者”这一问题发起讨论。作者认为美人的标准是“以其色之艳而已,才之丽而已”,而月邻则认为美人应该“胆识和贤智兼收,才色与情韵并列”,深得作者认可。序文最后,经过一番讨论,以这次宴饮结束全文:“乃与诸名士,焚异香,击清磐,稽首于西方圣人,共弹《孔雀经》一卷。”呼应文章开头的宴饮之趣。这篇序“以文为赋”,运用散文的笔调和手法铺张议论,打破了赋在句式、声律、对偶等方面的束缚,但又保留了传统赋体的情韵,从当时男性视角出发,表达了对女性的审美观。

以赋的问答形式写序跋并不是明清时期才出现的,在序言还未发展成熟的战国时期就已出现。最早的具有赋体结构特征的序言是宋玉的《高唐赋序》和《神女赋序》。《高唐赋序》中宋玉用问答体的形式,假托自己与楚王对话,记述了怀王游高唐并与巫山神女欢会,因为怀念这位神女而立朝云庙的故事,绘声绘色地描绘出云梦高唐的景观。《神女赋序》也是通过宋玉与楚襄王的对话,描述神女的娇柔美姿。这些序通常是与赋组成一个整体,序与原文相辅相成、相映成趣。因此,明清话本小说序跋呈现出的赋体化特征,亦可视为对汉代以赋为序传统的继承。

明清话本小说序跋的赋体化,既与明清时期赋的复兴有关,也与八股文的盛行不无关联。八股文综合和融汇了古代许多文体的特点,清人江国霖《制义丛话序》曾指出八股文与其他文体的相通之处:“制义指事类策,谈理似论,取材如赋之博,持律如诗之严。”[11]今人金克木也说:“八股文体兼骈散,继承了战国策士的言论,汉魏六朝的赋,唐宋的文,而以《四书》为模范。”[12]明清以八股为时文,文人必经八股写作技巧的反复练习,摆脱不了八股文对赋的铺排议论等写法的借鉴,因此在序跋的写作中出现赋体化文体特点也就在所难免了。

三、小品文式序跋

“小品文特指篇幅短小、形式多样、内容丰富、能够引起读者共鸣和回味的文学作品。”[13]其体裁包括语录、书信、游记、随笔、杂文、序跋、寓言、笑话等,丰富多样;其内容则言志、抒情、叙事、描景、写人、状物,无所不可;其风格或幽默、或凝重、或空灵、或闲适、或讽刺,灵活自如。小品文不同于史传及传统古文等高文典册、庄严整栗之撰,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轻巧灵俊而富于情韵趣味。晚明是小品文发展的极盛时期,小品文“如老枝上绽出的新芽,蓬勃发展,蕞尔小邦,蔚然而成大国”。[14]其盛况,恰如陈继儒所云:“新陈相变,作者或孤出,或四起,神鹰掣鞲而擘九霄,天马脱辔而驰万里,即使弇州公见之,亦将感得气之先,发‘起予’之叹”。[15]至清代,小品文在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反对明末空疏学风的打压下,虽精光稍减,然也嗣音回响,不失风采。明末清初的许多小说序跋作家如陈继儒、冯梦龙、陆云龙、金圣叹、李渔等,不仅是小品文的著名写作家,而且很多人还是小品文的编辑大家。因此,其序跋写作自然带有晚明小品文的风格特色,不但个性突出,亦且天趣自成,潇洒自如。至于话本小说序跋作者,虽大多名不确考,但对于当时炙手可热的小品文当是不陌生的,因此,其序跋写作具有小品文的风格特色,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明代薇园主人的《清夜钟自序》:

世人梦梦,锢利囚名。撇不去贫贱,定要推开;涎不到荣华,硬图捉着。美色他人强羡杀,偷香窃玉;意气自己是只知,踞胜争雄。勇者凌人,怯者丧己,巧者碌碌,愚者攘攘。白日里做尽蚊膻,黑夜里不停鱼睫。衣一身,食一口,着甚么贪觅不休?近中寿,远百龄,为甚的奔求不了?正如痴汉,朝暮营营,神情不定,昏夜倒头一觉,魂魄不清。乱腾腾上天下地,昏懵懵疑鬼疑神,宜到一杵清音,划然俱去,其提醒大矣。余偶有撰著,盖借谐谈说法,将以明忠孝之铎,唤省奸回;振贤哲之铃,惊回顽薄。名之曰《清夜钟》,著觉人意也,大众洗耳,莫只当春风之过,负却一片推敲苦心!薇园主人言。[16]

该序针对明末欲望膨胀、道德失范的社会现实加以批评抨击,表明以“一杵清音”,“唤省奸回”、“惊回顽薄”的创作宗旨,直抒胸臆,笔锋犀利;语言整饬而又本色自然;作者一片忧世救世之心、激愤昂直之情跃然纸上。

又如清代独醒道人的《鸳鸯针序》:

医王活国,先工针砭,后理汤剂。迨针砭失传,汤剂始得自专为功。然汤剂灌输肺腑,针砭攻刺膏肓,世未有不知膏肓之愈于肺腑也。世人黑海狂澜,滔天障日,总泛滥名利二关。智者盗名盗利,愚者死名死利。甚有盗之而死,甚有盗之而生。甚有盗之出生入死,甚有盗之转死回生。抟捖空轮,撑持色界,窔奥于玄扃绛府,而曰“膏之下,肓之上”;是扁鹊之望而却走者也。古德拈一语云:“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道人不惜和盘托出,痛下顶门毒棒。此针非彼针,其救度一也。使世知千针万针,针针相投;一针两针,针针见血;上拔梯缘,下焚数宅,二童子环而向泣,斯世其有瘳乎?[17]

序文直陈世人名利泛滥、利欲熏心之弊害,阐述了小说救世度人的创作目的,言约意丰,析理透辟,情感真实,反映出明末清初文人对社会的焦虑和担忧,也折射他们身上可贵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正体现出小品文“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示”的特点。[18]

“序作为文人墨客游乐之余,吟诗唱和的前言和说明,也在许多情况下作为游记文体之一被使用着。”[19]以游记文体写序跋始于魏晋。当时主要是诗序,内容多为叙述文人游赏雅集活动的地点、时间、人物、景色、活动过程等。如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陶渊明《游斜川诗序》、慧远《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等。明清话本小说序跋中也有一些优秀的游记小品,如明代湖海士的《西湖二集序》、清代墨浪子的《西湖佳话序》、陈树基的《西湖拾遗序》等,这些序跋抒情写景、记述游踪,均不拘格套,趣味横生。如湖海士的《西湖二集序》,开篇以“天下山水之秀,宁复有胜于西湖者哉!”领起全文。之后选取西湖最具特色的景点,以简约传神之笔,勾勒出西湖的八种风韵:

此段,序作者以广阔的视域,细腻的笔触,描绘出西湖的幽静、闲适、繁荣、热闹。西湖在不同时节、不同气候有观赏不尽的名胜古迹,幽人胜士、高贤之士使西湖处处流风遗韵,充满厚重的历史感,体现出作者捕捉美、鉴赏美的能力,以及作者熔铸于山水之间的游乐意趣和清隽雅致的审美趣味。

接下来,赞扬小说作者周楫对西湖的贡献,并用“西湖经长公开浚而眉目始备,经周子清原之画而眉目益妩。然则,周清源其西湖之功臣也哉!即白、苏赖之矣”这样一个精致的比喻,把周楫写成一个给西湖美景绘上最后一笔的艺术家,由此引出对小说作者情况的介绍。倾吐周楫满腔的嗟怨情绪:“家贫不能供客”,房子“败壁颓垣,星月穿漏,雪霰纷飞,几案为湿”。物质上的贫寒尚能忍受,真正使他“望苍天而兴叹”的是命运的苛刻和“狐鼠之侮我无端”。序作者对周楫的生平遭遇深表同情和愤慨,发出感慨:“士怀才不遇,蹭蹬厄穷,而至愿为优伶,手琵琶以求知于世,且愿生生世世为一目不识丁之人,真令人慷慨悲歌、泣数行下也。”作者率真直露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感受,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正体现出了晚明游记小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特点,堪称一篇优秀的游记小品。

《西湖佳话序》和《西湖拾遗序》是清代两篇以西湖山水为主题的序文。《西湖佳话序》开篇以“宇内不乏佳山水,能走天下如骛,思天下若渴者,独杭之西湖”定下全文主题。“碧嶂、清潭、澄泓一鉴、苍翠数峰”同筑山水之秀;“两峰、三竺、南屏、孤屿之奇;六桥、十锦、湖心、花港之胜;穷其幽奇,则风雅之迹、高隐之庐,仙羽之玄关,名衲之精舍,山之麓,水之湄,杰阁连云,重楼霞起”,细数名胜之多;“柳带朝烟,桃含宿雨,丹桂风飘,芙蓉月浸”,写西湖四时之韵;“黄鹂枝上,白鹤汀中,画舫频移,笙歌杂奏”,绘西湖生机与繁盛。措语跌宕有致,从容不迫,西湖之景历历在目。最后总结出“西湖得人而题,人亦因西湖以传”,西湖与人互相成就,而“古人之美迹犹存,品题尚在,则西子之面目自若也。”赞颂西湖之美永恒。《西湖拾遗序》以“秀甲天下者,则莫如西湖”一句开篇,追溯西湖之由来,列举西湖之风物,将西湖融入历史的考量中,凝重异常。但全文缺少对西湖美景细致地描绘,只在文末点出西湖“锺灵毓异,寄迹栖心”的特点。

以上三篇都是关于“西湖小说”的序文,也是记游西湖的小品文,但其艺术水平却存在一定差别。比较而言,清代的《西湖佳话序》和《西湖拾遗序》,无论是对西湖美的描绘还是个人情志的抒发,较之明代湖海士的《西湖二集序》都略逊一筹。究其原因,除了序跋作者个人的资质天赋和文学才情的差异以外,还应当与清代反对空疏、倡导实学的文学思潮影响有关。清代的文章不再注重作家个性与性灵的彰显,这使小品文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击,不再受到应有的重视。此外,清代中后期话本小说创作已处于衰落之势,出版商为了牟利,往往模仿、翻刻小说,其序跋的创作也日渐粗糙,这也是造成序跋水平下降的一个因素。

总之,明清话本小说序跋多样化的文体特色,既体现出明清话本小说家的创新求变意识,也反映出明清序跋文与其它散文文体之间的互动影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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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范 藻]

On the Diversities of the Preface or Postface of the Script Stories in Ming or Qing Dynasties

LI Shulan, ZHANG Li

(Humanity and Culture School of Ningxia University, Yinchuan Ningxia 750021, China)

The preface or postface of the script stories in Ming or Qing Dynasty usually broke away from the conventions and the styles of its texts diversify. Generally, the writing was flexible and changeable. Some of them referred to eight-episode essays and their structures were alike, some had the forms of questions and answers, rhymed and unrhymed, or some were like essays, discussing about philosophy, feelings or travelling. The various styles suggest the awareness of these writers to seek newness and imply the mutual influence between the stories and other essays.

script story; preface or postface; text; diversity

2017-05-06

宁夏大学2016年研究生创新项目“明清话本小说序跋研究”(GIP201677)

李淑兰(1964—),女,宁夏中卫人。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I242.3

A

1674-5248(2017)04-006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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