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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卷子

2017-07-21胡竹峰

清明 2017年4期
关键词:刘文典

胡竹峰

刘文典

安徽大学出版社《刘文典全集》第一卷开篇所收刘文典的青年相片,清新可喜,不似中年落拓颓靡状。朋友章玉政的《刘文典年谱》,封面用了谱主晚年照片做底子。消瘦到不能再消瘦,骨相出来了,凛然决然毅然,一脸置之度外,一脸听之任之,性情与分量都上来了,像个学者样子。

我经常以貌取人,从某种意义来说,相貌即人。也有看走眼的,譬如刘文典。见过他一些照片,或站或坐,感觉痞赖得很,不客气地说,有流氓习气。一帧照片,刘文典坐在那里,拍的是侧影,一缕头发盖着眼镜,怎么看都是破落子弟相,没多少文化人的感觉。

刘文典的长衫特别长,扫地而行。偶尔也穿皮鞋,又破又脏,从不擦油。当年有学生说他,“憔悴得可怕……四角式的平头罩上寸把长的黑发,消瘦的脸孔安着一对没有精神的眼睛,两颧高耸,双颊深入。长头高兮如望平空之孤鹤。肌肤黄瘦兮似辟谷之老衲。中等的身材羸瘠得虽尚不至于骨子在身里边打架,但背上两块高耸着的肩骨却大有接触的可能。状貌如此,声音呢?天啊!不听时犹可,一听时真叫我连打了几个冷噤。既尖锐兮又无力,初如饥鼠兮终类寒猿……”

周作人说刘文典:“面目黧黑,盖昔日曾嗜鸦片,又性喜食肉。及后北大迁移昆明,人称之为‘二云居士,盖言云腿与云土皆名物,适投其所好也。好吸纸烟,常口衔一支,虽在说话也粘在嘴边。”如此形象,岂止不修边幅。

中年刘文典的样子让我想起金庸《神雕侠侣》,杨过出场时的情景: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地过来。

门人宰予,能说会道,孔子对他印象不错。后来宰予大白天不读书听讲,躺在床上睡覺,孔子气得骂他“朽木不可雕”。另一个弟子澹台灭明,字子羽,体态和相貌很丑陋。孔子认为他资质低下,不能成才。但他从师学习后,修身实践,处事光明。后来,子羽游历到长江,跟随他的弟子有三百人,声誉很高。孔子听说了这件事,感慨地说:“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总有一些跳出世俗外的那种人,奇人奇才生奇相奇貌有奇言奇行奇举止。

民国学生写《教授印象记》,说俞平伯五短身材,秃光脑袋,穿着宽大的衣服,走路蹒蹒跚跚,远远看去,像护国寺里的一个呆小和尚。陈寅恪里边穿着皮袍,外面套以蓝布大褂青布马褂,头上戴着一顶两边有遮耳的皮帽,腿上穿着棉裤,足下蹬着棉鞋,右手抱着一个蓝布大包袱,走路一高一下,相貌稀奇古怪,纯粹国货式的老先生。冯友兰口吃得厉害,有几次想说的话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

民国那代人,论名气,论学问,论影响,数好几根指头才轮到刘文典。论资排辈,刘文典是比较靠后的人物,但他一身故事,以讹传讹,竟成传奇,论者纷纭。张中行先生写《负暄琐话》也不能免俗,好在老先生是明白人,不像一般世俗那般添油加醋。那是一九二八年,他任安徽大学校长,因为学潮事件触怒了老蒋。蒋召见他,说了既无理又无礼的话,据说他不改旧习,伸出手指指着蒋说:“你就是新军阀!”蒋大怒,要枪毙他。

坊间不少人将这段往事尽情渲染,还说刘文典后来用脚踢蒋介石,我总觉得臆想成分过多。说个题外话,近人写文章,信口开河,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东西过多,损害了文章立论,不让人信服。当年纪昀批评《聊斋志异》是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只是事关小说,庙堂上的纪昀大人见识不如聊斋先生,也属正常。但纪昀末一句话里有大见识:“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时下报刊常有人写文史随笔,通篇都是作者代言,真不知道是不是他时空腾挪,用了时光倒流机,潜回过去做录音的。

先前对刘文典不怎么感冒,说来可笑,这反感首先源自气短。倘或人家当年真对沈从文那么不屑一顾,看见我等文字,刘教授不知如何冷笑呢。

刘文典好读书,其书必属好版本,坐车时一手夹书阅览,又一手持卷烟,钱穆说“烟屑随吸随长,车行摇动,手中烟屑能不坠”。当年在西南联大,刘文典上课前先由校役沏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

刘文典解说《海赋》时,不但形容大海的惊涛骇浪,汹涌如山,而且叫学生特别注意讲义上的文字,说姑且不论文章好坏,光是看这一篇许多水旁的字,就可令人感到波涛澎湃瀚海无涯,宛如置身海上一般。

吴宓喜欢听刘文典的课。刘文典每当讲到自以为独到之处时,忽然抬头看向坐在后排的吴宓,然后问:“雨僧(吴宓字)兄以为如何?”每当这时,吴宓照例起来,恭恭敬敬一面点头一面说:“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惹得学生在底下窃笑。

一九三七年,北平沦陷后,日本人通过周作人等多次劝诱,请刘文典出山,被断然拒绝。刘的态度激怒了日本人,他们两次去刘家搜查,刘横眉冷对。他会说日语,却以“发夷声为耻”,在日本人面前不讲一句。刘文典四弟刘管廷与他同居一寓,刘管廷在冀东某日伪政府谋到一个差事,刘文典十分气愤,先以有病为由“不与管廷同餐”,又说“新贵往来杂踏不利于著书”,把他赶走了。

刘文典常以“国家民族是大节,马虎不得,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告诫自己。后来在友人的帮助下,刘文典辗转来到西南联大,同事间聊到周作人落水,他气愤地说:“连我这个吸鸦片的‘二云居士都来了,他读过不少的书,怎么那样不爱惜羽毛呀!”

刘文典这些年受到推崇,不排除本身的学识素养吸引人,更多的是民众对传奇的趋之若鹜,看客心理使然。我后来发现自己也未能免俗,喜欢的正是他一身传奇,一身名士气。刘文典是民国人,更像是明朝人,逸事的产生,起码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这个人的个性。个性不强,哪来逸事?

刘文典的学问,做得太古,让人高山仰止。手头有他的全集。第一册:《淮南鸿烈集解》。第二册:《庄子补正》。第三册:《说苑斠补》《〈大唐西域记〉简端记》《三馀札记》《群书校补》《宣南杂志》《学稼轩随笔》。这些古董当下能读通的人都不多,更遑论去做学问了。

刘文典和中国所有的学者一样,把学术地位抬得非常高。他认为“文学创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有人偶尔问及巴金,他沉思片刻,喃喃地说:“我没有听说过他,我没有听说过他。”

刘文典最得意自己对庄子的理解,一九三九年,推出十卷本《庄子补正》,陈寅恪作序说:“先生之作,可谓天下至慎矣……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对此,刘文典颇感自得,毫不掩饰地宣称:“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就是我刘某人。”这话充满书生气的扬扬自得,自得得可爱,自得成了传奇,并不讨人厌。

《庄子》注本很多,如晋郭象《庄子注》、唐成玄英《庄子疏》、南宋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明焦竤《庄子翼》,清朝的王先谦、郭庆藩两位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刘文典《庄子补正》是集大成之作,在校订原文、辨析古本异文正误、考释字词名物、辨识通假字、训释疑难字及古代名物方面,下了大心血。他的书是我读《庄子》的入门之作,也是常读之作。

刘文典最让人佩服的是治学态度。致胡适信中,大叹苦经:“弟目睹刘绩,庄逵吉辈被王念孙父子骂得太苦,心里十分恐惧,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不说手民弄错而说我之不学,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将来身后虚名,全系于今日之校对也。”为一字对错,可以查上万卷书,校勘古籍,字字讲究来历,校对这些琐碎小事也不假他人。

刘文典知识渊博,治学严谨,写文章征引材料,特别强调查证原文,以免灾梨祸枣。有学生向他借阅过一本有关玄奘取经的书,发现书的天头地脚及两侧空白处都布满了批注。注文除中文外,还有日文、梵文、波斯文和英文。

现在人提到刘文典,总以“狂”字盖棺论定。实则狂之外,刘文典扎扎实实读了很多书,正正经经做了很多学问,认认真真写了很多文章。《庄子补正》前后竟花了他十五年的时间。做学问,一天两天不难,一年两年也不算什么,难得一做十几年。有这份毅力,何敌不摧?何事不成?

在西南联大时,有学生请教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刘文典回以“观世音菩萨”五字。学生不解,刘解释说:“观乃是多多观察生活,世就是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就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就是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据说学生闻言,无不应声叫好。凭此五字,见了刘文典,要拜上一拜的。

刘文典文笔上乘,《庄子补正》前有小序,文风浅白,有明人笔意,骨子里又有魏晋文章的法度。行文沉痛,有为父的慈爱,又有为学的凛然,丧子之大悲,立言之谨慎,尽在其中:

亡儿成章,幼不好弄,性行淑均,八岁而能绘事,十龄而知倚声。肄业上庠,遂以劬学病瘵。余忧其疾之深也,乃以点勘群籍自遣。庄子之书,齐彭殇,等生死,寂寞恬惔,休乎天均,固道民以坐忘,示人以悬解者也。以道观之,邦国之争,等蜗角之相触;世事之治乱,犹蚊虻之过前。一人之生死荣瘁,何有哉!故乃玩索其文,以求谊,积力既久,粗通大指。复取先民注疏,诸家校录,补苴諟正,成书十卷。呜乎!此书杀青,而亡儿宰木已把矣。盖边事棘而其疾愈深,卢龙上都丧,遂痛心呕血以死也。五稔以还,九服崩离,天地几闭,余复远窜荒要,公私涂炭。尧都舜壤,兴复何期,以此思哀,哀可知矣。虽然,庄子者,吾先民教忠教孝之书也,高濮上之节,却国相之聘,孰肯污伪命者乎!至仁无亲,兼忘天下,孰肯事齐事楚,以忝所生者乎!士能视生死如昼夜,以利禄为尘垢者,必能以名节显。是固将振叔世之民,救天下之敝,非徒以违世,陆沉名高者也。苟世之君子,善读其书,修内圣外王之业,明六通四辟之道,使人纪民彜复存于天壤,是则余董理此书之微意也。

我先前感觉刘文典属于杂家一路,庄子道家之旨,治庄书会陷入钱穆说的“不深探其义理之精微,不熟玩其文法之奇变,专从训诂校勘求之,则所得皆其粗迹”。从《庄子补正》的小序看,就知道他是庄子的解人,非泛泛清儒的泛泛讲章可比。

一九四三年三月刘文典发表《日本败后我们该怎样对他》一文。当时距日本投降还有一年多时间,他已预知日本战败在即,提前考虑到这样重大的问题。他主张对战败的日本要宽大,不索赔款、不割土地,但必须追回琉球(今冲绳),并设想以日本文物赔偿中国文物的损失。这最后的一条,大概只有他这样的学人才会想到。关于放弃索赔,他说国家民族的事,要从大处远处想,不能逞一时快意,不可学乔治·克莱蒙梭(法国内阁总理)那样狭隘地报复,就是为利害上打算。他主张对于战败的日本务必要十分宽大。理由是:

中国和日本这两大国家民族的关系,是东洋和平的础石,今日应付处理稍有失当,就会种下将来无穷的祸根。

如此具有战略远见,政治家里怕也不多,我见了刘文典,更要拜上一拜的。可惜这些建议未能实现,如今不要说冲绳岛,钓鱼岛也成了心口刺、头上疤。

民国时候,有几个人常被戏称为疯子:章疯子章太炎,黄疯子黄侃,刘疯子刘文典,陈疯子陈子展,这疯没有任何贬损的意思。把今天一些学术诸公和刘文典放一起,就会发现他高明太多,有着明显的优势,无论古典文学还是外国文学,能与刘文典一较高低的人太少了,不光是才气有限,主要还是态度问题吧。

台静农

前些时在一本书上,看到几张林文月的照片,真是生得周正,有民国气象,现在女作家里,有那样娴静气质的人不多。从相貌上说,台湾一帮文化人都是有脸有谱的范儿。白先勇是典型的白面书生,一身儒相。李敖生就一副逆子派頭。余光中瘦弱如案头小把件。洛夫有士大夫气,俨若行政要员。林文月最有闺阁气,到底是大家族里出来的。

很喜欢林文月和台静农的一幅合影。照片中的林文月一脸婉约一脸微笑,身着简单的白格子长领衬衫,风华绰约。照片中的台静农一脸风霜面带微笑波澜不惊,像极了民国时候做了寓公的老军阀,目光专注而坚定,眼神与气质是过来人风调雨顺回想当年,枯荣得失都隐藏了,淡淡地表达一点遗憾。

台静农是安徽霍邱县叶集人。我有很多霍邱的朋友,也去过那里几次,总觉得其地方言颇有特色,硬邦邦的,不拐弯,显得厚,像北方人口音。

最初是在关于鲁迅的一些文章中看到台静农的名字。一九二五年夏,鲁迅发起成立未名社,台静农为社员,他的小说、诗歌、散文在《未名》《莽原》上发表,小说集《地之子》《建塔者》均由未名社出版,列在《未名新集》之内。

台静农早期小说,善于从民间取材,通过日常生活和平凡事件揭露社会。简练的笔调,略带粗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也有一些小说,揭露统治的黑暗,歌颂坚持斗争的革命志士,是作者思想更趋激进的产物。鲁迅评价其文说: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

《鲁迅全集》里收有与台静农的书信二十来封,鲁迅对台静农评价很高,一九三四年致姚克信中说:“台君人极好。”熟悉鲁迅的人都知道,这五个字,在迅翁笔下有何其重的分量。

多年前读过陈子善编的《台静农散文选》,薄薄一册。二〇一一年日记中记有关于阅读台静农散文的文字:

台静农的散文,好在路子正,坏在少了性情。老派文人,容易把自己裹得紧,藏得深,所以读其文,可以得气,但不能见性,这是大遗憾也。

《龙坡杂文》,有盛唐气象,没有魏晋风流,也少了明清雅韵。盛唐气象是大境界,但魏晋风流是真性情,明清雅韵则是修炼的一种情怀。情怀易得,境界难寻,性情亦难寻。

台静农的文笔有金石气,隽永幽远。他写论学的文章比散文随笔更好,散文是光影心迹,不能独抒性灵,自然打了折扣,论学纵横上下,眼界胸襟,自在其中。

这样的话现在看了只觉得惭愧。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繁华经眼皆如梦,唯有平淡才是真。文字炉火纯青到台静农那个境界的,至少在斯时之台湾,不见二人。

台静农一九四六年赴台,以为只是歇脚,未料身世如萍,忧乐歌哭岛上四十余年,其中自有一番曲折心境。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他的朋友、台湾大学教授许寿裳,因宣传鲁迅和“五四”运动,引起当局怨恨,在夜间被破门而入的歹徒用柴刀砍死,状极惨苦。继任系主任乔大壮,因拒绝镇压学生运动被辞退,同年七月三日,自沉于苏州梅村桥下,年仅五十六岁。风声四起,台静农陷入艰难之境,说错一句话,都有掉脑袋之虞。直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还被特务盯梢。

残酷现实让热血青年成了温和先生,骨子里的激扬,化作脸上忽闪忽现的桀骜不驯。台静农在台大办公室的门永远敞开,任何人进去都不必喊报告。晚会上,与学生做集体游戏“母鸭带小鸭”,扬手抬脚极为认真,成了学生眼中平易、宽厚、温和的台先生。这时台静农除了教书,业余时间用来刻印、写毛笔字,心中的伤痛只能是心中的伤痛,过去似乎忘得一干二净,从不向人提及“曾师事鲁迅,鲁迅亦视之为挚友”,也从不向人提及在二三十年代自己三次入狱,皆因对现实的尖锐批评。

台静农的散文言语清淡,字里行间偶尔可见的弦外之音分外动人,怀人忆事谈文说艺,简净素朴,不着余墨,蕴含拳拳之心。后来又读三联书店印的《龙坡杂文》,区区两百多面,我断断续续读了不止两百天,从来没有哪一个作家的文集会让我读得如此之慢,越看越不能平心静气地当一本普通书来读。

台静农为《陶庵梦忆》作序,评价这本书说,“如看雪个和瞎尊者的画,总觉水墨浓郁中,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却又捉摸不着”,这些话也可以视为他自己的脚注。台静农深味“人生实难,大道多歧”的真意,也用这样的原则支撑自己大半生。尽管能对酒当歌,尽管能泼墨抒怀,但心里是苦的,偶尔下笔成文,字里行间总萦回着淡淡苦味,忧乐歌哭之事,死生契阔之情存乎其间。“大概一个人能将寂寞与繁华看做没有两样,才能耐寂寞而不热衷,处繁华而不没落。”这一句又何尝不是夫子自道。

李敖曾把台静农的论文集统计了一下,发现全书四百七十五页,写作时间长达五十五年,篇数只有二十五篇,每年写八页半,每页八百四十字,即每天写十九个字。原来台静农每天只写十九个字,就成了大学者!从大陆而渡海,在台湾岛上竟通吃了四十多年,李敖觉得这简直是笑话,禁不住义愤填膺地说:四十多年光凭诗酒毛笔自娱(实乃“自误”),就可变成清流、变为贤者、变为学人、变为知识分子的典范,受人尊敬,这个岛知识分子标准的乱来,由此可见活证。如果台静农在逃世,也要逃得像个样子,但他在一九八四年与梁实秋同上台受国民党颁“国家文艺奖特别贡献奖”。一九八五年又与日本人宇野精一一同上台受国民党颁“行政院文化奖”……老而贪鄙,无聊一至于斯,至于用毛笔写“恭录总统蒋公”言论,更是无耻至极了。李敖论人,多意气用事,常失偏颇。他眼里的台静农,竟是没有锐气、缺少进取甚至厚颜无耻的老朽,真是曲解。

一九七五年,台静农赠女弟子林文月一卷长诗,系四川白沙时代所作,充满着热血书生对家国的愤慨。卷末题跋道:“余未尝学诗,中年偶以五七言写吾胸中烦冤,又不推敲格律,更不示人。今抄付文月女弟存之,亦无量劫中一泡影尔。一千九百七十五年六月九日坐雨,静农台北龙坡里之歇脚盦。”后有二印,上为“淡台静农”,下为“身处艰难气如虹”。

台静农的书法也好,有见识。有回拿出王献之《鸭头丸帖》说:“就这么两行,也不见怎么好。”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他的功夫。

台静农晚年,不堪求字之扰,在台湾《联合报》副刊上以《我与书艺》为题,发表“告老宣言”,谢绝为人题书写字,这篇文章可谓绝妙好辞:

近年来使我烦腻的是为人题书签,昔人著作请其知交或同道者为之题署,字之好坏不重要,重要的在著者与题者的关系,声气相投,原是可爱的风尚。我遇到这种情形,往往欣然下筆,写来不觉流露出彼此的交情。

相反的,供人家封面装饰,甚至广告作用,则我所感到的比放进笼子里挂在空中还要难过。

有时我想,宁愿写一幅字送给对方,他只有放在家中,不像一本书出入市场或示众于书贩摊上。学生对我说:“老师的字常在书摊上露面。”天真地分享了我的一分荣誉感。而我的朋友却说:“土地公似的,有求必应。”听了我的学生与朋友的话,只有报之以苦笑。

《左传·成公二年》中有一句话“人生实难”,陶渊明临命之前的自祭文竟拿来当自己的话,陶公犹且如此,何况若区区者。话又说回来了,既“为人役使”,也得有免于服役的时候。以退休之身又服役了十余年,能说不该“告老”吗?准此,从今一九八五年始,一概谢绝这一差使,套一句老话:“知我罪我”,只有听之而已……

此后生活顿然肃静了很多,有些学生怕老师闲来无聊,纷纷建议台静农写史怡情。席慕蓉特意登门劝他作回忆录,台静农叹息一声:“能回忆些什么呢?前年旅途中看见一书涉及往事,为之一惊,恍然如梦中事历历在目,这好像一张封尘的败琴,偶被拨动发出声音来,可是这声音喑哑是不足听的。”

台静农很受年轻人喜欢,学生喜欢他,常找他高谈阔论:文学、历史、戏剧……但一涉及政治与现实,台静农便闭口不谈,只是偶然间流露出某种情绪:时代真是变了。从前写小说还得坐监牢,现在写小说,可以得到大笔奖金!

朋友的孩子也喜欢台静农。有一次朋友的儿子李渝前来拜访,主人不在,李渝独自翻书读史至傍晚,然后悄悄研好墨,带上门出来走到大街上。台静农去世后,李渝回忆那次未曾谋面的拜访,深情地写道:“温州街的屋顶,无论是旧日的青瓦木屋还是现在的水泥楼丛,无论是白日黄昏或夜晚,醒着或梦中,也会永远向我照耀着金色的温暖的光芒。”

台静农当年对屈原、嵇康、阮籍等狂士“情有独钟”,教书时,经常用他响亮的皖西口音讲述《离骚》《九歌》。台静农常言:“痛饮酒,谈离骚,可为名士。”若是天热,他说喝酒祛暑;若是天冷,他便说喝酒可以御寒。无论冬夏,台静农都有理由教人喝酒。学生的眼中,台先生好酒量,却似乎颇能节制,未尝见过他醉……谈及饮酒醉否时,台静农最喜欢引的是胡适之先生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

台静农抽烟喝酒,不爱吃蔬菜和水果,完全违反养生之道,可他照样长寿健康,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九日去世时,已是米寿之人。六十年前南飞的那些文儒,如今已是过去,成为旧史里漂泊山河的一帧夹页。风吹浮世,一番番,红了几度夕阳。

章衣萍

是老书,旧书铺里偶遇的,北新书局民国十七年五月版《樱花集》。从前的主人惜物,加有牛皮纸书衣。那么多年,书页消褪成南瓜黄了,一点火气也无,越翻越喜欢。封面落满片片樱花,清新秀雅,般配书中二十几篇章衣萍的文章。

还是老书,朋友大老远寄来的《古庙集》。舍下书不似青山也常乱叠,几次搬家,一时找不到了。书的内容还记得,书的样子也记得。书前几幅黑白照片,其中有章衣萍与女友吴曙天合影,二人佩玳瑁边圆眼镜。章衣萍穿长衫,意态风流,细看有倔强有不甘有不平有郁结。吴曙天一脸娇憨,眉目间依稀淡淡春愁。

章衣萍以“我的朋友胡适之”出名,是后来的事。有段时间不得志,寄身古庙,抄经为生,自称小僧衣萍是也。“小僧衣萍是也”六字带脂粉味,活泼泼有梨园气。到底是年轻人,我行我素惯了,到街上看女人,办“平民读书处”,厮混市井间。虽在古庙,文章却不带破败与消沉,又清新又疏朗又敞亮,娓娓记下文事尘事,读来仿佛在古庙庭院坐听树梢风声鸟语,静看人生几度秋凉。

章衣萍与周作人私交不错,知堂写过不少长信给他,不乏体己话:“北京也有点安静下来了,只是天气又热了起来,所以很少有人跑了远路到西北城来玩,苦雨斋便也萧寂得同古寺一般,虽然斋内倒算不很热,这是你所知道的。”

与周作人一样,章衣萍也博读,只是阅世不如人家深。好在所思所行不甘流俗,筆底乾坤大,处处是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笔意。读周作人要的是他老辣不羁的识见学养,读章衣萍取其天真温煦的愤世和略带孤僻的性情。章衣萍曾说:“在太阳底下,没有不朽的东西。白纸的历史上,一定要印上自己的名字,也正同在西山的亭子或石壁上,题上自己的尊号一般的无聊。”

有的文章句句本色,有的文章处处文采。本色是性情,文采是才气。章衣萍才气涂抹本色,像孟小冬老生扮相。

章衣萍文章多以趣味胜。如《古庙集》之类,几分周作人的风致与笔意,有谈龙谈虎的影子。章衣萍长于抒情,亦会讽刺,只是不及知堂翁老辣自然。知堂翁谈钱玄同与刘半农说:“饼斋究竟是经师,而曲庵则是文人也。”周氏自己亦是经师,章氏则差不多是文人。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古董,白话文散发出青铜器光泽青铜器清辉,笔下尽是知性的沧桑和冷幽的世故,那样不着边际却又事事在理,心思藏得深,如井底的青石。

个人趣味而言,我喜欢章衣萍《枕上随笔》《窗下随笔》《风中随笔》。这三种随笔隽永简洁,意味散淡,三言两语勾勒旧交新知音容笑貌,文仿《世说新语》,写章太炎写鲁迅写周作人写胡适写钱玄同尤其好玩,鲜活可信。如其言鲁迅的章节:

大家都知道鲁迅先生打过吧(巴)儿狗,但他也和猪斗过的。有一次,鲁迅说:“在厦门,那里有一种树,叫做相思树,是到处生着的。有一天,我看见一只猪,在啖相思树的叶子,我觉得:相思树的叶子是不该给猪啖的,于是便和猪决斗。恰好这时候,一个同事来了。他笑着问:‘哈哈,你怎么和猪决斗起来了?我答:‘老兄,这话不便告诉你。……”

章衣萍念人忆事文章写得飘逸写得好看,又洋派又古典,性情的亮点与浮光时隐时现,比林语堂简洁,比梁实秋峭拔。浅浅描绘那些年那些人的言行,倒显得才子不只多情而且重义。

章衣萍,一九〇一年冬生于安徽绩溪北村,八岁随父至休宁县潜阜读书。那时其父叔辈在潜阜开有中药铺杂货铺。潜阜是新安江上游码头,许多绩溪人在那里经营小本生意。

章衣萍十四五岁入学安徽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即喜欢《新青年》杂志,崇尚白话文白话诗,因思想太新被开除,随后辗转上海南京。在南京半工半读两年,经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介绍,投奔胡适,在北大预科学习,做胡先生的助手,帮助抄写文稿。

章衣萍与诸多文人交往密切,和鲁迅也走得很近。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午后,经孙伏园引见,章衣萍携女友吴曙天拜访鲁迅,开始交往,稍后协办《语丝》杂志。查《鲁迅日记》,关于章衣萍的记录近一百五十处,直到一九三〇年一月三十一日止。六年间,两人走得很近,仅一九二五年四月《鲁迅日记》中就记他们互访畅谈达十一次之多,且有书信往来。

北新书局曾请章衣萍编世界文学译本,出版儿童读物,销路颇广,编辑们手头渐阔,大喝鸡汤。不料童书《小八戒》因猪肉问题触犯回教团体,引起诉讼,书局一度被封,改名青光书店才得继续营业。鲁迅遂写诗开朋友的玩笑:“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

章衣萍的成名作是小说集《情书一束》,此书某些篇章据说是与叶天底、吴曙天三人爱情瓜葛的产物。后来章吴情结伉俪,章衣萍又将叶天底写给吴曙天的情书,连上自己的部分,作了几篇小说,收入集子《情书一束》。

章衣萍的文字好,收放自如,缠绵清丽,快一百年过去了读来依然有味有趣有情。某些小说,比茅盾老舍巴金读来亲切,更多些书写人的体温。茅盾老舍巴金读的书多,行文多书卷味。章衣萍不是这样,下笔放荡,多愁善感处有种颓唐美,从灰色的人间看人生的起落,小人物的爱恨苦乐中夹杂着人性的底色,一点也不像他的朋友胡适之。

据说《情书一束》出版后,章衣萍一时说北大俄文教授柏烈伟已将这书翻译成俄文,一时又说此书已有了英、法、日等国文字的译本,自己登报说《情书一束》成了禁书,使得这本书畅销一时,挣了不少版税。这倒和毛姆有一比。毛姆为求文章畅销,有次写完一部小说后,在报纸上登了这样一则征婚启事:“本人喜欢音乐和运动,是个年轻又有教养的百万富翁,希望能和与毛姆小说中的女主角完全一样的女性结婚。”几天后,小说被抢购一空。

章衣萍的小说和郁达夫的一样,有天真的颓废,多男女情欲之笔,道学家看了脸红。其实他落笔还算婉约,点染一下就过去了,比后世小说家也含蓄收敛。看不顺眼的人,说他是摸屁股诗人,只因《枕上随笔》中借用了一诗人朋友的句子:“懒人的春天啊!我连女人的屁股都懒得去摸了。”

那些年,章衣萍红过紫过。周作人给他辑录的《霓裳续谱》写过序,校点《樵歌》,有胡适题签题序,林语堂、钱玄同、黎锦熙作跋。可惜章衣萍体弱久病,未能在文字路上深一些精一些。

一九三五年底,章衣萍只身入川,担任省政府咨议,做过军校教官、川大教授等。在四川期间,章氏断断续续写了一些作品,有论者说多属应酬之作,俊逸少了,清朗少了,无从亲见,不好评价。但是一九三七年出版的旧诗词集《磨刀集》甚为可读。自序说“来成都后,交游以武人为多。武人带刀,文人拿笔。而予日周旋于武人之间,磨刀也不会也”。

章衣萍的诗词,自云学张问陶学陆游。张问陶诗书画三绝,是清代性灵派三杰之一,主张“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又说“诗中无我不如删,万卷堆床亦等闲”。章衣萍作诗填词生气自涌,气魄寓意属高古一路,慷慨悲歌处偏向陆游,直抒胸襟则隐隐有明清风致,处处可见性灵的幽光。譬如这一首:

漠漠深寒笼暮烟,晚梅时节奈何天。

不妨到處浑如醉,便与寻欢亦偶然。

夜永可能吟至晓,愁多何必泪如泉。

浦江家去三千里,哪有心情似往年?

章衣萍个性强烈,文如其人,其旧体诗词亦如此,大抵是人之常情的妙然展现。再如这一首:

敢说文章第一流,念年踪迹似浮鸥。

悲歌痛哭伤时事,午夜磨刀念旧仇。

世乱心情多激愤,国亡辞赋亦千秋。

沙场喋血男儿事,漂泊半生愿未酬。

章衣萍生前出版集子好几十本,小说、散文、随笔、翻译、古籍点校、儿童文学之类均有涉猎。章衣萍的文章,率性意气,放浪而不失分寸,许多地方固执得可爱,却永远也抹不掉那几分萧索的神态。他的作品现在看,有些章节写露了,不够含蓄不够熨帖不够精准,年纪不够,人书俱老的话也就无从说起。

一九四七年,章衣萍在四川突发脑溢血去世,终年四十五岁。二〇一五年,五卷本《章衣萍集》出版,时间过去快七十年了。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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