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有座桥
2017-07-21黄荣才
黄荣才
1
“晚上去鹅居喝两杯?”快下班的时候,鲁晋开的电话把正在沉思的刘北惊醒。“你是安排领导还是邀请领导啊?没摆正位置。”刘北对着电话开玩笑。“算了吧,你这副县长在别人面前人五人六,我们兄弟之间你就别充大头了。没其他活你就直接过来吧,我先去安排。”刘北可以想象得到鲁晋开的那抹笑容,淡淡的,从嘴角翘起。
刘北进包厢的时候,菜已经摆上三盘。刘北很满意,鲁晋开在当交通局长之前是政府办副主任,原高县长的秘书,在细节上特别讲究。“就我们两个人?”刘北看到就两张椅子,两副餐具,有点落寞。“你就别不高兴了,你现在还想一桌子的人喝得热闹啊?”鲁晋开边拉开椅子边说。刘北点了点头:“也是。现在不是说吃饭要先弄清楚在哪里吃?和谁吃?谁请客?否则后果很严重。”鲁晋开拧开一个土土的酒坛子,往杯子里倒酒。这酒坛子刘北很熟悉,他很小的时候就在老家的桌子上常看到,装自家酿造的米酒,一坛子大概可以装两斤,村里有人办好事,一桌先摆上两坛。不过这酒坛子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在刘北的酒桌上出现了,也就这两年才再次重出江湖。酒的味道刘北也很熟悉,不用吸鼻子,光那味道飘过,刘北就知道是茅台。
刘北的喉咙嚅动了几下,他端起一杯酒,哗地往张开的嘴巴倒进去,頭微微后仰。杯是一口杯,刘北让酒在嘴巴里稍微停留片刻,然后顺着喉咙往下。酒香瞬间充盈了口腔,很饱满,还有一种霸道的香强劲进入。刘北把杯子放在桌上,鲁晋开倒上酒,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刘北的杯子,两个人都“一口闷”了。喝完第三杯,两个人才开始动筷子,鹅肉的香味和茅台酒的香味在口腔里交织混合,把味蕾调整得心满意足。吃了几块鹅肉,刘北拿起湿纸巾擦擦嘴巴,有点惆怅地说:“现在吃个饭像搞地下活动。没意思。”鲁晋开摇摇头:“有饭吃就不错了。你没看现在晚饭后陪老婆散步的干部多了?没有应酬了,没有那么多的吃吃喝喝。规定出台后,老婆们最高兴,老公陪同的时间多了,也不至于要么在外喝酒要么回家已经醉得放倒就睡。你就学会适应吧。”刘北看了看鲁晋开,又看了看窗户。鲁晋开边说:“刚才已经看了,关了。”边站起来,把窗帘拉开,确认窗户已经都关上,重新把窗帘拉好,才回到座位。刘北笑骂:“这神经过敏,迟早会发疯。你说喝酒要关门关窗,还要左右张望,才端起酒杯小声说干一杯,不说大呼小叫,至少也要放开喉咙说话,要不喝酒有什么劲?”鲁晋开点了点桌上的肉肠,说吃菜吃菜,缺啥补啥。刘北笑骂说:“你这家伙越来越滑头,说我牢骚太盛防肠断,也就和你敢这样说说,你总得让我有个出口。再说了,凡事有个适应过程。”“不敢,不敢,你是副县长,是领导,要挖出口还是填缺口,你说了算,我只有执行的份。”“你别假惺惺地装,要不是我们从小玩一起,你有机会听我这肺腑之言?”“哦,你这肺太大,我这辈子不用吃猪肺了。缺啥补啥,我这已经是严重超标。”逗了几句,两人举杯比了一下,又一杯下去了。
“说,有什么想法?”刘北看着鲁晋开倒酒。鲁晋开知道刘北说的想法是什么意思,今年是换届年,乡镇、县、市三级换届,人事肯定乾坤大挪移。以往换届前一年就有人开始谋兵布局了。曾经有个说法,说干部每届五年还是太短,“第一年熟悉情况,第二年启动干活,第三年大力推进,第四年找关系托人,第五年拍屁股走人。真正干活的只有第三年,节奏一慢,遍地半拉子工程。”“现在还好,以前每届三年,第一年熟悉情况,第二年项目启动,第三年走人。那就基本寻找短平快项目,长线项目几乎就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没有人愿意去干。”
“没有想法,哦,也不对,我想去人大。我这个交通局长,去干个环城委主任应该可以吧。我如今当个交通局长就像在高速上奔跑,想下高速了,走个国道省道,去比较冷门的单位。”鲁晋开端起酒杯,没喝。“不想再冲了?有没有和他商量下?”刘北也端起酒杯。鲁晋开知道刘北口中的他是谁,摇了摇头:“我昨晚看中央电视台三套的综艺节目‘开门大吉,里面的人有句话,叫作见好就收。这几期有个共同点,如果求助过亲友团还赖在那里,想再冲一下,最后就都是折翼沙场,连之前攒下的一点家庭梦想基金也全部归零。我忽然想到这游戏规则很残酷,也很公平。”“周末我们回老家去看看那座桥?”刘北没有在这个话题继续纠缠,拿起酒杯倒酒。“没问题。是该回去看看了。你更应该去看看那座桥。你没有退路。你属于在桥上看风景,别人也在看你的那一个。你肯定无法忘记那年你冲过桥的那件事。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们读小学三年级,放学回家,因为大雨,山涧里涨水了。我走慢了几步,你已经走到桥中间过去一点,忽然水头冲下来。山里下雨,那突然涨起的水头很凶猛。你要撤回来已经不可能了。留在桥上,你可能会被水头冲下桥。唯一的选择就是往前冲。你有点迟疑,我只能狂喊‘往前冲,往前冲,快,快,幸亏你没有迟疑多久,直接往前冲了。你刚冲过去,水头就扑上桥。我在桥这边腿都软了。”刘北往酒杯里倒满酒,仰头往嘴里倒下,长吁一声:“大难不死,当年不是你那一嗓子,我就是乡村里夭折的孩子而已,还副县长,屁。”鲁晋开笑笑:“当年没死,如今成为我们那小山村第二个当上县太爷的人,你老祖宗地下有知,会很欣慰。”“人家清朝就是正七品,知县,我是副的,搁以前,充其量就是县主簿,从八品。还是不如老祖宗。”“那你就努力往前冲,争取来个正官正印。”“命里八升莫求一斗,我压根没想过这事。我现在想的,就是揪住你,把北水湾大桥建好。”
两个人把酒坛子里的酒喝完,已经微醺。抽烟,喝茶,但没有再上酒。鲁晋开说:“我就这点佩服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应该停下来。”
2
鲁晋开和刘北在村口的桥头一停下来,就有不少人凑过来,叫县长,叫叔,叫名字的,都有。两个人掏出烟,撒了两圈,说一些咸咸淡淡的话。刘北又掏出烟,重新撒一圈,就发话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和晋开商量个事。”直接把人都轰走了。鲁晋开边迈步往那座清朝小桥走去,边说:“也就你这县长有威力,能够一句话就把人全部轰走。我看有的地方,当官的回去,村民像苍蝇,轰都轰不走。”“算了吧。也不能说往前凑就是套近乎要找事,其实也就是有干点事,要不回来的时候,就是把喇叭按破天,也没有人理你。”
清朝的小桥在村口,在那片风水林边上。石板桥不长,大约六米左右,石板没那么长,两边各有将近一米桥墩,依在岸边用条石砌成,石板悬空横跨。桥宽两米左右,当年没有什么车辆,就是行人行走,还有村里那几头牛。简洁、实用。桥墩已经长了许多青苔,石板桥面上,两边也是青苔,中间因为数百年行走,石板显得特别光滑。桥没有名字,是村里的刘敏所建。刘敏是两姓村里刘姓的开基祖。“我那祖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年会找到这么个山旮旯里下蛋。”刘北很早就对刘敏的举措不解。刘北的牢骚刘敏听不到,刘敏是康熙年间的进士,当到知县后就没有继续往前挪,而是辗转干了六个县的知县。刘北说当年老祖宗也不能说原地踏步,而是原地转圈。转来转去,刘敏干脆就告老退休了。退休后他没有回原籍,而是跑到自己曾经任职的地方,找了个山旮旯过起了退隐生活。刘敏退隐的地方叫鲁家村,因为刘敏的到来,当时鲁氏的族长主动把村名改为两姓村。“我听我老祖宗说,这村民改姓可不是我祖宗以官压人,而是你们鲁家老祖宗自己提出来的。原因就是刘敏出钱在村口建了石板桥,还在村里成立私塾免费教村里的小孩子读书。”刘北拿一块小石子,扔到石板桥下的流水中。“嗯,我也听说了。我们鲁家的族谱还有记载这件事。看来我们鲁家人厚道,怕后人误解了刘敏进士,留字为证。关键的是干了实事,人家就記得住。一座小小的石桥,能让人记住几百年。我这个交通局长,你这个前交通局长,我们建了多少桥?不知道是否有人记住?”“想流芳千古了?关键是人家这进士爷,三百多年前建的石板桥,今天还能用。我们建的桥能用多久?千万别流芳千古不成,反倒留下骂名。对了,北水湾大桥要抓紧。你就是要走,也不要留个尾巴。”
鲁晋开在石板桥上走了几个来回,站在桥中间蹦了几下,说:“北水湾大桥我会跟进,这可是你当交通局长最后的一个项目,我明白你对它的感情。对了,前段子我让技术员把全县所有在用的桥全部检查了一遍,让他们实事求是地开列出存在的问题。我还请了市交通局的技术员参加检查,最近报危桥改造项目,我想争取一些资金,把可以改造的全部改造一下。”“我知道,这是好事。申报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下个月,再说,换届是六月,所以我拖不得。”“有多少个项目?”“两年35个,占全县桥梁16%。去年报了15个,剩下20个。”“哦,有那么多?”“我必须报,这个项目扶持今年是最后一年,过了这村没这店。”鲁晋开感觉说得有点吃力,在前任交通局长面前说他手上建的桥有许多是危桥,就是亲兄弟也不轻松,他也捡起一块石头扔到桥下。“南山大桥准备如何处理?”刘北呼了一口气。“可能要炸掉。”鲁晋开点了一根烟,一口气吸了半截。 “县委换届要求六月上旬完成,我问了气象局,今年的汛期可能会推迟到六月下旬。”刘北不看鲁晋开,只是看着石板桥边上的那几棵风水树。这几棵树有椴树、松树,据说是刘敏当年种的,因为是风水林,没有人敢砍伐,如今已经都需要几个人才合抱得过来。“一个村庄,有几棵树那就不一样。”刘北淡淡地说。鲁晋开顺着刘北的视线,看到石板桥旁的新公路桥,还有前方的学校,以及停车的广场,有几个孩子在篮球场上打篮球。这些项目要么是刘北,要么是鲁晋开自己争取资金修建的。刘北或者鲁晋开回来,村民就会围着说村里有他们两个人是全村的福分。
鲁晋开用脚踢踢桥边的一丛草,说:“我们当年插香的地方是哪一边?”“北边。”两个人低头寻找,在桥边的草丛中,还有几根香脚。当年刘北没有被水头冲走,他的父母就让刘北认桥为干爹,说是桥的保佑。鲁晋开的父母也让鲁晋开认桥为干爹,说当年鲁晋开是跟在刘北身后,如果他也上桥,刘北跑得掉,鲁晋开可能来不及跑过去。再说,鲁晋开如果在桥上,可能就没有看到水头,没有他吼那几嗓子,也许两个人就都被洪水冲走了。刘北的父母让刘北和鲁晋开结拜为兄弟,说以后“有福同享”。逢年过节,两个人就用篮子提着供品到桥头拜桥爹。
刘北点燃一根烟,放在桥头插香的位置。鲁晋开也点了一根烟,放上去。“去吃饭吧。饭应该熟了。”刘北和鲁晋开回来,在村主任家用大鼎煮咸菜饭,几乎已经成为惯例。刘北看了看村里的房子,感慨一声:“炊烟越来越少了。”
“我再想想。”鲁晋开的目光越过村里老房子的屋顶,刘敏当年居住的房子已经有点颓废了,刘北原来说想争取笔资金回来维修,但鲁晋开坚持把那笔钱先用在建设学校的篮球场。鲁晋开说修个老房子是留存记忆,建个篮球场却是助力成长。成长还是比记忆重要。
“你可以写几首诗了。”刘北知道鲁晋开的“想想”是想什么,他没有接腔,而是绕了很远,说起写诗的事,不过,他的语调轻扬了不少。他了解鲁晋开,他说想想,肯定会去想,不是说说而已。
3
鲁晋开想了很久,烟灰缸里的烟头堆了很高。缭绕的烟雾中,鲁晋开的思维很乱。鲁晋开想全身而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原来在高速上奔跑,突然想下高速,走国道或者省道。这念头两年前发芽之后,开始的时候,偶尔飘过脑袋,临到换届,就噌噌地往上长。鲁晋开想这是长竹子吗?听说竹子前四年,每年长30厘米左右,第五年开始,却是一年可以长15米。
鲁晋开明白刘北的意思,要他打时间差。换届六月上旬完成,人事至少要在换届完成前半个月到位,汛期六月下旬开始。鲁晋开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是老天爷就那么听话吗?鲁晋开突然有点恼恨气象局,这些人吃饱了到底说的是不是人话?刚预报天要下雨可是艳阳高照的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到最后人家说是局部有阵雨,只是这局部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说今年汛期延迟,即使到时候常规到达甚至提前,他们也可以说延迟是大概率事件,允许地区差异。鲁晋开却赌不起,他想变道下高速,不是出事故。
鲁晋开萌生退意,不要说刘北有点诧异,就是鲁晋开自己也出乎意料。鲁晋开就是想在仕途上再上层楼,所以在领导高县长成为副市长之后没有选择跟随到市里继续当秘书,而是在高县长临走前最后发挥了一次力量,当上交通局局长。按照鲁晋开的想法,先是局长,换届的时候成为鲁副县长,然后鲁常委或者鲁副书记,最后弄个鲁县长之类,最差也来个县人大主任或者政协主席。鲁晋开掐灭了手中的烟,有点恶狠狠地说:“该死的卓敏。”就是这个卓敏,让鲁晋开在换届的时候慢了半拍,没有如愿成为鲁副县长,而是继续当交通局鲁局长。仕途上,慢半拍有时候就意味着慢了一辈子。
鲁晋开想到卓敏那矮矮胖胖的模样就想拎着他的耳朵绕三圈,“小时候不吃饭,导致个矮;如今爱吃饭,导致又胖又矮。”鲁晋开突然笑了,卓敏这家伙太能“吃”,早晚不是肚子拉泻问题,而是撑死。卓敏能“吃”,在全市范围内大家都知道,各县交通局长说到卓敏,都咬牙切齿地骂道,这卓胖子!可是多少都有点无可奈何。卓敏是个路桥投资公司的老总,老总大家见多了,不说一抓一大把,随便一按好几个没有问题,问题是卓敏有个叔叔,卓夫,本市分管交通建设的副市长。大家知道卓敏是灯,也知道控制这盏灯的开关是卓夫。 卓敏经常到鲁晋开的办公室,敲敲门,他那胖胖的身体就挪进去。大多的时候,卓敏就只是走走,说我叔叔问你好呢。鲁晋开知道,这是卓敏在宣示一种存在。
鲁晋开和卓敏杠上是因为北水湾大桥。卓敏想拿下北水湾大桥这个建设项目,卓敏没有太把鲁晋开当回事。鲁晋开当时是政府办副主任,尽管是县长的秘书,可是这秘书在卓敏的眼里真的不算什么,就是刘北这交通局长,那也是执行的层面才轮到他说话的时候。项目确定过程,政府办副主任鲁晋开和交通局长刘北简直就是螺丝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问题是刘北当时要当副县长了,内定接任交通局长的是鲁晋开,这两枚螺丝钉一联手,北水湾大桥这个卓敏认为是煮熟的鸭子居然就飞了。“你要盯紧北水湾大桥,卓敏可死盯着。这座桥不能成为你的滑铁卢。”鲁晋开记得高县长荣升高副市长的时候,两个人在河边散步,他特别郑重地交代这件事。
鲁晋开当上交通局长的时候,卓敏几度上门拜访,要请鲁局长聚聚。鲁晋开知道这聚聚意味着什么,就推托了两次,说等忙完一定好好和卓董事长聚聚。鲁晋开知道自己绕不开卓敏,但总不能一请就去,大小是个交通局长,被一个老板召之即来算怎么回事?鲁晋开的骄傲没撑多久,卓夫到县里调研交通建设。卓夫的车刚停下,随同县领导等候在现场的鲁晋开首先看到的是带着笑容矮矮胖胖的卓敏从车上侧身挪下来。卓夫淡淡地介绍:路桥公司卓董事长。眼光就看向远方的道路施工现场。卓敏很亲热地握手,好像第一次和鲁晋开见面。鲁晋开感觉那手滑溜溜的,有汗,却不好甩开,只好顺势摇摇。
鲁晋开想从高速上溜号当然不是被卓敏吓退的。鲁晋开是因为建设局长出事刺激的。那天县里开会,鲁晋开和建设局长座位相鄰。会议结束的时候,大家站起来刚要走,有几个人走了进来,直接走到建设局长面前,把他带走了。会场的气氛马上窒息,大家都认得那几个人是相关部门办案人员。直到建设局长被带出会议室,会场还极度安静,然后有人默默离开,没有平时散会后的招呼寒暄。建设局长不是本县第一个出事的官员,这两年,本县被查处的官员已经达到17个,历史的峰值是5个。
鲁晋开当天回到家,脸还是青青的。老婆不知道怎么回事,半天鲁晋开才开口。老婆说:“老公,要不我们别当这局长了好不好?”鲁晋开突然有点后悔,不该说这些事,老婆是个善良胆小的人,何必让她担惊受怕呢?可是这本县的事情,就是鲁晋开不说,别人也会说的,老婆还是会知道,知道了还是会害怕,会担心。
鲁晋开就是在那会儿萌生退意,他觉得之前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当上副县长如何?当上县长又如何?谁能保证常在河边走不会湿鞋?自己被卓敏一搅合,不是焦头烂额了一阵子?要不是高副市长出手,说不定自己这时候已经不是鲁局长,而是罪犯鲁晋开。鲁晋开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市里一趟,找高副市长聊聊。
4
鲁晋开被卓敏挖了一道坑是在他当交通局长一年多后。鲁晋开和卓敏一直疙疙瘩瘩的,卓敏拿工程,最后拍板的肯定不是鲁晋开,但鲁晋开是业务部门,他这个局长有说话的地方,何况最后业主是交通局,拿钱、验收什么的,绕不开鲁晋开。卓敏想和鲁晋开搞好关系,有次酒桌上,卓敏喝多了说:“我就是个生意人,商人重利,你鲁局长虽然不对我的眼,但我不是养小蜜,我就是从你手里拿钱,痛快给我拿,不痛快给我抢,我才他妈的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不要说我是老板,我知道自己就是条狗,我是狗我就要抢骨头。你鲁局长手里有我要的骨头,我就要找你,要扑过来。你就是打我都没事,只要你用你手里的骨头打。你他妈别想躲,小心我咬你一口。”鲁晋开脸色铁青,很想把酒泼过去,他端起酒杯,好像看到对面有个人淡淡地说这是路桥公司卓董事长。鲁晋开把稍向外的杯口拿正,一干而尽。第二天卓敏打电话说昨晚自己酒喝多了,有没有失态?鲁晋开说自己也喝多了,失忆,只记得前半场,后半场没有丝毫印象。卓敏哈哈笑说上了年纪就没有用,那点酒就倒了,当年自己可是把白酒当开水喝。鲁晋开有点好笑,卓敏比自己年轻好几岁就说老了,那自己岂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但既然卓敏演戏,自己就配合,他说:“我也是有这样的感觉啊,沧桑,不堪回首。”两个人哈哈哈地聊了一阵,这一页就算过去,但鲁晋开很清楚,这页翻过去还有新的一页。
鲁晋开接到相关部门信访室的电话,知道麻烦来了。自从当上交通局长,和纪委信访室打交道在所难免。交通局是块肥肉,是肥肉就有人盯着,是非就多。但这回一接到电话,鲁晋开就咯噔一下,他有感觉,这事情可能比较难办。信访室林主任看到鲁晋开,把一封信递过来,说明天给个书面说明。鲁晋开匆匆扫了一眼,信上列举了好几桩事情,有的好办,有的比较棘手。鲁晋开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态度很诚恳,说:“我一定认真对待。”鲁晋开在政府机关多年,知道和某些部门打交道,如果硬碰硬,结局肯定就是一个字:死。只要有利益,只要是当官数年,谁能保证自己的屁股一干二净?
举报信上列举了几条,虚虚实实。鲁晋开点了一根烟,对着需要作出说明的几个问题,把自己纠结得七荤八素。其中为人狂妄、拉帮结派这些都好说,本来就很虚幻。利用公车接送孩子上下学,这个也好解释,不至于伤筋动骨。关键的问题有两个:收受某建筑公司贿赂,为其承揽工程提供方便;利用职务之便,为老家两姓村修路划拨资金一百万。鲁晋开清楚,贿赂这事确实有,一个交通局长,没有人送钱送东西,那几乎不可能,他大部分退了,但鬼迷心窍,留了一笔十万元的。划拨老家修路资金一百万也确实存在。这两条,无论哪一条,只要认真查下去,鲁晋开的结局可能就只有一个:从鲁局长成为罪犯鲁晋开。
鲁晋开知道这是卓敏给自己挖的坑,这坑够大。鲁晋开看完举报的内容,想了很久。他走出門去,到小区附近的学校操场绕了几圈,鲁晋开在沙坑旁的草地上坐下来,抽烟。他看着沙坑,想自己究竟能跳多远,能不能跳过卓敏挖的这个坑。他觉得立定跳远不行,必须助跑。鲁晋开掏出手机,从钱包里拿出另一个电话号码卡,换了旧卡,打通高副市长的电话。鲁晋开必须谨慎,谁知道这时候电话是否被监听了呢?高副市长很快接了电话,鲁晋开知道,如果没有特殊应酬,高副市长这时候应该是在家里的书房练字。操场上没有其他人,很空旷。鲁晋开可以放心说话,他把事情说了。高副市长在那边沉吟一下,说:“去做几个事,找卢小娟,把钱还了。修路这件事,会议记录要体现。”鲁晋开醍醐灌顶。
鲁晋开立刻打电话,找一个朋友,借了十万元。鲁晋开卡里有十万元,但这时候不能有大笔提现,否则到时候这就是办案人员的一条路。鲁晋开用公共电话给卢小娟打了电话,只简单地说:“自己开上车到郊外工地路旁等我,我马上到。”卢小娟就是举报信中建筑公司老板的老婆。没有几个人知道,卢小娟其实是鲁小娟,鲁晋开的族妹。因为小时候送给姓卢的人收养,耿耿于怀,很少提起这件事。鲁晋开当了政府办副主任,卢小娟找上门,认哥。鲁晋开有意识地把卢小娟往自己的交往圈中带,有回和高县长几个吃夜宵,鲁晋开中途还把卢小娟叫过去。吃完夜宵,鲁晋开送高县长回宿舍,下车的时候,高县长说了句:“卢小娟是企业界人士,不是说不能交往,但要有个度,还有,别把哥啊妹啊的关系说得那么清楚,否则,迟早是你的硬伤。”鲁晋开看着高县长走进电梯,回头挂了卢小娟的电话,把她约到一个茶楼,喝了半宿茶。从那以后,卢小娟很少出现在鲁晋开的饭局,也不再提自己和鲁晋开的关系。
鲁晋开把车开到约定的地方,这工地刚动工不久,很少有人来,摄像头什么的都没有。鲁晋开把钱给了卢小娟,说:“给我写张条。”当时卢小娟给鲁晋开钱的时候,鲁晋开推辞,卢小娟说就当是妹妹借给哥哥的,自己家的事,要分得那么清吗?卢小娟的语气里有点调皮有点撒娇,就这语气打中了鲁晋开。鲁晋开原来有个妹妹,三岁的时候在家门口的小河里淹死了,这让鲁晋开耿耿于怀,也很遗憾。卢小娟第一次叫鲁晋开哥,让鲁晋开的心脏颤动了好久,一股柔情弥漫。
卢小娟看到鲁晋开的神情,不敢多说,立刻把钱放到车上,写了一张收到鲁晋开十万元的纸条,关键是日期写的是卢小娟给钱的第二天。鲁晋开看了日期,感慨卢小娟就是会办事。“这件事谁也别说,除非是特殊的人到特殊的场合问你。”卢小娟点点头:“我知道,就是我老公,他也不知道你第二天就把钱退回了。我当时正要买首饰,就没把你退钱的事告诉他。”鲁晋开点了一根烟,说:“你先走吧,我抽根烟。”卢小娟发动车,把头探出来:“哥,没有大事吧?”鲁晋开摇摇手:“我会处理,你先回去。路上小心。”看着卢小娟的车开远,鲁晋开多么希望自己三岁的妹妹不是被淹死,而就是被送给别人收养的卢小娟。
5
“我们还是别当这局长了,你去找找高副市长,我们就当个普通人好了。”鲁晋开半夜醒来,发现老婆还没睡,鲁晋开的老婆是县进修学校一个普通的教师,是个善良的人,好像不知道发脾气是怎么回事。鲁晋开搂了搂老婆,说:“怎么还不睡觉?”“睡不着,我害怕。”鲁晋开知道老婆害怕什么,他再次搂搂老婆说:“别怕。”“我们还是别当这局长了,我要的不是局长,我要的是老公,孩子要的是爸爸。我看到那些进去的官留下的残缺的家,我就害怕,很害怕。”鲁晋开搂紧老婆说:“我知道,我知道怎么做。你好好睡觉,别乱想。”鲁晋开这会儿,感觉到心脏嘶拉嘶拉地疼。老婆是个好女人,平时很少插嘴鲁晋开的事,她觉得奋斗拼搏是男人的事情,自己就是做好家务管好孩子管好家里的事情。平时有谁去家里,老婆倒好茶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但只要鲁晋开不在家,谁去她都不开门,任何东西,就是说破天,她也不收。她和鲁晋开说,我们的工资已经够花了。孩子以后就靠他自己,我们能为他做多少就多少,千万别收钱为他攒前途,得不偿失。
老婆睡着了,鲁晋开睡不着。鲁晋开看到老婆忽然动了一下,他知道她肯定是做梦了,还不是美梦。鲁晋开很自责,自己算什么男人?连保护老婆,不让老婆担惊受怕的能力都没有?鲁晋开想起岳母临去世的时候说的话。岳母是个老教师,鲁晋开娶老婆的时候,岳父已经去世,就她们母女俩。岳母临去世的时候,嘱咐鲁晋开,一定要好好疼爱老婆,“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你和你们的儿子两个亲人了,你们两个就是她的天,她生活的全部,你可千万要时刻保持蓝天,不能让她的天变成阴天,更别让她的天塌了。”鲁晋开使劲点头,岳母就是在鲁晋开的点头之下去世的。她相信鲁晋开答应了就会去做。鲁晋开对着夜空,好像对岳母说:“其实,我已经让老婆感觉变天了,已经不再是蓝天,所以她担心了,害怕了。”
鲁晋开悄悄起床,到了书房,看着电脑旁摆放的全家福照片。这是儿子五岁那年全家去海边拍的,夫妻俩靠在一起,儿子一手牵一个,很幸福温馨。当年儿子说:“爸爸,你是我们家的船长,你说把船开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鲁晋开仿佛还听到儿子稚嫩的声音。他点了一根烟,他觉得自己的烟越抽越凶了。上个周末,儿子回家吃饭。儿子读初二,在市一中住校,一周回家一趟。吃饭的时候,儿子没有了以往的笑声。扒拉着饭,儿子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小敏要转校了。”小敏就是那天从会场被带走的建设局局长的孙女。“小敏在学校里的压力很大,不少人都说她爷爷是贪官,是坏人。以前大家都说她爷爷是好官,连报纸上都刊登小敏的爷爷是我们县建设的功臣,是美丽城镇的推手。现在也是这张报纸,可是说他多坏多坏。老爸,好官坏官是不是像转万花筒,转一下,什么都不同了?”鲁晋开正想着如何回答,儿子又说了:“老爸,小敏前一周回来,她爷爷还是功臣,是好官,再回来,她爷爷就是贪官,是坏蛋,就见不到她的爷爷了。我真的很害怕。”儿子很沧桑地叹了一口气。
鲁晋开转动照片,他开了一瓶酒,高度白酒,倒了一杯灌下去。他记得那周儿子返校的时候,已经走了几步,忽然转回来,跟他拥抱了一下。这好多年没有的动作让鲁晋开震动很大,他知道儿子担心的是什么,儿子好像已经长大,但这样的长大不是鲁晋开希望的。儿子这是担心,他担心自己就像小敏回来见不到爷爷一样,见不到爸爸了。鲁晋开继续喝酒,他知道老婆的心思,她要的只是完整的家,只要家完整就是幸福,否则,再风光也是过眼烟云。
鲁晋开明白上次的事就让老婆很担心。鲁晋开根据清单一一把事情说清楚,交了上去。信访室林主任说我们会本着对干部负责的态度,实事求是地核实的。鲁晋开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不是你说清楚了就是清楚的。鲁晋开上班,感觉就有好多的线从不同的角度射向他,是把他捆起来或者能让线顺利解开,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决定,他能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地上班。老婆感觉到鲁晋开有麻烦,问鲁晋开,鲁晋开拥抱了老婆,说:“工作上的事情,我会处理,你别担心。一些小事情,真的。凭你老公的智商,没什么难题。”鲁晋开说得轻松,他知道老婆仅仅是表面相信而已。老婆善良,但不缺乏智商。
相关部门悄悄地在寻找证据,鲁晋开知道。相关部门的人员找到了卢小娟的老公,该老板在追问下,谈到多次给鲁晋开送钱,鲁晋开严词拒绝,有三次强行留下,但两笔鲁晋开第二天就顺着公司的账号返回,还发了短信告知。“那意思是还有一笔没有退还?”办案的人员寻找到突破口,有点兴奋。“是的,我也搞不清楚,按道理他五十万、三十万两笔都退了,不该留下那笔十万元的。”“看来鲁晋开是想来个少食多餐,担心一下子拿太多噎着。”办案人员很敬业,为案情能有突破而高兴。“不过,那笔钱是我老婆去送的,不是我送的。而且,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收我的钱。”“只要有那笔十万,他就涉嫌犯罪了。其他的就不是你关心的了。再說,他会仅仅收你一笔,不会来个广种薄收,多收几家的?”办案人员的兴奋没保持多久,卢小娟来的时候,告诉办案人员,她确实给鲁晋开送了一笔钱,因为当时是以送给他老婆化妆品的名义,和一套化妆品礼盒放在一起,放到鲁晋开汽车的后座。记得那是周末,卢小娟把车开到鲁晋开的单位楼下,上楼去找了鲁晋开,和下班的鲁晋开一起下楼,然后把东西放到车上。当时鲁晋开可能觉得就是一套化妆品,在单位里推来推去不好,就没有太多推辞。鲁晋开下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乡下老家看望母亲,在老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返回县城。鲁晋开在回家之后,把化妆品拿回家,才发现化妆品只是幌子,实质的内容是那十万元。鲁晋开当即打电话给卢小娟,发火臭骂,让卢小娟来家里把钱拿回去。后来鲁晋开等不及,自己开车赶到卢小娟小区门口,让卢小娟下楼拿回钱。就在车副驾驶的工作台,卢小娟还给鲁晋开写了一张十万元的收条。因为当时自己正看中几件首饰,包括现在挂的这件玉件,所以卢小娟没有把鲁晋开退钱的事情及时告诉老公,后来事情一多就忘了。毕竟十万元,对于一个生意红火的建筑公司老板,基本不算钱。
6
几天之后,办案人员找了鲁晋开。鲁晋开的说法和卢小娟的情况说明一样,他还拿出两次循原路退款的收据、告知对方退款的短信截屏和卢小娟开具的收条。情况吻合,办案人员对此事没有其他意见。至于划拨一百万给老家两姓村修路,鲁晋开提供了当时高县长现场办公要求加大对山区道路建设帮扶的指示、上级有关文件要求、县交通局班子会议记录等相关材料,而且,当时高县长现场办公提出要求,交通局长还是刘北,只是最后该指示因为刘北工作变动,变成由鲁晋开执行。无论是刘北或者鲁晋开,只是执行全县工作的部署要求,属于工作范围,至于这地方是鲁晋开和刘北的老家,存在的私心也许就是拨款速度更快,甚至有旁敲侧击的作用,即使有瑕疵,那也只能是私下说说,排不上桌面,更别说当成一项罪名。
鲁晋开就此平安,办案人员在一定范围内通报了查处结果,还了鲁晋开一个清白,指出这是一起不实举报,要求大家不信谣不传谣,要继续支持鲁晋开的工作。有关鲁晋开即将落马的消息就此消除。鲁晋开清楚,其实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不是高副市长,自己恐怕很难过得了这一关。指点迷津之后,高副市长找了相关领导,说要让会干事想干事的人一个空间,要弘扬社会正能量,不能因为一封举报信就把人毁了。这某种程度上,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项事业,是一个干事的氛围,是一个地方的发展。高副市长还在当时要求加大对山区道路建设,扶持鲁晋开老家一百万元修路资金的会议记录上签了字。
鲁晋开见到高副市长,刚倒上一杯酒,还没说话,高副市长就把那杯酒泼了,说:“你小子就当敬敬上天吧。你这回运气好,没有下一次了,如果再发生类似的混账事,别指望有人捞你,你就自生自灭吧。你奋斗这么久,就值这么十万元?你想为老家做事情,就非得这样做?是,每个人都爱自己的家乡,可是要清楚用什么方式爱!我那时就说了要加大扶持全县的山区道路建设,刘北不是和你同村的?他为什么不马上拨款?他知道拖,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当副县长了,就把事情拖到你头上。你倒好,一上任就拨款,你就是拖个几个月,先拨几个其他地方的,你就不会被当成出头鸟挨枪。两姓村姓鲁也姓刘,不仅仅是你鲁晋开一个人的老家。别怨人家卓敏给你挖坑,许多时候,坑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别人仅仅是在旁边看着你往下跳,没有拉你一把,至多也就起哄着看你往下跳。”鲁晋开不敢吭声,低着头听高副市长训话。“如果连点政治智慧都没有,就别在官场上混。不要以为只有高层才需要智慧,每个层面都需要。要不,到时候,累了自己苦了亲人朋友,最重要的是苦了家人。”
鲁晋开独自在书房里喝了半瓶白酒,他觉得越来越迷茫了。以前一心想往前拱,觉得当上官是自己人生价值的体现。再苦再累,他都没有什么感觉,人生有方向,就不会累。干事、科长、政府办副主任、交通局长,每一次进步,鲁晋开都觉得自己的人生道路更为宽广一些,人生价值的分量更重一些,他感觉自己就像在高速公路上飞奔,没有旁枝末节,有一种快感。鲁晋开想起自己回家的时候,鲁氏家族的老大请自己喝酒,就两个人。他有点语重心长:“你现在是交通局长,看起来不错,但刘北已经是副县长了。人家老祖宗刘敏是知县,就是退休了到我们村里来,我们老祖宗也得巴结人家,把鲁家村改成两姓村,还得在族谱留下几行字,说是自愿的。你就努努力,压过他,不要几百年了,我们还得活在姓刘的阴影下,他们这外来户反倒比我们好。这事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也是我们鲁家的想法,只是这件事外面不能说,也不能每个人都和你说,只有我和你说。现在,两姓村还是刘姓风光,我们要会忍。”
鲁晋开这酒就喝得有点沉重。其实,鲁晋开也知道两姓村里两姓之间在暗暗较劲。春节前回家,母亲和刘北的母亲在聊天的时候,情绪就不太对。刘北回老家看望母亲,停留了没多久,就说县里有会议先走了。刘北母亲有点埋怨:“当个副县长就这么忙,连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要是当了县长,那不就连回来的时间都没有?”不过谁都听得出来这埋怨里的高兴和炫耀。有人接话说,刘北这孩子当了副县长真是忙,有人说能记得回来看看父母就说明他没有忘本。鲁晋开的母亲正拿着簸箕在洗菜,准备做菜包,听了刘北母亲的话,也开口接腔:“刘北当副县长,是你命好。当年要是被河水冲走,我们两姓村就没有这个副县长,你也就不是副县长的母亲了。要说啊,当年我儿子那几声喊,还喊回一个副县长。”这话,随便谁都听出母亲的话中有话。没有人再说这话题,有谁问了:“阿婶,今年包子是包萝卜丝还是豆沙?”话题就转开了,说起了过年的种种准备。
鲁晋开回家的时候,母亲说起这事就有点气。鲁晋开端了一杯茶给母亲,说:“你就别生气了,刘北不是认了你做干娘?过年了他不是大包小包来看你?你现在喝的好茶也是他给的啊!”话说了,母亲的脸色好点,但鲁晋开明白这心里的疙瘩要消除没有那么容易。
鲁晋开觉得自己的进步就不是自己的事,后面有一大帮子的人在看着,拱着。可是现在拱着拱着,一抬头发现方向没了。没有了方向,越拱有时候越远。鲁晉开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寻找方向,不能光顾着飞。
鲁晋开喝着酒,发现老婆进来了。老婆抱着鲁晋开的头,说:“老公,我们还是别当这局长了。有我,有儿子,有家,就比什么都强。我们不要光宗耀祖,也不要独立鳌头。我们就过个普通人的生活。”鲁晋开感觉到很累,感觉到老婆的手抚摸着头部很温暖,很舒服。鲁晋开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好像白费了,自己不仅要停止冲锋,还要从冲锋的路上折回原点。鲁晋开沙哑着声音说:“我去找高副市长谈谈。”
“嗯,和他好好谈谈。”鲁晋开感觉到老婆的眼泪掉了下来,有点凉。他反手抱住老婆,有点温暖,有点沧桑。
7
“真的不想再往前了?”刘北和鲁晋开在鹅居再次见面。作为从两姓村走出来的两个官员,而且刘北是鲁晋开母亲的干儿子,他们经常在一起小喝几杯。鲁晋开成为高县长秘书之后,刘北更是把鲁晋开抓得很紧,“我们都是乡村里走出来的,我们不抱团,没有人会理会我们。”刘北当上副县长,用鲁晋开的话说,不仅仅是祖坟冒青烟,简直就是祖坟冒火了。
“我想停了,转向,去人大或者政协,谋个闲职,赋闲。好好陪陪家人。”鲁晋开干了一杯酒,他似乎看到老婆的泪光。“你才几岁?就想去人大政协?那是你这年纪的人去的?”刘北有点不太高兴,他喜欢有人追在后面,是动力也是参照系。如果没有鲁晋开在身后,他会感觉少了不少乐趣和成就感,在两姓村,就他们两个是同一梯队。“不跑了。我现在感觉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跑。我就像跑在高速上,我想停下来不行,挡了别人的路。再说随意停车危险,说不定就被谁撞了,还会被处罚;跑慢了不行,跑快了也不行,可能都是违规;我想超车,有可能是占用应急车道,最后还是违章违规。我还是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转国道或者省道。我觉得每个人要清楚规则,要明白自己适合在什么路上跑。选择很关键。”鲁晋开拿着杯酒晃来晃去。
鲁晋开去找过高副市长,这高速上跑车就是鲁晋开在高副市长面前提出来的,高副市长给鲁晋开倒了杯茶,说:“人各有志,就像有人喜欢喝酒有人喜欢品茶,感觉自己合适就行。再过几年,我也准备退了。或许,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打打纸牌。”鲁晋开有点震惊,本来高副市长很想在换届的时候努力一把,争取成为高常委,如今听他这话,好像也没有什么激情了。“我最近开始练书法,我在位的时候不给别人写字,不参加展览。不时有人找我买字,笑话,我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他们买的不是字,是我头上这顶帽子,是我手中的权力,这点清醒我还有。等我退下来,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写副字给你:浓情淡酒寻常人家。”“我想通了,对于我来说,再高的职位也高不到哪里去。对于别人来说,我只是个官员,是天空里的一角,甚至一角还不是。但对于我家来说,我就是天,就是全部。我曾经答应过我的岳母,要善待她的女儿。但我发现,我老婆已经没有安全感,她常常半夜醒来。尽管她没说,但我知道,她担心什么。从来不会烧香拜佛的她,自从我当上交通局长,就学会烧香拜佛了。她祈祷,说明她不放心。”高副市长长叹一声,说:“小鲁,你活得比我清醒,也比较有诗意。男人要怎样?就是要让自己的女人安心睡觉。”
鲁晋开把自己和高副市长聊天的感悟说给刘北听了,刘北不说话,自己连续喝了三杯酒。“那件事我已经安排了,先不炸,按照危桥加固。”刘北举杯,碰了碰鲁晋开的杯子,自己喝下,“但愿老天能给我们时间,等定下来,修改方案,该炸就炸。”鲁晋开没有接刘北的话,他不清楚老天给不给自己时间,答应刘北,就是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烤了,是否成烤肉,决定权不在自己手中。鲁晋开把危桥整改方案报上去,据说卓夫在几座桥的名字上面画了一条线,旁边打了个问号,其中有一座就是本县南山大桥。这条线画得鲁晋开心惊肉跳。卓夫已经把鲁晋开做上记号,只要这桥有点问题,卓夫那条线就是利剑,足以让鲁晋开见血。“你一定要往前跑?”鲁晋开点了一根烟。“不跑如何?就像你说的,我现在是跑在高速路上,下一站出口还很远,也没有休息服务区,我只好加大油门,往前飞奔。”“那我祝你如意,心想事成。”“心想是一回事,事成是一回事。有时候,事成已经不是心想的,但更多的人看到的仅仅是事成,没有问心想是什么事。像这鹅肝,是鹅想长成这样的吗?肯定不是。但因为有人喜欢,就有人想办法,在临上市前,使劲让鹅吃到撑,把肝撑成粉肝。鹅肝好吃,没有人关心鹅的痛苦。”“你现在不是诗人,是哲学家。”鲁晋开帮刘北倒酒,“这不像副县长说的话,轻装上阵,飞扬人生。”“不是我喜欢沉重,我就像一个老运动员,已经习惯了各种规则,现在规则变了。我知道这是好规则,可是我忽然无所适从,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后能否适应这个规则,我现在又不能退赛。可能像我这样感觉的人不少,其实包括你,要不你就不会想转向,下高速。”“有人适应,有人退出,有人加入,本是常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主动也好,被动也罢,选择就是选择。”
鲁晋开回到家里的时候,老婆已经睡着。从学校回来的儿子也睡着了。鲁晋开轻轻帮儿子盖上被子,儿子翻个身,又把被子踢开了。“这小子。”鲁晋开嘀咕了一句,把被子再次盖上。“爸爸……”儿子说了句梦话。鲁晋开不知道儿子梦见什么,只是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帮儿子盖被子了。回到自己的房间,老婆睡得很沉。鲁晋开找高副市长回来后,告诉老婆,高副市长支持自己退出来,到某个清闲的单位去。老婆就像一直担心老公身体的运动员家属,突然听到老公同意退出比赛,退出现役,整个人就放松下来。以前女人喜欢老公当官,现在反倒希望老公不当官,这变化也真是快。鲁晋开睡不着,干脆到书房抽烟。如今这观念变了,究竟是对还是错?是完整还是残缺?鲁晋开想不明白,他掐掉烟,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反正知道自己要怎样选择就可以了。他想起高副市长答应以后写给自己的字,“浓情淡酒寻常人家”,这副字应该挂在书房。
8
“怎么?想打退堂鼓?想弃城而逃?”县委书记找鲁晋开谈话,鲁晋开提出想到人大或者政协,书记很不高兴。如果要求去人大当副主任或者政协副主席,书记感觉还可以理解,可是鲁晋开只是要求平调,甚至可以再低一点,任主任科员。鲁晋开的年纪,绝对可以称得上年富力强。“组织上培养一个成熟的干部容易吗?这年纪就开始想享受想赋闲。要清闲早干嘛去了?那时候压根儿你就别往这条道上挤。压力大?睡眠不好?身体有毛病?你自己听听,这是什么理由。谁工作没有压力?谁整天吃得好睡得香?如果连这个压力都承担不起,那就不是个合格的党员,如果一有点问题就想跑,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干部。”鲁晋开不吭声,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自己能说老婆害怕了孩子担心了还是自己胆怯了?这理由怎么都说不出口,要不书记问你担心什么害怕什么看自己能怎么回答。书记也知道鲁晋开这理由是借口,他知道鲁晋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但你不说我更不说,我就事论事,批评你端出来的理由。
说了半天,书记也不管鲁晋开的态度,只是说:“回去想想,想通了告诉我新的想法。你想去人大或者政协,不可能。”书记也不让鲁晋开多说,挥挥手让鲁晋开离开。鲁晋开预料得到书记的态度,虽然不是地球离了自己就不转,但这几年自己的业绩有目共睹,人家说交通局长的政绩不用书面总结,只要看看当地的新增通车里程和交通畅通情况就已经足够。鲁晋开给自己的自评分打了个八十分,实际分数应该更高。
鲁晋开回了一趟两姓村,他去了父亲鲁六斤的坟墓。父亲已经死了几十年,但鲁晋开每次有了大事,还是喜欢到父亲的墓前坐坐。当年鲁六斤被人批斗的时候,母亲除了哭,没有其他办法。撑起家庭重担的是大哥。鲁六斤死的时候,鲁晋开八岁。鲁六斤原来当生产队长,有次生产队结账,鲁六斤和几个队干部私自分了一袋大米,鲁六斤是队长,分了六斤。当时粮食紧缺,六斤大米足够让人眼红。事情泄露之后,鲁六斤等人被处理,大米被缴回,还要在全队社员面前检讨,全队社员上台批斗。这揭脸皮的事让鲁六斤从此抬不起头,几年之后郁郁而终。鲁六斤临死前,把鲁晋开和大哥叫到跟前,说:“以后有机会当官,千万别贪别拿,千万别再站到台上检讨被人批斗。”
鲁晋开点了三根烟,整齐地摆放到鲁六斤的墓前。他拿出两个一块的硬币,双手合十握在掌中,把自己的困惑和矛盾和父亲说了,然后双手一扬,把两个硬币在父亲墓前抛起,两个硬币都是国徽向上,“笑杯”。鲁晋开再来两次,后面两次是一上一下,“阳杯”。父亲赞同自己急流勇退。鲁晋开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个交通局长,居然为了官场进退前来询问已经死去几十年的父亲,而且是用抛硬币的方式。鲁晋开点了一根烟,在父亲的墓前坐下,感觉自己轻松许多。他看到太阳从对面的山头往下坠,夕阳照射到父亲的墓地,照射到自己的身上。他还是坚定自己就近寻找出口下高速的想法,尽管开始变道就遇到书记的批评,他觉得还是应该争取一把。
鲁晋开想还是要去再找找高副市长,让他找个机会和县委书记提一下。鲁晋开觉得这社会变得快,以前是为了当官找关系,现在是为了不当官找关系。这时候,刘北的电话过来了,说卓夫明天要到县里来,去看几个危桥改造项目,其中指定要看南山大桥。鲁晋开觉得此次卓夫前来,好像指向很明显,和卓敏杠上后,表面上没有什么,但好像有卓夫的影子在晃动。危桥改造项目已经全部启动,加固工程全面铺开,卓夫作为全市分管交通的副市长,到各个项目看看,提提要求似乎不过分,但鲁晋开的直觉里,卓夫的到来用意不仅仅如此。
鲁晋开打电话给办公室主任,让他主动和政府办对接,看看具体行程如何安排,自己会马上赶回去。办公室主任很干练,说已经和政府办联系,等行程一确定马上汇报,同时已通知各项目方,明天一定要加大施工力度,场面一定要热闹。鲁晋开表示满意,挂电话之前,他突然想起,交代办公室主任联系气象部门,咨询近期天气情况和今年的汛情汛期。过了一会儿,办公室主任回电话说,气象局答复近期天气晴好,至于汛情汛期,总体稳定,和去年基本持平,汛期可能推迟,但不排除提前的可能。鲁晋开骂了句狗屁不通,明天天气晴转多云,午后有短时大风,局部地区有阵雨,个别地区有大到暴雨,这样的天气预报,把所有的可能都涵盖在里面,总有一个对得上号。他记得刚才在父亲的面前,也做了祈禱,祈祷今年的汛期推迟。他知道这祈祷没有用,一个死去几十年的农民,能对汛期变化有什么决定权?但鲁晋开就是说了,有些东西就是下意识,没有办法解释。鲁晋开打开音乐,放了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听到歌声中“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鲁晋开淡然一笑,心里说有时候天注定的三分,足以把七分的打拼打成一地尘埃。他加大油门,赶回县城做好迎接卓夫的准备。
9
卓夫比原定时间推迟半小时抵达,当时卓夫对等待在高速路口的书记、县长解释,临出门签个传阅件耽搁了。卓夫是当天活动的最高领导,迟个半小时不算大事,而且他还做了解释,这已经相当不错。鲁晋开是到事后才明白卓夫这半小时也许是有意为之,而不是公事耽搁,不过,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卓夫和鲁晋开握手,鲁晋开感觉到卓夫的手和他的个子一样,有筋道,有力度,但没有太多的肉感。鲁晋开脑子忽然开了小差,精瘦的卓夫怎么有个圆球一样的侄儿卓敏?但这念头一閃而过,卓夫手握到鲁晋开这里是最后一个,然后就掉头上车去看项目,鲁晋开自我解嘲这真是叨陪末座。
当天卓夫看了多个项目,不过在车上,他要求行程做个调整,因为推迟半小时到达,所以减看两个项目,同时把原来第二个看的南山大桥调到最后一个。要前往南山大桥前又再次调整,取消去看南山大桥这个项目,改为在倒数第二个项目看完后,直接在项目指挥部座谈,然后以市里有急事为由,匆匆返回,连饭也没吃。卓夫对项目的重要性做了强调,提了要求。他还谈到南山大桥,说这是县城一个重要进出口,一定要认真对待。卓夫问这个项目有没有问题?他先是扫视了会场一下,没有人回答,书记和县长把目光投向鲁晋开,卓夫的目光也定格在鲁晋开身上,继续问:“这项目有没有什么问题?”鲁晋开就像被老师点到回答问题的学生,老实回答这项目推进顺利,应该能够适度提前完成。“有没有问题?”卓夫插话。鲁晋开原来想绕开这问题,但卓夫持续追问,鲁晋开只能回答没有问题。鲁晋开没有其他答案,如果说有问题肯定会被卓夫追问为什么选择加固改造而不是炸掉?鲁晋开隐隐有点不安,这不安在前一天接到卓夫要前来调研的通知的时候就模模糊糊,这时候更加清晰一些。卓夫点点头:“这些危桥关系民生,我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要以专业的目光和技术手段去判断,就像医生一样,要对症下药,切不可误诊。要以对百姓负责的态度把事情做好,宁愿把事情想复杂一些,把问题想严重一些。”卓夫的强调让鲁晋开的不安更加清晰,但他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鲁晋开看到卓夫的秘书刷刷地记着领导的指示,鲁晋开抬头看了刘北一眼,刘北不接他的目光,刘北在卓夫发问的时候就不看任何人,只盯着对面的窗户,似乎那窗户外有美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神情有点凝重。卓夫做完指示,上车而去。看到他的手在车窗里摇摇,鲁晋开挂在脸上的微笑有点僵硬。
鲁晋开和刘北在鹅居见面。“卓副市长来意不善。”刘北没有拐弯抹角,今天这情形,如果说没有任何问题,那这个人就不用在官场中混了。“我别无选择,你要往前,我已经选择下高速。”“要不,炸掉?”“刘副看来昨晚有喝酒,这桥现在我们炸得了吗?凡事有命,听天由命吧。我已经加派一组技术人员进驻工地,要求施工方趁晴好天气,人停机器不停,日夜加班,但愿老天给我时间。”鲁晋开在私下场合里,一向叫刘北为刘副,有点嘲讽似的拉开距离,刘北已经习惯了。刘北拍了拍鲁晋开的肩膀,突然拥抱了一下。鲁晋开故意调侃说:“刘副别来这招,让服务员看到,以为我们有特殊爱好。”刘北点了一根烟,说:“我忽然羡慕你可以变道了。”“刘副伤感了,像到你这个位置,今天这其实不算什么,又不是没遇到过事。柔肠愁绪,好像不太是刘副的风格。”“别狗屁一句一个刘副,这是你讲话的风格?今天又不是在公众场合,你这样讲话才不正常。”刘北笑骂道。“对了,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你想想,你的老祖宗刘敏,当年在六个县当过知县,原地转圈那么多年,如果他也来个想不开,估计就没有你们这些后代子孙了。你任重道远,要超过刘敏,要不然,人家会说几百年了,也没个超越,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好不容易到了你,看到希望,又只是放个空炮。”
“好吧,遇事说事吧。喝酒,喝酒,现在也只有跟你能放心喝几杯酒了。”“别戴高帽,只是因为以前是公款喝酒,现在没得喝不习惯,只要你自掏腰包,不因为喝酒误事闹事,没那么严重。其实,到了我们这一批,过渡期,最有感受,因为之前吃过喝过风光过,只要一上去,出门有公车,吃饭有公款,材料有秘书,提包有人拎,现在这不行那限制,所以不习惯。等我们这一批退下来,后面一茬上来,他们会适应习惯新规则。他们已经习惯公车不能私用,不能公款吃喝,他们没享受过这些特权,所以不会有失落感,不会有心理落差。说到头,还是自己迈不过这道坎,才会这不习惯那不适应。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铁拐李过桥,第一次过桥,一直称赞桥建得好。回来的时候,还是那座桥,因为方向反了,铁拐李破口大骂,其实,桥还是那桥,好不好走就因为习惯,因为自己是不是瘸子。”刘北举杯:“喝酒,我发现你越来越能说了,我看你还是适合去当个教授什么的,口若悬河。有首歌,里面有几句歌词:这些道理我懂,可要真正面对,叫我如何放得下。我们都需要适应。”
鲁晋开一上班,就往北水湾大桥和南山大桥等施工现场跑。北水湾大桥的项目经理已经被鲁晋开骂怕了。鲁晋开除了正常的上班时间,就是周末,甚至是早晨或者晚上,也不时跑到工地,检查钢筋,检查水泥,检查泥沙配比等等。他和项目经理说:“这座桥以后就是我鲁晋开的碑,你别跟我耍太极。确保质量,这是我唯一的要求,给我按照科学施工的要求推进,千万别给我搞个豆腐渣出来,几部车一走,居然桥就断了,那不是荒唐,简直就是卑鄙。”在南山大桥,鲁晋开是另外一副脸孔,他的要求是要抢时间抓进度,在汛期来临之前做好必要的加固防护措施。
鲁晋开没有去找书记汇报新的想法,书记也没提,好像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有鲁晋开知道,这事情还在那,不可能就此绕过。鲁晋开干脆就不去碰它,他要让繁忙把时间填充,有些事情不容易想明白,或者想太多了也没用,那就干脆不想。
10
半夜的巨雷把鲁晋开惊醒了,大雨倾盆。坏了!鲁晋开有个预感,他起床站在窗前,看到雨刷刷地往下倒,下水管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好像喝急的人,有点喘不过气。“晋开,怎么样?”刘北的电话打了过来,看来他也醒了,再也无眠。“不知道,这时候就是烧香也来不及了,只好听天由命。”
雨一点也没有减弱,整整下了三个小时。天还没放亮,鲁晋开就打电话叫车,想到南山大桥看看。老婆有点担心,说这雨!鲁晋开拍了拍她的脸,说:“没事。你睡不着也待在床上,不要着凉。”鲁晋开知道这时候让老婆睡觉那是不可能的,就退而求其次。他拉开门走出去,忽然有种悲壮的感觉,感觉自己不是去看工地,而是去承担什么。车刚走了一公里多,工地那边来电话,南山大桥垮了。果然来了,鲁晋开给刘北打电话,刘北已经往工地上赶。鲁晋开到了现场,刘北也随后赶到,南山大桥已经断成两截,中间桥段被大水冲跑,断裂的茬口龇牙咧嘴。鲁晋开倒吸一口气,幸亏自己每天关注天气变化,看到有可能暴雨,在三天前就实行交通管制,在当地电视台广为宣传,杜绝车辆行人行走,而且施工车辆每天都要求上岸,不得停留在河道里。所以尽管桥断了,但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也没有其他重大财产损失。
鲁晋开要求办公室人员按照信息报送渠道上报灾情。十分钟后,卓夫的秘书打来电话,说卓副市长很生气,要求上報相关情况,如实汇报人员、财产损失,说明为什么没有及时消除隐患,仅仅是加固而不是拆除。鲁晋开在心里说:“还是忍不住了。”他让办公室主任直接和该秘书回话,说相关情况说明正在起草,将很快按照程序报告相关部门和领导,万幸的是,本次垮桥事件没有造成人员和重大财产损失。
天亮之后,卓夫副市长赶到现场,书记、县长和刘北副县长悉数陪同,鲁晋开再次叨陪末座。卓夫副市长听了汇报,没有理会鲁晋开,只是提出几点要求:一要迅速开展相关善后事宜,避免发生次生灾害;二是加强警示标志,切实杜绝车辆行人靠近;三是及时开展排查研究,避免类似事件发生;四是深刻总结经验教训,追究相关人员责任。卓夫副市长讲完,匆匆上车,车子发动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我记得这桥建成没几年,为什么水一冲就垮,这个问题要认真分析。”看着他的车远去,他最后一句话让鲁晋开心惊肉跳,这桥是刘北当交通局长建的,真查下去,问题严重。
“没死人就是万幸,幸亏鲁局长做出交通管制的决定,否则掉几辆车死几个人,我们在座的谁都逃不掉责任。但不能有侥幸心理,把此事当幸运,上天不会老是如此善良。当初为什么不把这座桥拆掉?”书记的目光扫过,在刘北副县长的身上稍微顿了一下。“这件事是我签字上报的,我承担责任。”鲁晋开没等书记再说话,主动发言。“尽管没有死人,但桥断了。想想都后怕,这件事还是要快刀斩乱麻,县委要有个态度,快速处理,不能给记者留下炒作的空间和理由。”“既然没死人,这桥又是大水冲垮的,天降暴雨,是自然灾害事故,天灾,你让我处理谁?处理老天爷,说它不该下雨?我可没有通天的本领。”鲁晋开还想说什么,看看书记就闭嘴了。书记把鲁晋开的神情看在眼里,没让鲁晋开再说,往前走,经过鲁晋开身边的时候,嘀咕了一句:“强行变道。”这句话鲁晋开听得懂,看着书记走过去,他没有再说话。
书记刚要上车的时候,忽然工地负责人追上来,神色紧张:“不好了,桥下游发现一具尸体。”“怎么回事?不是说没死人?”书记停下脚步。“这个人我认识,是个流浪汉,平时就住在桥洞。最近我天天晚上赶他走,可是他绕了一圈又回来。昨晚我还轰了他两次,可能他什么时候又回去了。”“他妈的。”书记爆了一句粗口。死人了,就不好办,尽管死的是流浪汉。“先让殡仪馆把尸体拉走。先别嚷嚷。”殡仪馆倒是很快就来把尸体拉走了,别嚷嚷却不可能,不长的时间,南山大桥垮塌,死了一个住在桥洞的流浪汉的消息就在微信圈转疯了。卓夫副市长没有消息传递过来,不过鲁晋开明白,有双眼睛盯着呢。
当天下午,县委宣传部就南山大桥被洪水冲垮做出官方通报,死了一个人也没有回避,如实通报。通报最后一段是“经研究,县委同意县交通局长鲁晋开引咎辞职,按照主任科员待遇另行安排工作。”
鲁晋开和刘北在鹅居吃饭。“一定要这样吗?”刘北倒酒。“这是我的选择,选择了就不会后悔。总要有人承担责任,我们可不能让百姓笑话我们是软蛋,不敢承担责任。”“没有先例,你何苦?”刘北摇头叹息。“没有先例我就不能当个先例?有事了,需要有个人站出来。不要等有人推了,才出来。主动和被动,还是有区别。再说,既然我感觉自己有离开高速的理由,我就变道下高速。”鲁晋开点燃一根烟,看烟雾袅袅。“可你这也太狠了,至少你选择个比较清闲的单位,可是你现在……就像你说的,选择离开高速,也得走个国道、省道,如今你一下子到县道了。”“记得我们老家的桥吗?既然大桥能走人,小桥也能走人,为什么要后悔?”刘北倒了三杯酒,敬鲁晋开:“我知道是我连累了你。”“刘副,这样说不好,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的选择,所有的承担也是自己的选择。”刘北不再说话,连续干了三杯,拍了拍鲁晋开的肩膀。鲁晋开倒满三杯,也连续干了。这时候,鲁晋开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的是老婆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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