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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往事

2017-07-21何君华

骏马 2017年3期
关键词:查克敖包萨满

何君华

莫尔根的敖包

莫尔根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懒的萨满。尽管除了他之外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别的萨满,但我确信如此。

世界上最懒的萨满莫尔根跟我说,他要建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敖包。但遗憾的是,截止到目前,他宏伟的愿望还远远没有实现。

每隔一段时间,至少是三天,至多是三个月,萨满莫尔根就会到来,往那座低矮不堪的敖包上扔几块石头。

“你的敖包建好了吗?”我问萨满莫尔根。

“会建好的。”萨满莫尔根头也不抬,以一种肯定的语气回答我。

“是不是你带回来的石头太少啦?”我又问。

萨满莫尔根并不回答我,抬头看了一眼他那一点儿也没成形的敖包,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你的敖包建好了吗?”我看见萨满莫尔根远远地走过来,便大声问道。

“会建好的。”萨满莫尔根肯定地说。

“你每天都干些什么呢?”我问。

“我每天都在草原上走啊走,到处找石头。”萨满莫尔根比划着说。

“石头好找吗?”我追问道。

萨满莫尔根又不搭理我,抬头看了一眼好歹长高了一点的敖包,转身消失在了草原上。

每一个路过的蒙古人都会下马找几块石头扔在敖包上,尽管如此,萨满莫尔根的敖包还是远远没有建起来。

又过了一阵,但我感觉好像过了很久,似乎比萨满莫尔根每一次出现的时间都要隔得久。

“你的敖包建好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会建好的。”萨满莫尔根气喘吁吁地回答我。

“你为什么要建世界上最大的敖包呢?”我追问道。

“为科尔沁草原上的牧人指路啊,远道转场的人们看见敖包就能分辨方向。”萨满莫尔根看着他那总也长不高的敖包说。

“你确定建得成吗?”我问。

“当然。”萨满莫尔根用一种含混不清的语言嘟囔着说,“草原上怎么能没有敖包呢?一定建得成,一定建得成的……”

萨满莫尔根下一次出现隔的时间更久了,久到我甚至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再出现。

“你的敖包建好了吗?”我远远地看见草原上出现了一个黑点,便大声朝那个黑点喊道。

我知道那个黑点就是萨满莫尔根。

“会建好的。”萨满莫尔根也不知道是真的听到了我的问话,还是猜到我一定会问这个没完没了的问题,当他走近我时便自顾自说道。

“可是,牧人们不需要指路了,莫尔根。”我悲伤地说。

“为什么?”萨满莫尔根惊诧地瞪大眼睛。

“卓里克图王把草原卖了,莫尔根,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放羊了。”我流出了眼泪。

萨满莫尔根每天都在草原上走啊走,他当然已经见过草原开垦成的农田,不安生地站在草原上的奶牛、山羊和白驼变成了一动也不动的高粱、玉米和向日葵。

萨满莫尔根痛苦地坐在地上,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如此悲伤,直到我赶着羊群离开,萨满莫尔根也没有从地上站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发现萨满莫尔根老了,科尔沁冬天的狂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吹白了他的头发。

那一年是宣统三年,干支纪年法叫辛亥年,也叫公元一九一一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萨满莫尔根。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或许他死了,谁知道呢,他已经足够老了。但萨满莫尔根的确建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敖包,尽管我从未见过任何其他的敖包,但我确信如此。

萨满莫尔根的敖包至今仍孤独地矗立在科尔沁沙地上。你如果见到它,也一定会赞叹它的雄奇壮观。尽管它的建立旷日持久,但它浑然一体的轮廓,真让人相信它是一夜建成。

箭的使用方法

我家正北的墙面上挂着一支箭。这支箭看起来普普通通,却颇有些来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父亲毕力格跟着我的祖父道尔吉到扎罗慕德去打猎……

我祖父道尔吉是一名远近闻名的神箭手。刚出发不久,他就在白音杭盖射中了一只灰色的野兔。野兔一箭毙命——祖父的箭法果然名不虚传。可当彼时尚年幼的我父亲毕力格兴冲冲地跑去捡猎物时,却忽地有另一只手同时抓住了野兔。

“兔子是我们打到的!”那个身穿旧皮棉袄的小男孩说。

“不,明明是我们打到的!”我父亲毫不相让。

“我们的箭是由南向北射出去的,而你们却在东南面。很明显,这只兔子是我们射中的,你快把兔子给我!”那个男孩争辩道。

“你根本就是在说谎,我才不给你!”我年幼的父亲和小男孩谁也不让谁。

就在两人相持不下的时候,小男孩的父親和我祖父同时赶到了。

“好啦,把兔子给他吧。”小男孩的父亲摸着小男孩的头说。

“不,兔子是我们打到的,我不给!”小男孩倔强地说。

“好啦,给他吧。我们再去打,我保证今天一定还能打到一只更肥的兔子。”小男孩的父亲拍着胸脯说。

听父亲这么一说,小男孩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松了手,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你今天让我丢了脸。”晚上回到家时,祖父道尔吉很快发现了问题,他生气地说,“毕力格,这只兔子明明是人家射中的,你为什么要抢回来?”

我年幼的父亲争辩道:“阿爸,这明明就是你射中的。”

“毕力格,我告诉你多少次了,做人要诚实。”我的祖父失望地说,“你不要再狡辩了。你来看看这个。”说着祖父把那支从兔子身上拔出的箭矢高高地举起来给我父亲看。

那是一支箭头上不带倒钩小刃的箭矢——显然不是我们家的箭。

父亲低了头。

“上马吧,毕力格,我们去给人家道歉。”祖父说道。

“天这么晚了,阿爸,明天再去吧。”父亲乞求道。

“毕力格,上马!”祖父坚定地说。

“阿爸,你真的要把兔子还给他们吗?”父亲仍然心有不舍。

那是一个饥荒的年代,祖父一家别说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就连大米查子粥也很难喝饱。

“毕力格,我们家虽然穷,但是别人的东西我们不拿。不要再说什么了,快上马!”祖父的语气坚定不移。

祖父领着我父亲连夜赶到了那户牧民家。

“我的孩子今天给我丢了脸,请你原谅。这只兔子是你射中的,我们把它还给你。”祖父恭敬地把野兔递给了那个小男孩的父亲。小男孩的父亲也是豪爽之人,竟然还为我父亲解起了围:“当时天色已晚,也实在不好分清到底是谁射中的,不如我们各分一半吧。”

“不,它就是你射中的。我从兔子身上拔出了属于你的箭。”祖父坚定地说。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应该分一半给你——作为你们远道将它送回来的赠礼。野兔本来就是天神腾格里赠给我们蒙古人的礼物。伟大的成吉思汗曾经说,牧场不能一人独占,所有的牧民一起放牧牛羊才肥壮;美酒不能一人独酌,所有人一起畅饮才清香。我们理应分享它!”那位牧民爽快地说。

“感谢你的好意。”我祖父坚定地说,“如果你当真愿意有所馈赠的话,就请你将这支箭送给我吧。我将把它作为我们家族耻辱的象征来永世珍藏。”

这就是我家墙上那支箭的来历。我到内蒙古军区骑兵第二营当兵的那年,父亲去世了。他将那支箭传给了我,并向我讲述了上面这个故事。

我将这支箭仔细端详,它实在并不华丽,不像我们家族的箭矢一样有着洁白的箭羽和笔直的箭杆,它做工过于简单,甚至显得丑陋,但我确信我不会丢弃它,我一定会像祖父说的那样,将它永世珍藏。

非我莫属

将查克图引荐给达尔罕王的时候,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成为达尔罕第一搏克手。

查克图是额吉在旗里捡回来的,他的父母在一场毫无预兆的山火中不幸双双丧命,查克图成了无人收养的孤儿,额吉忍心不下,将他带回了家中。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天天待在家中绝不是长久之计。给人一只野兔不如给人苍鹰般捕获野兔的本领。第三年春天牧草复苏的时候,我决定把查克图引荐给达尔罕王。

这个决定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我不想再白白养活这个孩子了,而是因为我偶然间发现了查克图的搏克天赋。

要知道,蒙古搏克是不分量级的,无论身高体重,也无论年龄大小,只要是敢于上场的勇士都可以自由搏击。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身高、体重和年龄占优者是多么容易取得比赛的胜利。尽管如此,尚不满十六岁的查克图却在我眼皮底下轻松地战胜了十九岁的哈斯巴根,而此前哈斯巴根也足可谓一把搏克好手。

我迫不及待地将查克图领进了达尔罕王府。达尔罕王在亲眼目睹了查克图的一场精彩表演之后,十分高兴地将他招入府中做了他的府兵。

很快,两年一度的达尔罕全旗那达慕大会就要举行了。哲里木盟所有能请到的王爷、贝勒都请到了。毫无疑问,这将是盛况空前的一场大会。

达尔罕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敖包祭祀、赛马、射箭等项目一一举行之后,万众瞩目的压轴大戏——搏克决赛终于在人们的热盼中拉开了大幕。

站在最后的决赛场上对垒的两位勇士不是别人,正是查克图和我。

我把查克图引荐给达尔罕王的时候万万不会想到,他竟能走到全旗那达慕大会的决赛场,而他还仅仅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我更加想不到的是,他竟当真会在决赛中将我击败,取代不可一世的我成为新的达尔罕搏克冠军。

达尔罕最受人尊敬的长者仁钦道尔吉高高地举起了查克图的手臂,而此前,他从来只会举起我的手。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要知道,查克图这小子走上决赛场的那一身行头——五彩将嘎、牛皮召德格、白布班泽勒和蒙古靴,哪一项不是我亲手替他置办的?

要不是我将他引荐给达尔罕王,他哪里会有今天?三年前若不是我好意收留他,查克图如何能活到现在?

我坐在地上痛苦不堪,这样的场面我从来不曾想象。我不曾想过在搏克场上我竟然也会有失败的一天,我更不曾想过击败我的人不是别人,竟是我亲自教他搏克的查克图……

“搏克讲究扑、拉、甩、绊等动作技巧,但最重要的是反应要快,动作要准,所谓眼尖如鹰、快如苍狼……”这些当初我一句一句讲给查克图的话现在听起来多么像是讽刺……

欢庆的时刻,我将私酿的白酒端给功成名就的新晋搏克冠军查克图:“你真不赖,查克图,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查克图将我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并向我投来感激的拥抱。

所有人都在围着篝火尽情跳舞,没有人发现新晋达尔罕第一搏克手已经沉沉睡去。

等欢庆的人們从精疲力尽的睡梦中醒来,发现史上最年轻的达尔罕搏克冠军已经成了一名傻瓜。

“他喝了太多的酒,烧坏了脑子。”人们无奈地摇了摇头。刚刚升起的搏克之星竟这么快就陨落了,没有一个人不为此感到遗憾。

我将傻瓜查克图重新带回家中,嘱咐额吉好好照顾他:“他还只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摸了摸查克图圆滚滚的头,像石头一样躺着的查克图仍然一动不动。有一个事实他显然并不清楚——世间只有一个达尔罕第一搏克手,而那个人是我。

一步之遥

哈斯巴根并不知道敖日格乐此行另有目的。敖日格乐今年非要跟他一起去归绥打工的真实目的是杀人。

敖日格乐要杀的不是别人,正是哈斯巴根。

敖日格乐年前一回到嘎查就听到了乌日娜跟哈斯巴根的风言风语。起先敖日格乐并不在意,他清楚乌日娜的为人,在他看来,她是断然不会做出那些事情来的。但风言风语并没有因为敖日格乐的毫不在意而销声匿迹,反而像白音胡硕的狂雪一样更加铺天盖地地漫卷开来,甚至越来越有鼻子有眼,这就让敖日格乐不得不起疑心了。

流言总是像春天的流感一样令人苦不堪言。敖日格乐在外整整打了一年工,这次回家过年本来应该跟乌日娜分外亲密才对,但没过几天,敖日格乐变得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了。

流言敖日格乐听到了,乌日娜当然也听到了,因此她自然知道敖日格乐冷面相对的原因。乌日娜或许因为心里无愧,或许因为并没有把柄被敖日格乐抓住,于是也没摆什么好脸色。

这个年两个人过得都不自在。

去年敖日格乐一直在包头打工,今年原本也是要去包头的。但就在出发前几天,敖日格乐突然改了主意,他决定跟哈斯巴根一起去归绥“碰碰运气”。

乌日娜当然知道敖日格乐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直到他俩一起坐上马车,乌日娜也没动一下嘴皮子。

乌日娜冷漠的表现让敖日格乐更加坚定了疑心,也更加坚定了他内心那个隐秘的念头。

敖日格乐出门的目的如此明确,但真正要动起手来却并非易事。静下来的时候,敖日格乐不断在心里盘算,他是否真的有必要把这个愤怒的念头变成现实,他这么做是否真的值得?何况这一切还只是捕风捉影,他连一点直接的证据都没有。

敖日格乐在等,他想先抓到点什么再动手不迟。但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让他一下攥紧了拳头:他必须好好教训教训哈斯巴根。

就在前晚,敖日格乐和哈斯巴根他们几个一起掷骰子,哈斯巴根突然怀疑敖日格乐作弊。哈斯巴根一把将骰子甩在桌上,怒气冲冲地对敖日格乐说:“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敖日格乐气得牙根痒痒,“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是哪种人?”尽管出离愤怒,但敖日格乐强压怒火,并没有出言还击,只是在心里骂骂罢了。

敖日格乐觉得,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现在,敖日格乐只需要一个机会下手。

整整一个上午,敖日格乐都在工地那幢即将完工的楼房上逡巡着。他想,如果现在他将脚下的砖头踢下去砸在哈斯巴根头上(哈斯巴根此刻正蹲在施工平台上干活,对此毫不知情),哈斯巴根从平台上掉下去的话,他将必死无疑。而敖日格乐则将一口咬定他是不小心将砖头“碰”下去的,这样他顶多得一个过失杀人罪。

敖日格乐曾在半张残破不堪的《盛京时报》上看到过一个新闻,一名士兵因误杀市民被以过失杀人罪判刑四年。杀一个人才蹲四年牢房,敖日格乐心里觉得挺值。也就是从那时起,敖日格乐在心底抱定了制造一个“过失杀人”时机的想法。

敖日格乐犹豫着,他在想是不是真的应该把砖头踢下去。他的嘴唇因为激动而不停地上下翕动着。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抬脚的时候,“轰”的一声闷响传进了他的耳朵,他连忙俯身向下看去——哈斯巴根浑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

一丝短暂的惊诧之后,敖日格乐拔腿便向楼下跑去。他知道附近有所外国人办的公教医院,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将哈斯巴根送到那里去。这么想着,1944年春天刺骨的寒风便在他耳边跟他一起跑了起来。

未见过大海的人

十个月后,回到花吐古拉嘎查的额尔德木图引起了全嘎查人的不满。

众所周知,曾经徒步八百多里去过陶赖图葛根庙的乌云达来老喇嘛是整个嘎查最受尊敬的人,而二十出头的愣头青额尔德木图竟敢公开宣称他去过上海和浙江,甚至在最东边见到了蔚蓝色的海,这简直是满嘴胡言大逆不道。

对于哈丹巴特尔草原上的人们来说,花吐古拉嘎查到陶赖图葛根庙的距离简直就是地球到月亮的距离。伟大的乌云达来老喇嘛为了取得令人信服的《甘珠尔》经书,曾经不辞辛苦昼夜兼程八百里,到达陶赖图葛根庙取得真经。而黄口小儿额尔德木图竟然如此信口开河,浙江,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呢?竟然还放言见过大海,简直是一派胡言。要知道,乌云达来老喇嘛名字的意思就是智慧的大海,额尔德木图几时才能见到智慧的大海呢?

额尔德木图十分沮丧,想不到自己不经意的几句话竟然惹恼了整个嘎查的人们。但是额尔德木图心里实在憋屈,他的的确确是见过大海啊,而且他压根就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他只是想跟大伙儿介绍一下沿海的情况,分享一下他这几个月的经历罢了。这下倒好,在花吐古拉嘎查人眼里,额尔德木图已经成了一个不守本分、不着边际的人。

想不到才出去了十个月,额尔德木图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嘎查里深藏智慧的老人已经开始教育自己的孙子,一定不能像额尔德木图那样癫狂,到什么时候也一定要守住蒙古人的本分。

一天之后,额尔德木图再一次离开花吐古拉嘎查,踏上了远行的旅程。

花吐古拉嘎查的牧民们再一次见到额尔德木图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在此十年间,额尔德木图好似消失了一般,人们没有一丁点儿关于他的消息。就在大家快要把他忘了的时候,这家伙出现了。这一次,额尔德木图是出现在电视上。

整个花吐古拉嘎查只有阿拉坦乌拉老嘎查长家有一台彩色电视机。人们便围在阿拉坦乌拉老人家里,焦急地等待着额尔德木图返回海面的消息。原来,额尔德木图作为龙王号深海勘探项目组的一员,乘坐龙王号深海载人潜水器成功下潜到了海底八千米。

八千米!创造了人类史上一个崭新的深海下潜纪录!所有花吐古拉人都在电视机前见证了这一令人难忘的历史时刻,除了乌云达来老喇嘛——他已经在三年前圆寂。

额尔德木图几乎是从看到大海的第一眼就迷上了它。额尔德木图发现大海酷似他的故乡——哈丹巴特尔大草原。碧油油的大海一如碧油油的草原,只要风吹起来,海浪就会像草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地奔跑起来。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画面!这么多年在外打拼,额尔德木图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累了的时候,只要望一眼碧波荡漾的大海,故乡就会像油画一样立即波澜壮阔地铺陈在他的眼前。

额尔德木图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要成为一名海洋人的,他想去海洋的深处看一看大海的秘密。由于出色的体能条件和肺活量,额尔德木图很快便如愿成为了一名深海潜水员。从此,他几乎每天都遨游在海里。

他了解大海所有的秘密。

巴特尔!坐在电视机前从未見过大海的牧民们纷纷对额尔德木图竖起了大拇指。

不过,额尔德木图还没有工夫回到花吐古拉嘎查接受大家的交口称赞,因为他们已经制定出了最新的下潜计划——海底一万米。这个目标可能要到2020年才能实现。为了这个目标,额尔德木图和他的同事们又要开始像哈丹巴特尔草原上的牧人们一样日夜忙碌了。

复仇记

科尔沁部第一号搏克手满都拉图的儿子青格勒让吉日嘎拉杀了。

“当时我们一起围猎,我一时失误错手误射了青格勒。满都拉图,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我并不会因此乞求你的原谅。我现在随你处置。”吉日嘎拉抱着青格勒的尸体登门向满都拉图谢罪。

所有人都以为满都拉图会一刀杀死吉日嘎拉,但满都拉图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我相信你是误射。吉日嘎拉,你回去吧。这件事到此结束。”满都拉图悠悠地说。

这简直不可思议!科尔沁部第一号搏克手、科尔沁王身边的大红人满都拉图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而他居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原谅了杀人凶手。所有人都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而吉日嘎拉更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满都拉图,要杀要剐随你处置,我绝无怨言。”吉日嘎拉执意说道。

“我说了这件事就此结束。我还要料理青格勒的后事,你回去吧。”满都拉图再次坚定地说道。

满都拉图的眼神坚毅而不容置疑,吉日嘎拉只好茫然无措地走了。

“满都拉图一定会复仇。”人们说。

“满都拉图一定会要了吉日嘎拉的命。”人们的传言有鼻子有眼。

时间已经过去整整半年之久,科尔沁草原上的芨芨草已经由绿转黄,被剪过冬毛的白山羊们又开始长毛了,然而人们翘首以待的满都拉图复仇大计还没有任何要实施的迹象。这可把人们急坏了。

“怎么还不动手?满都拉图是不是怂了?”有人问。

“你也是亲眼看过那达慕的人,满都拉图什么时候怂过?”有人反驳道。

“那他为什么迟迟不动手?”有人问。

“也许不复仇才是最好的复仇。”有人像葛根喇嘛庙里的老喇嘛一样不知所云地说道。

“这叫什么屁话!”当然有人对这样荒诞不经的话连声驳斥。

又过了一年,事情变得越来越偏离人们的想象了。满都拉图非但没有动手,反而看起来跟吉日嘎拉重归于好了。倘若在路上碰到,满都拉图甚至会不失友好地跟吉日嘎拉寒暄几句。

人们越来越看不懂事情的走向了。然而就在这时传来了吉日嘎拉的死讯——吉日嘎拉从马背上摔下来,被后面蜂拥而至的马群活活踩死了。

人们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人们相信吉日嘎拉的死一定来自满都拉图精心的谋划和设计,满都拉图终于动手复仇了!人们中甚至很少有人为惨死的吉日嘎拉心生怜悯,更多的都是对经年的期待终于应验的欣慰与激动。

令人们大失所望的是,满都拉图矢口否认是他设计杀死了吉日嘎拉。“吉日嘎拉的死纯属意外。”满都拉图说。

令人尊敬的科尔沁王证实了满都拉图的说法。他命人对吉日嘎拉的死进行了耐心细致的调查,证明吉日嘎拉的确死于意外,而绝非人为设计。

威严持重的科尔沁王是值得信赖的。“真是无巧不成书。”人们只能如此感叹道。

“所有人都以为你要复仇,包括吉日嘎拉自己也无时无刻不这样认为。他天天担惊受怕地活着,总以为自己有一天会被你杀死。然而聪明的你非但没有杀死他,反而装作毫不在意,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你的这般表演让吉日嘎拉更加感到恐惧,他天天都被迟迟不来的复仇折磨得痛苦不堪,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煎熬中独自等待着。那天吉日嘎拉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中不慎摔下马来,他神思恍惚,忘了避让后面的马群才死于非命。如你所言,吉日嘎拉的确不是你杀死的,但他的确是死于你手。满都拉图,你不愧是最出色的复仇者!”很多年后,当九十九岁的智者乌日根达来独自面对曾经的科尔沁部第一号搏克手满都拉图时如此说道。

“乌日根达来,看来你还没有老。”满都拉圖悠悠地说,“不过,你还是差了一点,你有没有想过,吉日嘎拉是自杀的呢?”说罢满都拉图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比科尔沁草原怒吼的寒风还要令人心生恐怖。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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