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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家畜们(二题)

2017-07-20杜衡

西部散文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农忙蚱蜢菜园

推开门,天还没有完全亮透,眼前朦胧的世界完全失去了色彩,到处只是一片灰白。浓重的雾气塞满了天空,伸手一抓,似乎就能握住满满一把。透过雾气,传来露珠偶尔从树叶上跌落到地上的噗噗声,还有躺在树底下的大牯子的反刍声。

我走到门前那棵老柳树底下,弯腰解下拴着大牯子的绳子。当起身的时候,大牯子的两条后腿已经立起,头努力向上一扬,跪着的两条前腿也费力地立了起来。大牯子有些老了。大牯子年轻时很好斗,常常要把另外的公牛追赶得跑过好几个山头。现在,它的脾气非常温驯了,还和人之间有了很好的默契:只要牵起拴在它鼻头上的绳子,它就会知道要带它去做什么:去池塘饮水,还是去山坡吃草,或者去畈里犁田。

父亲挑着担子走在前面,一条扁担在他肩上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声。担子的一头是一张犁,另一头是一张耙。西山山腰里的“弯四斗”还没有开犁,在太阳出来之前要赶紧犁好。太阳当顶时,还得去南面山脚下耙掉昨天犁好的两块田,再撒上麦种。我牵起大牯子跟在父亲身后。没走几步,我就停下来,将提在手中的小半蛇皮袋麦种努力向大牯子背上扔去。

刚走出村庄,发现前面浓重的雾气中有人走动的影子。慢慢地靠得近了,看清那人也牵着牛,挑着犁和耙。在村庄还没有完全醒来的时候,所有成年牛都已经翻山越岭地走向了散布在山岭之间田畈。一年春秋两季农忙,每一天,牛们都得这样在天还没有亮透时起身干活。它们在田地里使劲地低下头,耸起肩胛骨,四脚深陷进泥土,拖起沉重的犁和耙一步一步前行:犁翻起已经板结的土地,耙再一遍遍将它们耙得疏松细软。干完一天的活,天空再次撒满星辰,牛们才能拖着疲惫的身子翻山越岭地回家。

老家位于鄂东北丘陵地带,放眼尽是连绵不绝的山峦。上大学离开之老家之前,我一半的身份是学生,一半的身份是牧童。周末和寒暑假,我每天都要跟着大牯子,看着它在山坡的庄稼边放草(放牧)。农忙之后,除了偶尔有些零星的小活,牛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养膘,吃得肥肥壮壮地等待下一个农忙季节的到来。这时候,各家的孩子也都带着自己的牛来到同一个山坡。牛们聚集到一起吃草,或者撒开蹄子奔跑嬉戏。它们自由自在地从一个山头跑到另一个山头,看起来那么欢快。中午时分,太阳很毒了,牛们就跑到山谷之间的小河里,将整个身子泡进水中,躲避直射下来的阳光和总是死死盯着它们的牛虻、吸血蝇。我们随着牛下水,将满身衣服和自己一起泡进水里。总有小鱼误认为卧倒的牛群是一个巨大的石阵,于是游到牛们的身子下藏身。我们就围着牛摸鱼,或者躺在它们身边给它们驱赶飞虫。该吃午饭了,我们轮流派两三个人回家,挨家挨户地收齐了每个“牧童”的午饭拎到小河边来。

冬天来临时,山坡上已经没有青草可啃了。整个冬天和早春,枯干的稻草成为牛们唯一的食物。但每天,仍然必须把牛赶到山坡上走走,让它晒晒太阳,长长腿劲。

大牯子一天一天地消瘦。它已经老了。每天早晨在村子底下的水塘里喝过水,再回牛栏的那段坡路,它爬起来越来越吃力。家里打算把它卖掉,再换一头年轻的小母牛。牛贩子过来看过,说大牯子这种年迈体衰的样子,怕难以出手,只有宰了。春节前一个月左右,屠夫来了。宰杀大牯子的地点,就在门前它时常睡觉的老柳树底下。为防反抗,屠夫将大牯子的四蹄用很粗的麻绳捆住,拴在几棵树上。令人意外的是,宰杀的时候,大牯子没有丝毫挣扎,甚至没有大声地叫唤。也许它实在太老了,也许它早已意识到自己最终的命运。只有泪水从它那双大眼睛中一串串流淌下来,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无声无息地流满瘦长的脸上。杀完之后,肉和骨全部被屠夫带走。牛皮还铺在那棵大柳树下。那张巨大的牛皮我至今印象深刻,它足以卷裹起五六个成人。两天后,牛皮也被屠夫取走了。第二年,家里买了一头年轻的母牛。

白天,牛们自己爬到那些或高或低的山间,啃吃着自生自长的野草,喝着天降的池水河水;夜晚,就躺在大树底下瞇起眼睛看月亮或星星,忽扇着耳朵听虫叫或风声。我总在想,大牯子,包括后来那头小母牛,不是我们在养育它们,而是它们在供养我们,用它们一生的力气,和最后的身体。

半夜里醒来,睁开眼,月光从头顶泡桐树巨大的掌形叶片间泄漏下来,水一样泼到身上,裸露的胳膊和大腿能感觉到一种洗浴般的凉爽。月光里,有鹌鹑像极了狼嚎的鸣叫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从南山的方向飘来,让人有一丝丝的胆怯。我稍稍扭动一下身子,身下那张早被身体打磨成暗红色的老竹床发出一阵吱吱声。睡在竹床旁边的黑子立即抬起头,双耳警觉地竖立起来,扭头朝周边看看,没发现异样,便耷拉下眼皮,将头趴在前腿上接着再睡。

夏天月色明亮的夜里,村子里的人们习惯于睡在房前的空地上。大家搬出一张轻便的木床——或者下了房屋的门板搁在两张椅子上做成一张床,躺在各自的房屋前,手里摇着蒲扇,有一阵没一阵地和邻居聊起闲话。有些狗双爪捧着从晚饭的餐桌边得到的骨头,安静地趴在主人身边慢慢地啃。更多的狗在餐桌边一无所获,便会去抢别人的骨头。争斗不可避免。几声虚张声势地吠叫,一阵张牙舞爪地撕咬,获得胜利的狗衔着骨头就跑,几条绝不甘心的狗在后面追赶。它们慌不择路,扭打着从主人的床底下窜过。主人们轻声的交谈被迫中断,于是一齐呵斥那些狗:畜生,饿了八辈子!等狗们低沉的咆哮声远去,房前突然沉寂下来,只有不知名的虫子从不知何处的草丛中发出清澈的鸣叫。突如其来的沉寂,让主人们忘记了刚才交谈的主题。于是,干脆沉默,在那些唧唧啾啾的虫声慢慢入睡。再过一阵,那些在一起疯够了的狗们告别它们的伙伴,回到各自主人的床前,伸直前腿趴在地上,将头枕在前腿上也慢慢睡去。下半夜的时候,有了露气,天有些凉了,睡在房前的人们又卷起凉席陆续回屋里去睡。只有我,因为贪恋月光的清凉,一直要在屋外睡到第二天清晨。始终和我睡在屋前的,便是那只一身毛发黑得发亮的小黑。

记不起是从谁家的母狗身边抱回的小黑。村子里的狗,虽然经常挨饿——在人还没能吃饱的时候,狗自然得陪着主人挨饿——生殖力却异常旺盛,一窝狗崽总有七八上十只。时常挨饿的母狗喂奶不到半个月,全身就瘦得只剩一张皮,似乎一根针就能穿透。狗的主人急着要把狗崽送掉了。endprint

在周末或农忙的季节,我们不再上学,时常要去南山脚下的菜园里摘菜。菜园离村庄有二三里地。正午时分,菜园周围一片静寂,似乎一切声音都已入睡。那样的寂静让人内心慌张。我于是喊上小黑。小黑跑在我前面。村庄到菜园之间,是一块连一块的水田。水田里蓄满了水,稻子正在吐穗,青葱的禾叶间夹杂着一串串细碎的小白花。水有时候漫过低矮的田埂,在小道上形成一汪小小的泥水池。小黑蹦蹦跳跳地跃过那些泥池。突然,小黑停在前面的田埂上不动,嘴里不停地狂吠着。我走近它跟前,是一条水蛇盘在路中间。在这样安静的水田边,有着灰黄条纹的水蛇是常见的动物。小黑嘴里发出低沉的咆哮,用前爪去碰水蛇,水蛇身子一扭便滑进了稻田。有时候,遇见大个头的蚱蜢,小黑也会猛扑过去,用一只前爪踏住蚱蜢,另一只前爪撕扯蚱蜢的翅膀,一边发出呜呜的叫声,一边吃下那只蚱蜢。

小黑慢慢长大了。从它喉咙发出的吠叫,再也不像小猫那样奶声奶气,而变成了低沉的咆哮。长大之后的小黑不再一味贪玩,开始明白了自己的职责。家里人都到地里去上工之后,小黑独自安静地躺在屋前那只垫着一些稻草的破竹篮里。它眯起眼睛,将耳朵耷拉到地上,稍有风吹草动,便迅速支楞起双耳,眼缝里射出一道精光。小黑常常一躺就是一天,直到傍晚家人放工回家,屋里有了人气,小黑摇着尾巴围着主人转几圈,才跑到村里找其它也守了一天家的狗们一道玩耍。

小黑越来越尽职:尽心地在正午或傍晚陪我去菜园,一刻不离地陪我睡在月光下,安静地守在大门前。它朝那些经过门前的不太熟悉的人们发出低沉的吼叫,使得很多同村的孩子走过我家门前时总是胆战心惊。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黑子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它时常尾随在母狗的身后嗅着母狗身上的味道。它真正长大了。焦躁不安的黑子仍然大部门时间守在家门前,将怀疑的眼光盯上每一个可疑的面孔。不同的是,它由一开始的只用声音威吓改为直接用牙齿攻击。已有几个人被它撕碎了裤管。当前村陈老头的小腿被它的利齿咬得鲜血淋淋时,家人再也不能不理会村里人的埋怨。有人愤怒地说过:你们再不管教,我们就动手弄死它。不是没有管教过:每次攻击人了,随便怎样教训,它总是夹起尾巴嘴里呜咽着看着棍棒落到它身上,既不逃走,更不反抗。打它,它不跑,送人,它会回来。我们决定将它交给狗贩子带走。

狗贩子来了。我们拌了一碗肉汁饭放在堂屋里,让小黑进来吃。这是小黑吃过的最好的一餐饭,也是它生命里最后的一餐饭。在它吃到一半时,狗贩子溜进屋里关上了房门。小黑那时一定意识到了什么,他丢下剩下的半碗饭,迅速朝门外冲去,可惜晚了一步。狗贩子抓住小黑,捆起了它的四肢。在小黑凄厉的咆哮声中,我们让狗贩子赶紧带着小黑离开。狗贩子说,从没见过反抗这么凶猛的狗,怕夜长梦多,他们带着小黑躲到屋后的柴堆旁去下手。小黑凄厉的哀号一阵阵传来。不久,狗贩子手持手臂粗细沾满鲜血的木棒回来了,并且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小黑逃走了。他们原以为棒杀(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不用刀)了小黑,谁知解开它腿上的绳索后,小黑却突然跳起来,并且诡异地逃走了。他们因为害怕,也没敢追赶。

第二天早上,推开门时,发现小黑趴在门前它睡了几年的窝中,双目紧闭,神情安祥。

我家从此不再养狗。夏天月光充盈的夜晚,我仍然在门前的空地上支起竹床睡到天亮,只是身边再也没有狗的陪伴。

(选在作者博客)

(苏州高新區宣传部杜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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