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飞鱼跃的形意世界
2017-07-20刘洪镇
刘洪镇的书法形意兼顾,韵律飞动,执一家而达百家,师常法亦思变法,足具才胆识力,于毫端会通万象,融趣神思,可谓绘事后素,别开自家生面。
明代王履在《华山图序》中说:“画虽状形主乎意,意不足谓之非形可也。虽然,意在形,舍形何所求意?故得其形者,意溢乎形。”这是在谈画的形意关系,于书法亦然。意为形之魂,为形注入灵魂与精神;形也为意之体,为意树立根基和面貌。古代大家强调形外之意,是因为他们已站在书技的泰山之巅,强调不要拘泥于形体,而要追求更高层级精神的冥合。意在骊黄牝牡之外求,也在阳舒阴骖的笔法中得,中国书法传统就是两者的统一和超越。刘洪镇很好地继承了这一正大气象,注重书法本身的法度和技巧,并在“技近乎道”的层面去追求意气和神妙。这反映了他书风的踏实和正观,也体现他对中国传统精神的领悟。中国传统的精神既是对现世的超越,又要在超越中回到世间,在现世中成就超越的伟大品格,达到人心与宇宙的想通相感。
据刘洪镇自己说,从前学习不免浮躁过,仗着个人才气,也追求过流行书风,以为凭借不甚理解的意就可任意挥洒。在多次的起伏和弯折中,他慢慢沉淀下来,开始体味书法的真意,如同《老子》里的“涤除玄览”,学书如洗心,荡尽浮沙浊土,以玄深的镜子去观照本心,那么灵窍自呈,秀色自现。在肇自二王的帖学之路上,他勤学精进,气象日渐浑厚。师从陈忠康先生后,他的书法面貌焕然一新,笔意干净萧然,且余韵无穷,很有些刊落表面尘垢的感觉,到了风烟俱净的另一个层面。
刘洪镇擅行书,可看到中国书画最为珍视的气韵流动,有物我神遇而迹化之感。其势或驰骋纵横,或郁结踟蹰,承蹑不绝,类云霞聚散,鸿雁联翩,急则电激星坠,缓则美人香步,奔则流霜飞空,顿则悬流注壑。字与句的偃仰向背、阴阳对应、疏密参差、真草偏枯皆优游自在,宛如天成。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虽迹在尘壤,而志出于云端。虽玲珑旋折,绝不流于妍丽甜软;仿佛变化无穷,又囊括万殊裁成一相。
“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用来形容刘洪镇的书法也很恰当,在他的书写中可以感受诗的抒情性和音乐的节奏感。如《思翁杂记》行书册页,总体疏朗,局部稠密,线条也在粗细正反间变幻,随着气息的开合而流淌。有的字正中含奇,有的以奇为正,有的字里行间不对齐,不相连,字势却无不正,无不连贯。随着旋律逐渐展开,点划在纸上准确踏出审美节奏,让观者的眼、耳、意都生出随韵律而动的意境。如秋菊满径时分,捧古卷读着“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耳边弹奏出《平沙落雁》的古琴曲。勾抹按挑,应和着笔法体势,竟有些坐忘而神游之感。
刘洪镇于米芾用功尤深。自古及今,学米者熙攘来去,得真谛者,却寥若晨星。若学米只得个架子,或求所谓逸气,而自身不具备此等格局,学出的也不过是俗病。宋高宗赵构说:“以芾收六朝翰墨,副在笔端,故沉著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烦鞭勒,无不当人意。然喜效法者,不过得外貌,高视阔步,气韵轩昂,殊不究其中本六朝妙处酝酿,风骨自然超逸矣。”米芾广收历代大家笔墨,兼收并蓄,笔法丰富多变。要学习米芾书法精髓,须探求其源流和变化。刘洪镇选择从米芾的源头处入手,先后精习了李邕、颜真卿、褚遂良等人的书法真髓。有段时间,我见他在临习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在其飞动中寻找米字的飘逸,见一隅而能举三,于精微处窥见真貌。此外,他还从后于米芾的大家如王铎、董其昌中吸收养分,观察他们对于米字的解读和融合。“彼既出于变之变,吾可以常之常者待云哉,法既不定,事贵变通”。刘洪镇深谙学习古人的常与变之理,他的书法深得米芾之逸气和流变,而没有怪癖,且有渐开自家书风的趋势。我在他的书法中还能感受到碑学的基础,看来他从《张迁》、《好大王》诸碑中也获益良多,能见到质地和骨力。
我与洪镇相识几年,视为兄长与挚友,时常围炉闲谈,发思古之幽情。我们都喜好中国传统文化,虽方向不同,但志趣相投,他着力追求书法之道,我傾心古典文学和美学。洪镇比较内敛谦虚,称自己功底尚浅,要我为他多推介些古典书籍。我性格散漫张扬些,未作思考,便随口列出一串书单。过了一段时间,发现他真的买了全套中华书局的经典文库,已在挑灯夜读了。我自觉羞愧,实际我从他那里学习更多,比如对学业的专注,还有谦逊沉静的为人之理。我负笈北上后,他建议我多执毫素,以书法实践贯通美学情思,让我获益良多。我想,正是他的敬思勤谨造就了他的正大格局。
他对书法有天赋的敏锐,对书法之道更是发自内心的孜孜以求。他从未把书法看成谋求名利的工具,而看成他天生的使命。在他眼里,书法不能简单视为艺术品,甚至不是用来挂在展览馆供人观看的。书法更重要的是一种载道之体,是文人在书写中的志向抒发和情绪表达。
“以神为精魄,神若不和,则字无态度也;以心为筋骨,心若不坚,则字无劲健也”。凭着对书法的理解,让他的书法濡染更多传统文人的态度和心性。中国文化历来把文字视为人文之元,“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实天地之心生,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文以载道,而书能载文,文章之为用,必假乎书,书之为征,期合乎道,故能发挥文者,莫近乎书。文字是文化的精华积淀和民族共同精神的承载,中国书法以其独有的造境之力,用情感性的抽象线条去表达和发挥,彰化文明,契神悟道。因此,书法更有超越艺术范畴而近于天地大道的意义。
刘洪镇对书法有一种痴。他练习书法,不辨黑夜白天,时常彻夜不寐,忘饥忘渴甚至忘我。朋友笑他虽没有米颠之怪,却有米颠之痴。在他痴迷之际,真不知是他化为了变幻的墨线,还是那些点划成为了他。只是在这个世界里,他变得自由,随翰墨游走,如鸢飞在天,鱼跃于渊,无俗世桎梏,只有真我的逍遥。在这样的境界里,他的书法自是挺然秀出,采玄取妙,荡幽思于毫端,湍逸气于宇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