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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说

2017-07-20李刚田

东方艺术·书法 2017年3期
关键词:才气老实人篆刻

网上有朋友说鄙人属没有什么才气、但人还算老实的那一类,又有说我老实得像个老农民,言外之意虽日日耕作不息,但难免糊里糊涂。搞艺术的,必然要有天份、有才气,而我没有才气还要硬来搞艺术,属于无自知之明,这其中有两点错误;一是我天资愚钝,这是父母的过错,我只能怨天叹地了,二是我竟然在书法篆刻中泡了五十年,至今仍不思悔改,这便是我的错了。网上朋友说我属于老实无才的那一类,我觉得只说对了一半,其实我是无才而顽固的那一族,撞了南墙心也不死,见了棺材也不肯落泪,是“愿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的那一类。于是尽管没才气,还是要顽固下去,誓将书法篆刻革命进行到底!

没才气的人有没才气的好处,愚者长悠悠,智者长戚戚。其一,有才者容易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老天爷第一我也是第一;其二,有才气的人容易像小说里的周瑜、罗成一样使气斗狠,眼中的一切都不顺溜,一天到晚嘴里笔下键盘上都在骂骂咧咧,从王羲之骂到启功,从馆阁体骂到现代派,自己骂别人别人又回骂自己,骂中出名,骂中获利,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其三,有才气者容易艺高人胆大,呵祖骂佛,离经叛道,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不才而又顽固如我者,一是不敢有傲气,每每三省吾身,自警自惕;二是无斗志,与人与物和谐善处,心静气平,知道敬畏古人、崇敬学问;三是没胆,知道想从心所欲必须不踰矩。所谓的老实人就是俗常所说的“傻”,然而傻有傻的快乐,傻有傻的福气,傻有傻的平安。傻是一种天份,傻是一种境界,积数十年生途与艺途之经验,一言之蔽之,曰“傻”!

然而愚者也有蠢蠢欲动的时候,不才如我,有时看到战国、秦汉古印中那种浑然天成之妙,有时看到青年印人作品中的奇思妙构,使我怦然心动,使我生出了“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的邪念,这“邪念”一萌生便想变招数,一说到变,首先得努力改变头脑中积淀已久的审美惯性,改变手下沿习已久的刀笔模式。不久前,洪亮道兄写了一篇《李刚田丙戌书法变法》的文章,对我多加缪赞,认为我近期的篆书创作有了突破。所谓的突破应该有两个方面,一是突破了古人、前人,二是突破了自己、过去,以此来对照我近期的篆书,突破仍不算大,只是觉得近来笔下比过去松活自由了许多,不像过去写得那么精谨矜持,但其中仍保持着对古人、对故我的延续性。

说到变法,洪亮兄认为:“所谓书法变法,其实是书法家在创作中审美观念的超越,是书法笔法、字法、章法、墨法等方面的突破。而超越与突破是需要深厚的学养、功力和开阔的胸怀的等多方面的支持才能实现的。”首先应是观念的变化,随之带来了技法的变化,而变化需要胆与识作支撑,有识无胆不敢变,有胆无识盲目变,只有有胆有识才能变化出新而合于道。宋元时期的文人提出了宗法汉式的篆刻理念,是对当时刻印艳俗、匠俗的拨乱反正,从此奠定了中国篆刻艺术以汉印为典型样式的基本审美特征。后来在宗法汉式的理念之下,印越刻越模式化,路子越走越窄,到了清代中期,印人们提出了印从书出和印外求印的理念,这是对宗法汉式理念的充实,或者说是对宗法汉式的一种反动,从此印坛开始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局面,篆刻家的篆书风格成为其篆刻风格的有力支撑,印外的种种形式成为古代印式的重要补充。从邓石如开始至今200年间,宗法汉式、印从书出、印外求印揉合一体的创作思想在发挥着重要作用,但在近十几年的篆刻创作中,在年轻一代印人身上,创作理念又发生了变化,印外求印的方式被扩大,而宗法汉式、印从书出的创作理念在萎缩,在有些作者、有些状况下的创作中,宗法汉式、印从书出的理念甚至被视为求变出新的障碍。随着创作理念的变化,作品的形式及创作的技法也开始打破了种种既往的程式,变得丰富而又无序,而一些所谓老派的印人还坚守在宗法汉式和印从书出的理念中创作,印坛呈现出多元化的新局面。

篆刻,具有印章属性、书法属性、美术属性和工艺属性,所谓的创新与守旧,不过是此四种属性的此消彼长而已。我刻印之所以对自身难以有很大的突破,其实是我难以突破数十年来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创作理念的局限,篆刻的印章属性、书法属性成就了我的篆刻风格,也制约着我创作的想象空间,我对这两种属性所生发出的篆刻之美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于是我只好用加法,不愿弃旧从新,而取了“不薄今人愛古人”的创作态度,争取在守成中有突破,在突破中蕴含传承,把握“古不乖时,今不同弊”的度。我不愿使自己的作品走向美术化、工艺化,又不想株守在在今天的展览中使人看去有木讷感的汉人模式;我不愿失掉书法美在篆刻中的潜在作用,不但力求作品的可视性,而且要有可读性,不但要营造篆刻中建筑般的空间之美,而且要保持其中音乐般的时序之美,但我又不想仅仅是把书法的具体形质生硬地移植到印石上,而是用刀情石趣替代笔情墨趣,以刀法手段来替代毛笔挥运。一般来说,篆刻中的印章属性、书法属性较多地体现着传承性,而美术属性、工艺属性则较多地体现着表现力,但不是绝对的,其中各种因素相互支撑又相互制约。欲求变出新,聚焦点在于形式,而形式的新变,往往有赖于在奇古的文字中汲取素材,有赖于新的工艺技巧,有赖于印面上重新安排红白对比的形式,有赖于在古代印章和当代美术中得到启示、激活灵感。传承性仍然是求新变的根基,出新求变不可能是完全自我作古,不能完全割断传承来向壁独造,师造化与得心源二者不可缺一,吴冠中说是“风筝不断线”。

欲变到能变,再到新变得到时人的认可和得到历史的认可,谈何容易!塑造新我的首务是解脱旧我,塑造新我需要天赋,解脱旧我需要勇气,由于我的自恋自爱,解脱旧我不可能彻底,由于我属“老实人”一族,重塑新我也进入不了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境界,于是我之变只能如春柳之渐染,似残雪之悄融,只能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而无才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惊世骇俗。

欲变,还有一怕,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怕“没才气”的评论依然如故,而“老实人”的称赞却没有了,变成了愚而诈的盗书蒋干、献图栾平之类的小丑。

噫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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