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乌桕树
2017-07-20孙丽
文◎孙丽
雨中的乌桕树
文◎孙丽
爱让女人由神降落而至地面,成为圣洁而伟大的人间角色。
遇见一对有趣的人
施菽菽,在一个酒会上遇见一对情侣,她觉得他们很有趣,但是女子的廉价针织衫让她看着不顺眼。
“你们发现没有,每到经济衰退之时,女人就开始流行大红的口红。”菽菽正跟别人说这话的时候,注意到那对情侣向她走来。女子身穿针织衫,男子居然穿冲锋服、登山鞋。这一对难道是从隔壁健身会所刚跑完步走过来的吗?针织衫,开什么玩笑!不是六片或八片布立体裁剪的裙子。
菽菽以一种不以类聚的神情打算绕开他们。却听到针织衫女子和她打招呼:“您是服装设计师?真是美好的职业。”
造型师,菽菽纠正。
“哦,怪不得您的穿戴这样美丽。”针织衫女子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您的裙子很漂亮。”
“哦,天呐,谢谢。”菽菽拿出夸张的喜悦神情用来表达她在这种场合上的礼貌。
她走远了一点儿,不打算与她深入交谈,但她听到了他们两人兀自继续放松地聊天。女子说:“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大象馆的饲养员,我愿意为大象铲屎。”
“那我就要去新西兰‘抖’羊,下雨天,必须有一个人搭直升机巡逻草原,找到那些倒在地上的羊,因为羊毛太厚吸了太多雨水,会倒在地上起不来,我就得扶起它们,一只一只地把它们身上的雨水抖掉。”男子说。
菽菽后悔之前自己的傲慢。上等的灵魂不一定穿着上等的衣饰。他们是有趣的人,她的朋友中何尝没有这样的人,她不是也一直想做这样的人吗。
年轻的科考学者,地球的福星
如果没有多余的工作,菽菽喜欢抱着猫看电视,喝点儿酒。
红酒微酸。猫咪在美人的怀抱。电视里一个男人在慷慨陈词,他讲到大海雀:“1844年,三个冰岛人在一个夜晚登上了埃尔德岩,他们仅仅发现了一对大海雀和它们的蛋,他们抓住了大海雀并将它们掐死,蛋则在抓捕中被打碎。这是世界上最后一对大海雀的命运。”
这个男人讲着讲着掀掉了头巾,露出光头。这应该是早年的录影,她认出电视上是那个酒会上遇见过的,那对情侣中的男人,就是想抖羊的那个男人。原来他是科考队员,原来他还有比冲锋衣和登山鞋更丑的配搭。屏幕里,说到最后,虎背熊腰的男人眼圈泛红,镜头一直对着他盯下去,希望拍到他的眼泪。然而他忍住了。
菽菽第二次见到那对情侣,是在访谈节目的化妆间里,菽菽是他们的造型师。她觉得她这次很用心,但又觉得不满意。八片剪裁的裙子,西装跟领带,显得他们不像他们的样子,虽使得他们漂亮了一点,但是失去了原来的有趣。
不能让他们这样上节目,她想,因为她发现她喜欢这对情侣。
所以她改主意了。她拿出草木染的棉纱,麻质的阔腿裙,一条月光石珠链,链子顶部包住了紫水晶、南红、绿壁榴多宝坠。
女人符合她的气质了,那么男人呢?她给他一件灰色亚麻短风褛。他开玩笑地问:“我也要戴首饰吗?”“如果你愿意的话。”菽菽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一条银链,链头是一块椭圆的牌子,没有任何的铭文,只是在正面笨笨地印着一片指纹。“像这样……缠绕在手上就好,灯光师会照顾这个细节,会让你显得有点儿不同。”菽菽说,男人也不听她讲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链,反面正面地看。
两位年轻的科考学者,在节目里呼吁保护动物,他们是地球的福音啊。菽菽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监视器,她承认,他们俩的打扮很上镜。
但是事后就简单的说了再见,也没有成为朋友,但菽菽会上网搜一搜他们,查一下他们的行踪。不留言,也从不评论。只是一直记得他们。
不朽的心愿和热情的表白
事隔很久,菽菽患了重感冒,发烧当夜,忽然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到那对科考学者当中的女子对她说:“我走了,大概五百年后才能回来。”梦里,女子还用笔写下一个具体的时间。
菽菽满身大汗地醒来,看看日历,高烧一夜也等于五百年那么漫长。继续发烧,继续做着混乱的梦,这个梦还有续篇。女人继续和菽菽耳语,菽菽听到一句惊心的话:“你帮我照顾他好吗?”
冬天的时候,菽菽收到一个包裹,拆开,是她的银链。寄来的地址是云南某地的出境室。包裹里同时还有一对银手镯,一块玉坠,一条粗布围巾。她按照写在快递单上的手机号码打过去。
“我们马上去缅甸!”是他的声音,开心极了的语气,声音里透着血气畅旺,一腔满溢的兴奋。“不好意思喔,这么久了项链才还你。”
她以为他会说:“我太忙所以忘记还。”结果他却说:“项链很好看,所以我就多戴了一段时间。”
贾宝玉的手帕不在乎新,而在乎家常的旧。施菽菽的项链是乌暗的银子,靠近衣服的一面磨得发亮,成为一面小镜,直照心口,辟邪。
一时间俩人都沉默起来,不知道如何对答才好。
“你的女朋友呢?一起去吗?”菽菽问。
“女朋友?什么女朋友?”男人说。
窗外,凉风吹开云,失语的下昼,光把屋内的一切都大块斜劈,清楚干净利落。不知为何菽菽有点儿喜悦,大概因为,她想起了他穿着的旧风褛,领口处那饱满的喉结。
“我和小稳?哈哈哈,我们是搭档,是搭档好不好!在野外泥巴地走上四、五天,见到水潭就双双脱光跳进去洗澡的搭档,我们还互相搓背呢,都没发生过什么,我们是原始人,兄弟姐妹,明白?不是情侣!好好笑。”
菽菽也跟着笑了起来。
“对呀,我并且只是他的义弟,连女性的部分都省去啦!”隔着话筒传来小稳的声音。
他们结束了通话,这一天能不能算是一生里心情最好的一天?
隔了一会儿,收到一封漫长的微信:
“不好意思,刚才电话里我可能有点儿像个疯子,但是菽菽小姐,我想说的是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一直难以忘记,对你的倾慕如同热带雨林里的彩虹和暴雨,非常猛烈,希望我回国后能有幸约你见面。哦,对了,说起你的这条项链,其实它是我做的,五年前我在澜沧江边的小镇,村民教我铸银,我弄扁了一块粗银碇,然后将拇指摁上去成为图案。这个图案你可以等我回来印证,绝对是我的指纹。后来我弄丢了这项链,谁知道它居然出现在你这里,真的不得不相信缘分这回事。”
一段热情如火的话。至此,菽菽才终于敢面对自己,于是她说:“是的,从见到顾言先生第一面起,我对您也难以忘怀。有时候想,要是你没有女朋友该多好。”
上苍垂怜一个单身了五年的女人。
也许上天垂怜的是野外水潭里跟女人一起洗澡都没越雷池的顾言他,单纯的心思,孩子气的笑容,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心。
爱是彼此欢欣
顾言他并没有告诉菽菽,他们这次是去追踪云豹。因为云豹皮子制成的大衣有太多人想拥有,全世界的云豹也已经只有5000只了。
他希望在缅甸那一片深山里邂逅云豹,他要和它们面对面,探索它们的话语,知悉它们的生存;他要深入到云豹的私生活里面去。去靠近,去懂得。
孔子说:“既得其意,宁哀矜而勿喜。”
他对云豹有类似的情意。
科考组分成四组在山上设下陷阱,从四个方位包抄整个森林。陷阱里面装着少量肉类防止云豹进去被困饿死。
整整一个月,他们没有见到任何一只豹子的活体或者尸体,他们放走误闯进笼子里的四脚蛇和野猪。
他跟小稳说:“我忽然想起菽菽摘下项链递给我的样子,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一只云豹,成年的,雌性,特别美丽的,正向我走来,有点儿疲倦,打着哈欠,爪尖收起,不打算吃我,只打算靠近我,因为跟我一样,她也好奇。”
“所以看到那条她递给你的项链时我也觉得神奇,那条项链世界上不会有第二条,就是你当年做的那一条啊。”小稳说,眼睛亮亮的,好像有泪水一样。
失去搭档后,一切都在悄悄改变
大雨停止,雾气消散,天边挂着一钩残月。深山里待久了常常会有种宿醉之感,他慢慢蹲下身,失神地抱住膝盖——又是一次落空,云豹没来,他感觉自己散发出酸馊气味。
七天为一个周期,8名科考队员在帐篷里聚首,总结工作。小稳不见了。他们在深山里找了一天,最后不得不发出消息:有科考队员失踪。
他们又等了六天,最终决定班师回朝。他还记得小稳说过:“我始终认为云豹来过,它们天生优雅,蹑足而至,眼珠是琥珀珠那样的,暗黄瞳孔中滴入纯黑墨液,尾巴忧伤地卷着。”
中断了的计划,失去了的搭档。一条人命换一只豹子的饱餐,值得还是不值得?
顾言他一度陷入抑郁,而菽菽,等待让她焦虑,当然也觉得美好。那天,她伏在案头,手里磨得削薄的笔尖在纸上沙沙滑行,她在进行新的电影主角造型设计图。
电话响起,是他。
“我回来了。”
18楼窗外,城市大厦未熄掉的灯火,凝成相思的血块。那苍老的月亮似乎有尸斑。与之对望,菽菽感到有一种古老的粗暴有力的注视,引力牵拽她的身体,她跟他一起达到顶点。
清早她醒来时发现他睁着黑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嗯?”只是轻哼一声代表提问。
他道出理由:“小稳,我想起小稳了。”她跪在他身边抱着他的头,想给他安慰,他的眼泪却流了她一手臂。他的侧脸,青色胡子茬儿像活埋俘虏后重新长出庄稼的沃野。
“动物只有在野外才漂亮,那是它们的乐土和归宿。”不知为何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整整三个月,他们缱绻腐朽缠绵沉醉了三个月。肉体像人骨拼图一样,把两个灵魂完整复活。之后他再度出发去婆罗洲,那里的5000只云豹,是地球上仅存的,他要去营救它们。而这一次,她没有再问他的归期。
没有诺言,没有约定,甚至没有吻别,他匆匆上路。
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故事。
爱的瞬间,爱的圣洁
满城的雨,洗涤街边的乌桕树,她削铅笔的时候,会想起古诗源里的句子:“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想如同古人一样等待,盼望。诗情画意地忧伤。可是她连这忧伤都觉得不得体,她要她生命中的每件事都舒服、美丽、恰切,如同八片剪裁的衣裙,可以突出腰部线条,而又不至于显得反复累赘,要精细,一毫一厘都不差,有必要的话,需要工匠在身体上披布剪裁,亲手缝纫。这样处处要求完美的人,又怎能在爱情上做一个不得体的人?也许世界上只有她认定小稳的失踪并不是事故,女人最懂女人,何况爱着的同一个男人的女人。
小稳是爱他的,她从不怀疑。
一个绝望的女子,也许是心酸地、解脱地将自己交给了云豹。从北方吹过来的暗云遮住了上空,像卡布奇诺上满满堆着的泡沫。远古的故事里,兽驾着祥云而来,丢下婴童给卑微的世人,长大成为他们的王。
而兽会带走祭祀的牺牲,馨香的膏脂,还是人类的感情呢?传说中的尸毗王看见一只小鸽被饿鹰追逐逃到自己怀里求救,就对鹰说,你不要吃这个小鸽。鹰说,我不吃鲜肉就要饿死,而你为何会忧惜小鸽而不忧惜我?尸毗王便拿出一条秤,一端放鸽子,一端放自己腿上割下来的肉,可是整个股肉臀肉都割尽了,却依然没有鸽子重,于是他纵身跃到秤盘上,用全部的自己做抵偿。
爱让女人由神降落而至地面,成为圣洁而伟大的人间角色。
唯有女人会做这样的痴心事,她想。
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编辑/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