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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女性形象悲剧意蕴探析

2017-07-19王岩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7年7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阿来女性形象

摘 要:《尘埃落定》从一个“傻瓜”的角度,展示了土司制度从巅峰走向没落的过程。小说塑造了一系列悲剧女性形象,她们的悲剧一方面源自男性原始欲望和落后观念意识的摧残,另一方面是受到权力的压迫与不觉悟的奴性意识的束缚。

关键词:阿来 《尘埃落定》 女性形象 悲剧意蕴

藏族作家阿来,以一部《尘埃落定》荣获2000年茅盾文学奖,享誉文坛。小说运用“一傻一智”两种视角,讲述了一位众所周知的傻瓜少爷在土司权力的对抗与更替中显示出的超群智慧和洞察力,并被人追捧为“土司中的土司”。最后却在弥留之际,死在了仇人的利刃之下,与土司时代共同走向灭亡。作者通过一种浪漫而神秘的笔触深入到人物内心,运用现代主义的写法剖析智障者的心理活动,其独特的笔法和对宏大历史事件的描述受到众多学者的探究,但研究者们对作品中塑造出的一系列悲剧女性形象及其命运关注不多。笔者试图从性别视角进行解读,去发掘文本中隐藏着的女性悲剧命运及其成因。

一、原始兽性下的欲望牺牲品

性是生物的本能属性,也是维护种族生存的必需。它既是繁衍后代的基础和条件,也是人类的天性和自然属性。西方心理学家马斯洛在他的需要层次理论中将包括性生活的生理需要置于金字塔底端,它既是人类最基本、最强烈、最显而易见的需要,也是自私的、利己的第一需要。傻子少爷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先后占有了女仆桑吉卓玛、马夫女儿塔娜、牧场姑娘、土司女儿塔娜等;麦其土司不惜杀害忠实于自己的部下,去霸占其妻子央宗;傻子少爷的哥哥过着视女人为玩物的奢侈糜烂的生活。这些可怜的女人为了满足男人的生理需要,或是受迫在强权之下,或是屈服于淫威之内,受制在男性的话语之中。

合理的性是建立在生理、情欲、彼此倾慕的基础之上,没有爱情的性则是纯生理欲望,与动物的兽性无两样。傻子少爷称“桑吉卓玛算不得我的情人,而是我的老师”?譹?訛。在其霸占了马夫的女儿塔娜后,内心独白道:“我只知道对一个人有欲望或没有欲望,只知道一个女人身上某些部位的特别形状,不知道怎样算漂亮,怎样又算不漂亮。”?譺?訛爱情湮没在男性的原始需求中,成为赤裸裸的欲望代名词,女人不过是男人的奴隶与工具而已。被麦其土司看上的央宗,夫丧家亡,受尽指责。而一场欲火熄灭之后,土司满足退场,央宗黯然失色,“她身上撩人心扉的野兽般的气息四处弥散,不断地刺激着男人的欲望。土司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这一阵疯狂过去,就什么也不会有了”?譻?訛。在这里,女人只是一种性符号,是欲望的代名词,在无爱的痛苦中丧失作为女性的价值与尊严,承受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这种性关系是以玩弄、摧残异性为动机,以炫耀、淫乐为目的,是生物的纯本能体现。在男性主导之下的社会里,女人在性欲上得不到合理的权利,话语权则更无从谈起。卓玛、央宗、塔娜等,是在身体、精神、话语上无自主自觉意识,遭受兽性摧残下的不完整的女人。

二、落后意识下弱势群体的宿命

土司制度始于元代,是封建社会时期,中央政府为了加强和巩固边疆地区稳定而实施的一项基本政治制度。它允许藏区土司们在各自范围内进行独立管辖。在土司的高压统治之下,一系列悲剧女性承受着落后意识所带来的摧残。

先来看看宗教意识。宗教与土司制度密不可分,其在藏族地区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并牢牢地渗入政治、文化、经济等土壤里。作为该制度下的主导思想,佛教将女性视为妖魔,不仅在宗教事务上排斥女性,在教义上对女性也持歧視态度。《菩萨诃色欲经》中讲:女色是世间的枷锁,凡夫爱着,不能自拔;女色是世间的重患,凡夫困之,至死不免;女子是世间的衰祸,凡夫遭之,厄介不止。④央宗被麦其土司霸占之后,“没有人不以为央宗是个祸害,都说她已经害死了一个男人,看她还要害谁吧”⑤。拥有强大思想体系维护的支配者们占据话语权的主导地位,他们将受支配者——女性的声音湮没,令其承受了所有先行观念下的压迫。受宗教观念的影响,人们普遍认为女子的经血、产血是污秽不洁的,是亵渎神灵的,如:罂粟花战争中,众僧施法作咒,“这种咒术靠把经血一类肮脏的东西献给一些因为邪见不得转世的鬼魂来达到目的”⑥。男女生理构造不同是物种进化的结果,也是人类发展的自然状态。但在宗教此观念的影响下,女性也自觉接受经血、产血不洁这一观念,对自身定位的不明确导致了男女间的地位不平等的状况进一步加剧。进而也使得女性为了生育所承受的痛苦变得毫无价值,这是对女性这一崇高行为的漠视与否定,也体现出政教合一制度下的落后观念。

再来看看社会观念。社会观念是人的意识的观念化、模式化,是一种由社会群体自发形成且没有理论定性的普遍心理或观念体系,能够在特定时期的特定群体中广泛流传的精神状态。它既可以表现为一定社会群体的意志、愿望、情绪等,也可以表现为特定的风尚、习俗等。赤烈曲扎在《西藏风土志》一书中写道:“藏人把妇女诬为‘妖魔‘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不祥之物‘灾难的化身。”⑦认为女性生来就是贱骨头,是不洁的。文中多次用“妖精”“蠢”“祸害”等作为对女性的形容词。拉雪巴土司第一次见到傻子少爷的妻子塔娜之时,说道:“这样美丽的姑娘不是仙女就是妖精。”⑧在罂粟花战争中,喇嘛们告诫麦其土司为了保证法力,不要土司府的男主人们下山,不要靠近女人和别的不洁的东西。每年的春耕之时,女人们将男人摔倒在地,用牛粪去糊男人的下体;而男人们则扒下女人的衣衫,将乳房袒露在天空之下。因为“这种游戏,除了使人快乐,据信还会增加地里的收成”⑨。这片深受封建、宗教制度影响的土地,使得女性附属于习惯性社会观念的编码之内,是一种充满嘲讽和性别指涉意味的女体观念。女性被置于这种具有偏见的价值观念系统中,从而映射出女性在现实社会所处的支配、从属地位。

三、权力压迫与奴性意识下的多重悲剧

权力是一种广泛的社会现象,就其本质来讲,是主体以威胁或惩罚的方式强制影响和制约自己或其他主体价值和资源的能力。“一般来讲主要表达人与人的作用关系,包括‘行为的能力(Power to)和‘支配他人的能力(Power over)。行为的能力指的是人们为追求自己的目标和利益而采取行动的能力。支配他人的能力指:由施动方发起的,针对受动方的单向的力。”⑩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有女性受到权力者直接压迫而表现的线性悲剧,即“支配他人的能力”;也有女性受到权本位思想的影响而不断地去追求权力,即“行为的能力”。同时还有一些阿Q式的落后不觉悟的奴性意识的呈现。

首先是权力压迫下的线性悲剧,即权力的主体根据自己的需求去施威于相对人,通过剥夺其物质、精神等资源而满足自身的需求,而相对人则失去自身相关的价值所在。因银匠多看了傻子少爷的“性奴”卓玛一眼,卓玛通过唱歌向傻子少爷示好求得谅解,“她唱完了,我说:再唱……她又唱完了,我叫她再唱。这次她唱的就没有那么好的感觉了,我说:再唱……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说过,在这一天,我懂得了做一个王者是件多么好的事情”?輥?輯?訛。又如:土司们为了巩固权力,通过结亲的方式将女人视为社会流通的一种交换品。与公主塔娜重名的马夫的女儿,因身份低微,名字被主人随意改成“麦格米”,藏语的意思就是没有名字。还有傻子少爷的奶娘,在朝拜回来之后,遭到主人家的嫌弃,并被禁足、禁口,最后在孤独中死去。一系列女性的悲剧,奴隶也好,公主也罢,皆是在权力的压迫下,使主体丧失自主性,从而进一步丧失了作为人的尊严、爱情、精神等基本气质。来自权力世界的伤害,使得女性的身体和心理遭到毁灭性打击,正常的人性被扭曲,生命的个体价值遭到无情的践踏。这是一种直接性的,连接施权者和受权者的线性的女性悲剧。

其次体现为权本位思想下的自我压迫。所谓权本位价值观,又可称为拜权主义价值观或官本位价值观。具体表现为:迷恋权力、崇拜权力,视权力为生活乃至生命的全部,认为有权就有一切,有权就可以作威作福,为所欲为。?輥?輰?訛受权力压迫者,则极尽毕生之力谋得一丝权力,满足自己高人一等的虚荣感。作为权力拥有者,土司太太始终将自己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儿子啊,你要记住,你可以把他们当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你身上长着的可不是下贱的骨头”?輥?輱?訛。令傻儿子也逐渐成为一个权力追逐者。在等级森严的土司时代,“母以子为贵”的世俗观念使得土司太太一生都期盼傻儿子能够当上土司,他说:“她不是反对我当麦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为麦其土司太太,因为,她还有些年头要活,她已经做惯了土司太太。”?輥?輲?訛正是因为对权力的迷恋,任何可以剥夺她利益的人或事物,她都是不容许的,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傻瓜少爷的妻子塔娜,一生都在追逐权力的道路上奔跑着,与自己丈夫的兄长私情暧昧,与刚即位的汪波土司私奔,又跟着白色汉人逃跑等。同样,傻子少爷的女仆卓玛嫁给为了自己而降身为奴隶的银匠,可当遇到可以将自己提升为自由人身份的跛子管家时,便抛弃银匠。塔娜和卓玛虽然身份不同,但是命运极其相似。她们迷恋权力,极尽毕生甚至自己的女儿之身去追逐权力,失去了作为人应有的生活,将自己置于权力的阴影之下,视权力为人生目的,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最后是落后不觉悟的奴性意识的悲剧。对“国民性”的剖析最先始于鲁迅,其核心与精髓即是对国人奴性意识的揭露与批判。鲁迅在其杂文《灯下漫笔》中将安于现状、自甘为奴、在奴隶的状态中去寻找欢乐的这一类奴隶总结为“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輥?輳?訛。鲁迅对奴性的复杂性做出深刻探究,认为“奴才”不单纯是特定的奴仆身份,而是既甘于受奴役,又想奴役他人的精神现象与心理状态。傻子少爷的仆人兼“老师”桑吉卓玛,当少爷让她给小厮满茶时,她不高兴地白眼道:“我是给下人上茶的吗?”并呵斥小厮们:“不晓得规矩的东西,敢在少爷面前坐着喝茶!去,到门边站着喝去。”?輥?輴?訛卓玛不过与众小厮的身份一样,但却呵斥并试图奴役自己的同类,这种落后不觉悟的精神现象和心理狀态,画出了一个奴隶者的灵魂:在主子面前毕恭毕敬甘愿受奴役,转而又仗着主子的势力去奴役他人。他们缺乏独立的人格和自我意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同样也是被侵犯者,从而揭示了奴性意识的复杂性。同样,在傻子少爷接济受饥荒的贫民时,卓玛神气地挥舞施舍的勺子,中气十足地喊道:“吃了这顿还想吃下顿的人,都要去干活。为我们仁慈而慷慨的少爷干活去吧!”?輥?輵?訛鲁迅在谈到奴性所带来的后果时说道:“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变成洁净的人物的。”?輥?輶?訛这些奴隶们甘愿做权力者的奴才总管,安于奴才的状态,协助主子,维护奴隶制度。卓玛则充分发挥奴才总管的性格,协助主人奴役奴隶,大发饥荒之财,是罪恶的奴隶制度的帮凶,是奴役者中的不觉悟的被奴役者的代表。

土司制度之下,等级森严、惩戒残酷、政教合一。在这种原始、半原始的社会生存状态里,女性在原始欲望支配着的文化特质下,承受落后观念所带来的世俗偏见。宗教对女性的歧视,则进一步加剧了社会对女性的束缚与戕害,使得女性处于生即为死的混沌状态中。权力的压迫与自我压抑,奴性意识的落后不觉悟,主体性的丧失,令女性完全沦为一个被动的存在体,从而叹吟了一曲女性苦难的悲歌。

作 者:王岩,云南大学中文系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与性别研究。

编 辑:李珂 Email:mzxslk@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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