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洋帝师
2017-07-19高希
高希
“古之学者必有师”,皇帝也不例外。成为皇帝的老师,不但能履行传道、授业、解惑的基本教育职能,更可以心系天下、知几谏君,通过皇帝来推行自己的治世理念。因此,“为帝者师”被认为是“布衣之极”,成为文人士大夫的终极梦想。随着两千余年的皇朝更迭,帝师不计其数,而以西洋人为帝师则始于清代的紫禁城,以西洋人为逊帝师者,则仅有庄士敦一人。
行走毓庆宫
庄士敦本名雷金纳德·弗莱明·约翰斯顿(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1874年生于蘇格兰首府爱丁堡,先后毕业于爱丁堡大学、牛津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庄士敦经激烈角逐考入英国殖民部,作为见习生被派往香港,从此开启了他三十余年的中国之旅。在港期间的出色表现使庄士敦获得了香港辅政司骆克哈特的赏识。随着骆克哈特调到威海卫任行政长官,庄士敦也来到威海,先后担任政府秘书、华务司和南区行政长官等要职,并获得英国政府授予的“高级英帝国勋爵士”勋章。
自踏上中国这片土地,庄士敦便迷恋上这里的文化、历史和风土人情,他练就了一口流利的汉语,醉心于研究儒、墨、释、道以及中国地理、唐诗宋词,足迹遍及名山大川。崇尚儒家文化的庄士敦不仅为自己起了这个具有东方韵味的名字,还依照中国传统,以“志道”为字,取自《论语》“士志于道”,表明对儒家文化价值观的不懈追求。但庄士敦的这种文化倾向深受英国政府的忌惮,被殖民部视为保守主义者和儒家信徒。他因孤僻的性格被称为“古怪的佛教徒”,因喜爱旅行被称为“愿在野地里生活的人”。如此一来,庄士敦在英国国内的威信大减,仕途也受到直接影响。
在庄士敦备受冷落而心情忧郁时,转机从天而降。1918年,徐世昌因出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而不能继续担任清逊帝溥仪的老师。他希望中国能逐渐发展为君主立宪制的国家,因而准备聘请一位英国老师来教导溥仪。物色人选的重任交给了李鸿章次子、前清要员李经迈。辛亥革命后,李经迈在威海卫避难期间与庄士敦交往甚密,他将这位痴迷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洋儒生”视为同道,对庄士敦的为人和才华都赞赏有加。这一次,李经迈专程赴上海与他商谈出任帝师的事宜。庄士敦认为,这一职务能为中国皇帝——虽然已经退位——传授知识、培养道德、指点人生,是莫大的荣耀与机遇,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于是,民国内务部和清室内务府与庄士敦订立合同,正式聘请他为逊帝溥仪的老师。合同规定,庄士敦教授的内容有英文、数学、历史、地理、博物等,每日授课2至3小时,月薪为中国银元600圆,外加津贴10圆,并为他免费提供房屋一所。
1919年2月,庄士敦赴京,开始了帝师生涯。正是这一转变,使庄士敦迈上了人生的崭新台阶,进入常人难以企及、充满神秘的宫廷生活,也使他成为近代唯一一位在紫禁城中生活过,也是中国两千余年帝王史上第一位和最后一位具有明确帝师头衔的西方人,并由此名闻天下。
1919年3月3日,庄士敦经神武门入紫禁城,在宫人的带领下走进毓庆宫,初次拜见溥仪。他们的拜师仪式简短而别致——13岁的溥仪身着龙袍,端坐在毓庆宫西厢书房的龙椅上,庄士敦朝他深鞠三躬,并用流利的中文恭请圣安。溥仪起身与他行握手礼,庄士敦再次还以深躬,之后退出门外。待他再度进门时,溥仪已换上常服,起身鞠躬拜师。此后,庄士敦每日乘汽车至神武门,然后步行到毓庆宫授课。课程大约于中午一点半开始,讲授两个小时。庄士敦在教学上颇为用心,他把日常用语、童话、成语故事以及儒家经典语句译成英文,融于教学之中,以提高学习兴趣。溥仪的英语进步很快,师生关系也日益融洽。授课不久,溥仪就传旨授予庄士敦“毓庆宫行走”之衔,并让他享受“紫禁城内赏乘二人肩舆”的特权。
赐住养性斋
此时的小皇帝已经历了即位、退位、复辟、再退位等几度跌宕,变得敏感而固执,生活在自己孤独的小世界中。初见庄士敦,溥仪“满怀着新奇而不安之感”。经过两三个月的熟悉,溥仪发现他与其他中国师傅们有很多相似之处——他恭顺地称溥仪为皇上,经常讲述山南海北、古往今来的掌故。而在庄士敦眼里,则对这位少年皇帝充满了同情与尊重——“他是一个非常有人情味的孩子,活泼,聪明,有幽默感”,“他风度翩翩,并不傲慢自大”,“他渴望学习,情绪相当积极”。庄士敦也许对这位从未走出紫禁城的逊帝太过厚爱,以至于把溥仪的形象大为夸张了。他怀着一种无比崇高的信念来完成帝师的使命,一心想把溥仪培养成一位具有英国绅士风度,有理想、有作为、有科学知识、有进取精神的青年。
庄士敦对溥仪极富耐心,他教授溥仪各种新鲜的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当溥仪学习感到枯燥时,庄士敦便拿来一些印有飞机、坦克、大炮之类的外国画报,给他讲它们的用途和性能;也不时拿些包装漂亮的外国糖果,跟他讲相关的化学知识;对于溥仪的顽皮,庄士敦也很包容。这些都让小皇帝大为高兴,他开始怀着敬佩之心听从庄士敦的教诲。在庄士敦的介绍和鼓励下,溥仪在紫禁城内进行了一系列新的尝试,于是宫中响起了电话铃声,溥仪穿上了西装,也学会了打网球、开汽车。
授课仅几个星期,庄士敦便注意到溥仪患有近视。他建议请人为溥仪检查视力并配制眼镜,但这一要求却遭到皇室的拒绝。随着视力的衰退,溥仪不断遭受头疼的折磨。两年过去了,庄士敦最终以辞职相逼,才得以请到一位外国眼科医师来为溥仪检查配镜,溥仪也从此看清了身边的世界。
自1914年起,民国政府几次要求皇室成员响应社会风尚剪去发辫。而“小朝廷”则用各种理由加以搪塞,甚至将“辫子可作为识别进出宫门的标志”提了出来。此事一拖数年,直到庄士敦进宫任职,向溥仪展开宣传,并告知他外国人将中国的发辫称为“猪尾巴”,这使溥仪大为光火。1920年的一天,溥仪命剃头太监把自己的辫子剪去,吓得剃头太监面无血色、跪地求饶。下定决心的溥仪于是自己拿起剪刀把辫子剪了下来。如此一来,前清遗老和后宫妃子们一片哀嚎,但皇帝带头剪掉了辫子,其他人也不得不紧随其后。于是几天时间,紫禁城内成百上千条辫子几乎全不见了,只有三位中国师傅和几个内务府大臣还保留着。
为使溥仪更多地接触外界事物,庄士敦还向溥仪引见了中外各界人士,这成为溥仪与外界沟通的重要桥梁。1924年4月,对中国文化心驰神往的印度文豪泰戈尔应梁启超、胡适和徐志摩之邀来到中国。庄士敦向溥仪谈及泰戈尔其人,并展示了他的英文和中译本诗作,随后请求允许他到访紫禁城。溥仪立即答应了这一請求。4月24日,当宫里的自鸣钟敲响十下时,泰戈尔由徐志摩、林徽因相伴,乘车到达神武门。早有宫人在门口等候,见到泰戈尔一行,赶忙把他们引入宫内,溥仪此时正与精于书法、诗词的内务府大臣郑孝胥一起在御花园等待。这次会面,鹤发老者与弱冠青年相谈甚欢,二人在四神祠前合影留念。其余几位陪同的文人学者也大开眼界,各有所得。
自庄士敦到来之后,溥仪的生活丰富而振奋,他将这位洋教师视为自己“灵魂的重要部分”。为表示自己的依赖与感谢,溥仪将御花园内的养性斋赐予老师作为书房兼卧室,庄士敦也成为史上第一位居住在紫禁城后宫区里的洋人。
走出紫禁城
清帝退位诏书中,“关于清帝逊位后优待之条件”第三款规定:“大清皇帝辞位之后,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明确说明紫禁城不再属于清皇室所有,但可以暂住其中,而清逊帝的永久居住地则是颐和园。
当庄士敦进宫任职时,清室已按优待条件“暂居”紫禁城八年之久,在此后几年中,溥仪仍然没有搬出紫禁城的打算。庄士敦极力主张清室移居颐和园,并为之提出三点理由。首先,清室须尊重并履行与民国政府签定的优待条件,紫禁城只是暂居,永久居住地在颐和园。清帝退位后已在紫禁城暂居十余年,如不履行约定,恐招致社会舆论的不满。其次,搬往颐和园可以成为精减机构、节约费用的契机,借以改变清室财务混乱、经济拮据的状况。第三,颐和园开阔怡人的环境有利于溥仪身心的健康发展。其中第二条理由触及了“小朝廷”的自身利益,因而遭到了强烈的非难和阻挠。
管理清室内部事务的内务府和庄士敦的矛盾由来已久,在庄士敦看来,内务府是“吸血鬼”的化身,他曾说:“内务府有个座右铭,这就是——维持现状!无论是一件小改革还是一个伟大的理想,碰到这个座右铭,全是——stop!”在庄士敦的鼓动下,溥仪决定整顿内务府,清查宫廷财务。
在庄士敦的影响下,溥仪委任郑孝胥为新的内务府大臣来整顿宫廷内部事务,以期革除旧弊。郑孝胥在很多方面同庄士敦的观点相似。他同意庄士敦请求皇室移居颐和园的主张,但在做法上稍有缓和。郑孝胥向溥仪推荐庄士敦担任颐和园办事大臣,代替原来的内务府去主管颐和园等处事务。溥仪随即采纳。
庄士敦于1924年5月23日被任命为颐和园主管。此后,他按照原有计划,为管理和整顿颐和园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庄士敦先在颐和园择处住下,他初选了风景优美的龙王庙,后因交通不便,搬至谐趣园的湛清轩。但行使主管权力时所遇到的困难却让庄士敦始料未及,用他的话说:“这里的环境虽然是媚人的,但在我的困难工作中或者在我同周围人群的关系中几乎没有多少‘谐趣可言。”庄士敦对颐和园内机构的臃肿、人员的众多深恶痛绝,有机会便裁减冗员。此外,庄士敦还比较擅长经营,他在北京城里以登广告招商投标的形式,密封估价,使价低者承包。这一举动不仅使颐和园里的官员大为吃惊,当时的报纸也议论纷纷。但此举却产生了良好的效果,中标者所提估价数字仅仅是其他承包商所提数字的七分之一。
由于庄士敦在兴利除弊、开源节流方面采取的一系列有力措施,夏末秋初时,颐和园整顿已初见成效。但好景不长,1924年11月5日,发动北京政变的西北军阀冯玉祥命手下将溥仪逐出紫禁城,庄士敦就此告别了帝师生涯,颐和园的整顿工程也随之中断了。
应该看到,庄士敦以他特殊的身份在紫禁城中亲见了中国帝制的没落,也以他特殊的精神追求成就了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异数。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黄昏》,至今仍是我们了解晚清民国历史、风俗、掌故的畅销书。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