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对“经典”的误读说起
2017-07-19杨争光
杨争光
对“经典”的误读,不仅存在于我们的阅读中,大中小学教育以至于文化学者,甚至所谓的国学大师的学术专著里也有,且历史悠久;在新媒体环境中更为普遍,通过新的传播手段,把对经典的误读向全社会和全民普及。如果真是误读,就应该指出,哪怕是质疑也好。我曾斗胆采用列举的方式,在几个学校讲过,现公开发表,就教于大方之家。
也许误读的是我。
一、《丑小鸭》
《丑小鸭》的故事应该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一篇课文。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对这一篇世界著名的作品是有误读的。
下边,是我们课本中《丑小鸭》开篇的两段文字:
太阳暖烘烘的。鸭妈妈卧在草堆里,等她的孩子出世。
一只只小鸭子都从蛋壳里钻出来了,就剩下一个特别大的蛋。过了好几天,这个蛋才慢慢裂开,钻出一只又大又丑的鸭子。他的毛灰灰的,嘴巴大大的,身子瘦瘦的,大家都叫他“丑小鸭”。
——摘自小学语文课本
2008年,我因为写作长篇小说《少年张冲六章》,曾经逐篇阅读过中小学正在使用的语文课本,从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丑小鸭》应该在我们现行的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中。课本中的文字并不是安徒生童话的原文,而是经过我们的专家改编过的缩写版。
下边是这篇童话原文汉译的节选:
“让我瞧瞧这个老是不裂开的蛋吧,”这位年老的客人说,“请相信我,这是一只吐绶鸡的蛋。有一次我也同樣受过骗,你知道,那些小家伙不知道给了我多少麻烦和苦恼,因为他们都不敢下水。我简直没有办法叫他们在水里试一试。我说好说歹,一点用也没有!——让我来瞧瞧这只蛋吧。哎呀!这是一只吐绶鸡的蛋!让他躺着吧,你尽管叫别的孩子去游泳好了。”
“我还是在它上面多坐一会儿吧,”鸭妈妈说,“我已经坐了这么久,就是再坐它一个星期也没有关系。”
“那么就请便吧,”老鸭子说。于是她就告辞了。
最后这只大蛋裂开了。“噼!噼!”新生的这个小家伙叫着向外面爬。他是又大又丑。鸭妈妈把他瞧了一眼。“这个小鸭子大得怕人,”她说,“别的没有一个像他;但是他一点也不像小吐绶鸡!好吧,我们马上就来试试看吧。他得到水里去,我踢也要把他踢下水去。”
——选自安徒生童话《丑小鸭》原文汉译
缩写和原文翻译对那一颗蛋的描述是一致的。就是说缩写版是尊重原著的。问题主要不在缩写,而在于对这篇童话的解读。
在我看来,安徒生的这一篇童话作品,写的是一个生命成长的故事,但在我们的教学中,似乎,把一个生命成长的故事讲授成了一个生命变异的故事。给学生留下的印象是:丑小鸭是可以变成天鹅的。这种印象给成长中的学生留下了不容忽视的后果,那就是:把谬误当成了真理,把非当成了是。具体到这篇课文,就是,相信甚或坚信丑小鸭经过“努力”和“奋斗”,可以变成天鹅。
事实是,鸭子不可能变成天鹅,无论它经过什么样的“努力”和“奋斗”。
丑小鸭在成长的过程中可以蜕变成美丽的鸭子,绝不可能变成天鹅。
即使达尔文的进化论是绝对的真理,生命从进化到变异的过程也不会像我们讲授的这么容易。何况,达尔文进化理论中的生命变异说已经受到了“生命科学”的质疑,甚至否定。
如果确实存在这样的误读,在我看来,其误读的原因之一,是我们几千年一以贯之的“白日梦”文化给我们的遗传。而这样的“白日梦”文化,正是我们的文化历史中,有许多个类似于丑小鸭可以变成美丽的天鹅这样的故事和传说,作为我们的文化成果,也作为我们的精神训诫,在为我们励志。
二、“知者不惑,
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这三句见《论语·子罕》篇,很著名。对这三句应该怎么诠释?怎么理解?就我的阅读,研究《论语》的国学家们也是有误读的。他们的误读就写在他们的学术专著里。这里列举几位:
1.南怀瑾先生的解读:
这里孔子说的“知者不惑”的“知”,也等于佛学中智慧的“智”,而不是聪明。真正有智慧的人,什么事情一到手上,就清楚了,不会迷惑。“仁者不忧”,真正有仁心的人,不会受环境动摇,没有忧烦。“勇者不惧”,真正大勇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但真正的仁和勇,都与大智慧并存的。
——《论语别裁》
2.李零先生的解读:
仁者的境界是“不忧”。现在的我们,反而把“忧患意识”挂在嘴边。佛家讲,人生下来就是烦恼,生老病死,没有一样不烦恼。我们这一辈子,发愁的事很多,头衔、职称,票子、房子、妻子、孩子,社会交往,人事纠纷,抛却忧患,说说容易做来难。
“不忧”是很平凡的字眼,也是很崇高的境界。
仁慈者不发愁,聪明人不糊涂,勇敢者不害怕,孔子说,这三条属于“君子道”,可惜我没做到。子贡会说话,他说,老师说的正是老师自己。
——《丧家狗》
3.学术明星于丹教授的解读:
什么叫“仁者不忧”?
就是说,一个人有了一种仁义的大胸怀,他的内心无比仁厚、宽和,所以可以忽略很多细节不计较,可以不纠缠于小的得失。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做到内心安静、坦然。
……
一个真君子做到了内心的仁、知、勇,从而就少了忧、惑、惧。
——《论语心得》
从南怀瑾到李泽厚,到现在的于丹、李零,他们的著作为许多人熟知。
以下是我认为他们对孔子这三句话有误读的理由——
我们先来看一下什么是“忧”: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对“忧”的注解是:
心动也。各本作不动也。今正。玉篇曰。心动也。广韵曰。动也。与页部之?义近。从心。尤声。读若佑。于救切。古音在一部。
《现代汉语词典》对“忧”的注解是:
1.忧愁。
2.使人忧愁的事。
3.担心;忧虑。
这几位先生对孔子这三句话的解释大同小异。然而——
如果仁者不忧,那忧国忧民的应该是谁呢?
学界对“仁者不忧”的解读和仁者应该忧国忧民是矛盾的,而这一矛盾,古往今来的学者几乎都视而不见。但实在又知道这一矛盾的存在,怎么办呢?孔子说的“仁者不忧”,而孔子是不会说错的。很难办,那就只能是“此一时彼一时”。在此一时,不忧;在彼一时,有忧。走得最远的,就我的目力所及,也只在李泽厚先生的此“忧”非彼“忧”。
仁者,到底不忧还是有忧呢?
范仲淹有一篇著名的《岳阳楼记》,也是选在我们的课本里的,关于忧,是这么说的: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在范仲淹这里,仁者是有忧的,而不是不忧。
范仲淹的仁者有忧,应该符合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价值观。面对这一核心价值观,“仁者不忧”就是一句昏话。
但孔子怎么可能说出昏话来呢?那就弯弯绕绕,一拐一扭地证明孔子的话并没有说错。直到学术明星于丹先生这里,把这四个字连同后边的八个字一起绕成了心灵鸡汤。
关于“惧”和“畏”的词义,我不啰唆了,愿意的朋友可以查“汉语词典”,看看它们的词义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内涵和外延。
关于“智者不虑”,我要说的是:唯有智者才会有虑。小智者小虑,大智者大虑,不虑就无法显其智,智就是用来虑的,虑不但是智的效用,甚至是它唯一的效用。
关于“勇者无畏”,我的看法是:
真正的勇者是应该有所畏惧的,无所畏惧的勇者只能是莽夫。
我们过去听过一句话:共产党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在我们的思维里,不怕死的人就不会有所畏惧。我以为这是错的。
张志新是曾经的一个人物,许多人都知道的。她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枪杀了,有人到现在还在纪念她,以此反思那个时代。
在我们受到的教育里,我们熟悉的革命烈士们和张志新一样,都是不怕死的。但他们的不怕死,绝不是无所畏惧。恰恰相反,正因为有所畏惧,所以他们才不怕赴死,不怕被枪杀、被砍头。因为,在死亡和他们的信仰之间,他们惧怕的是背叛自己的信仰。以他们的生命观,用背叛信仰换得苟活,不是人的生命。
不怕死并不是无所畏惧的极致,无所畏惧的含义要比不怕死深刻、宽广得多。
总之,我认为我们对孔子的这三句话是有误读的,或者说曲解。
李泽厚先生对这三句话的解读是这样的:
“仁者不忧”,即乐感文化也。其他两者,很好理解,几乎是同语反复,但又不是。因为后一词(不惑不惧)描述的是心理状态,如以此二句类推,则“仁”自应是某种精神愉悦的胸怀心境。可见仅以“忧患意识”涵盖孔学及中国文化者,差以毫厘,失之千里矣。可见,一方面是“不忧”,另方面是多“忧”(《论语》履见)。此Concern而非Worry也。“患”,亦同。不忧外在的利害荣辱,只忧自己的进德修业,宗教性私德也。《申鉴》所言对政治家甚合适,大公无私,夫复何惧。宗教性私德范导社会性公德也。
——《论语今读》
看整部《论语》,正像李泽厚先生所说,仁者之忧,智者之虑,在多处都有提及,是主张仁者忧、智者虑的。比如忧虑天下,为天下而忧,为天下而虑。如果我说的不算错的话,这三句话中把那三个“不”字去掉,或者把那三个“不”字换成“有”字,应该更符合孔子的思想。
《论语》是孔子的学生对孔子所说、所言的记录和整理,会不会在记录和整理的过程之中以自己的理解多写了一个“不”字呢?或者,把“有”错写成了“不”字呢?
如果确实没有多写或错写,那我就认为,孔子孔老先生也是会熬制心灵鸡汤的。“仁者不忧,智者不虑,勇者不惧”这三句话,就是他送给倾听者的一罐养生、处世的鸡汤。
这并不奇怪,在中国文化历史中,他是圣人,但不是神仙,偶尔熬几罐养生的心灵鸡汤,应该在情理之中。
而我们的学者,面对被捧上圣坛的圣人,不敢正视,只能误读,甚至曲解,甚至辩解。问题不在被捧上圣坛的圣人,而在我们自己面对圣人时的弯腰屈膝。
三、关于“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
这两句话的原出处在这儿:
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孟子·尽心上·忘势》(九)
这一句,已经成为流传几千年的一个古训,也成为修身养性以处世的名言,被许多人作为座右铭的。意思是:没有得到社会的“承认”,比如做官,就养自己的身心;如果获得了社会的承认,有了某种权力或影响力,就以自己的权利服务社会。这算是好听的解释。稍微不好听一点,符合历史事实一点,应该是:获得权力就做“治人者”。
在我看来,这样的座右铭是我们的所谓士大夫文人或怀有士大夫文人理想的人给自己的一罐极不负责任的鸡汤。“达”的时候,就“济天下”,而且是“兼济”。
“穷”的时候,就只管自己,不想天下了吗?
如果我沒有“达”,想天下也是白想,所以,不想天下,而“独善其身”。那我们的古训中,“为不可为之事”又是什么意思呢?穷的时候不想天下,达的时候再想天下、济天下,是不是有点为时太晚了呢?
如果你让我“成功”,我就“兼济天下”,你不让我成功,我就管我自己;如果我努力要“达”,而没有“达”,那就认命,处于“穷”境,修身养性,吟风观月,看庭前花开花落,多活几年是几年——有识之士们都怀有这样的思想,这样作为,“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就会成为普遍的社会现实。
但,这两句真是孟子的真实思想吗?
我们来看看《孟子·尽心上·忘势》的整段文字:
孟子谓宋勾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看国学家们的书太费事,在百度上查一下,是这样解释的:
孟子对宋勾践说:“你喜欢游说吗?我告诉你游说(的态度)。人家理解,我悠然自得无所求;人家不理解,我也悠然自得无所求。”
宋勾践问道:“怎样就能做到悠然自得无所求呢?”
孟子说:“崇尚德,爱好义,就能悠然自得无所求。所以士人穷困时不失掉义,得志时不背离道。穷困时不失掉义,所以士人能保持自己的操守;得志时不背离道,所以不会使百姓失望。古代的人,得志时,施给人民恩泽;不得志时,修养品德立身在世。穷困时,独自保持自己的善性,得志时还要使天下的人保持善性。”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解释,但应该是有代表性的,被普遍接受的。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理由是:
1.看孟子的原文,其中的“嚣嚣”被解释成了“悠然自得无所求”。“嚣嚣”真是这样的意思吗?我觉得是可以讨论一下的。
《说文解字》里对“嚣”的释义是这样的:(嚣)声也。喧也。
以我的理解,这里的“嚣嚣”应该是发自己想发的声音、说自己想说的话,与“悠然自得无所求”没有关系。如果是“悠然自得无所求”的意思,放在孟子原文里,不但别扭,也语义不通,“悠然自得无所求”是硬贴进去的释义,并不符合孟子原文的本义。
2.看孟子的原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两句之前,还有文字:“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这里的“见”应该和“隐”是相对的。修身“见”于世,而未必不“嚣嚣”。
所以,在我看来,我们从孟子的一整段话中抽出来的这两句是一种断章取义,为我所用,这样的断章取义即就是不算一种对原创的曲解和篡改,也是一种误读。
再说几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孟子的这两句成为名言,是中国士大夫文人和正人君子们给我们的馈赠,其中有着他们的志向和情怀,也属他们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脉。至“达”境,“兼济天下”是没有问题的,不仅能够“兼济天下”,也能够在“济天下”的同时“兼”、“修身齐家”。“穷”时呢?如果能够“独善其身”,也需要资本,至少,不能缺吃少穿。
我们也可以想一下,缺吃少穿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缺吃少穿以至于饥肠辘辘的时候,什么样的人能够“独善其身”呢?可见,说“穷则独善其身”的人,即使不是什么富人,也应该是衣食无虑的温饱型人。而这一句“穷则独善其身”,也仅适合于这样的人,在所谓的“穷”而不“达”时,以“抱怀守志”。
我们的士大夫文人给自己预留的进退之地是这么得广阔!
这也是他们把“悠然自得无所求”强加给孟子那一段文字的原因吧?
说得刻薄一点,至“穷”境而不能“达”,不是不想“求”,而是不让“求”,没法“求”,技穷而不得不“悠然自得”。
我曾对这两句名言有过几句简评,先写进了一篇文章,许多年之后,又把它写成了毛笔字,收在了去年出版的一本毛笔字书中。是写在“内圣外王”四个字底下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为其另一版本。
进退自如之计乎?流氓行世之道乎?
四、关于“井底之蛙”与“东海
之鳖”及“燕雀”与“鸿鹄”
这几个词应该是我们都知道的,最早的出处应该是《庄子·秋水》和《逍遥游》。
“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应该是庄子文章的衍生品。
在我们的文化历史中,“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经常和“东海之鳖”相对,“燕雀”经常和“鸿鹄”相对,贬前者而褒后者,是我们的流传几千年的励志名言,其效力至今不减。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在我的印象里,最早的出处应该是《史记》的“陈涉世家”。
引用庄子的原文和司马迁的《史记》,会占很多篇幅,因为大家都熟悉,不粘贴了。
我以为,这样的褒与贬,是对《庄子》原著的误读和曲解。
原著中并没有对高大上远的褒扬,也没有低小下近的贬损,更没有对生命的歧视。
现代自然科学的理论,比如量子理论,有“万物统一理论并不存在”的观点。这应该是最新的科学成果,既是自然科学的,也应该是人文学科的,至少会扩及到人文学科。它同样没有对高、大、上、远的褒扬,对低、小、下、近的贬损。
量子理论以玻璃缸里的鱼对世界的观察和认知为例,论证了玻璃缸里的鱼对世界的认知可以自成体系,符合“真理”的核心元素。
在这里,我得老实交代,我并不懂量子理论,只看过普及性的一点读物,包括在微信圈有朋友转发的一篇霍金的文章。
关于霍金的那一篇文章,可以做以下简述:
有人认为圆形鱼缸里的金鱼看到的世界是弯曲的,弯曲的表面会让金鱼眼中的现实世界变得扭曲。就是说,鱼缸里的金鱼无法认知确实的世界。然而,霍金認为,虽然“金鱼在圆形鱼缸里看到的景象与我们在鱼缸外看到的显然不同,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发展到一套科学定律来描述它们观察到的鱼缸外物体的运动。”并“让它们能够对鱼缸外的物体未来的运动做出预言。”
“没有哪个理论能够描述宇宙的方方面面。”
鱼缸里的金鱼认知到的世界,在我们看来是扭曲的,但这种“扭曲的认知”对鱼缸里的金鱼来说,却有可能是科学的。“万物统一理论不存在”的判断,不但没有贬损和歧视鱼缸里的金鱼,而且承认了它们认知的科学性。以对世界的认知而言,玻璃缸里的金鱼和我们是平等的,都有各自的科学性,也都有可能扭曲。
我们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和贬损“井底之蛙”褒扬“东海之鳖”励志,不仅是一种偏执的励志,而且蕴藏着对不同生命的歧视。这样的励志,不但不有益于我们构建符合理性的价值观,还会塑造偏狭的人格。
再说几句:相对论也许证明了牛顿力学并非绝对真理,但并没有否定牛顿力学的科学性。事实上,现在的人类正像鱼缸里的金鱼一样,还在实践中应用着牛顿力学的定理。牛顿力学并没有过时。
还有,只有理性在场,我们才能够构建我们跟近于健康的价值观、生命观,甚至健康而不扭曲的人格。
以上例举,都在经典之列,一篇是洋人的,其余是我们自己的。我们现在讲文化自信,是因为我们的文化不仅有可以和世界上任何民族比肩、媲美的文化成果。对我们的成果的继承,是我们文化自信的组成部分。
是的,我们的文化历史中确实有很多珍贵的东西,但我们在炫耀我们珍贵的文化时,也在糟蹋着我们的文化,误读和曲解就是糟蹋的一种。
五、关于“美文”教育
我们语文教育中的美文,都是些什么样的美文呢?
在我的印象里,我们语文教育中的美文大都是类似于唐宋八大家的那一类散文,比如《小石潭记》《岳阳楼记》《滕王阁序》等等。近现代散文中《荷塘月色》《梅雨潭的绿》《漓江山水》《荔枝蜜》等等。
有没有老师讲过《过秦论》是美文?《吊屈原赋》呢?《记念刘和珍君》呢?
这样的可能性很小。
在我看来,《过秦论》这样的文章就是具有大美的美文。
中国是一个散文大国,有优秀的散文文化传统,如果扩大一点散文的范围,中国的绝大多数留传下来的文字都可以在散文的范畴之列。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期,庄子的《逍遥游》《齐物论》这样的文章,其想象力、表现力、才情与思想,尤其是思想,哪一项不符合美文的标准呢?很可惜,我们看到了它的哲学性,把这样的文章都划到哲学的范畴里了,从散文文学中剔了出去。
哲学论文就不能是美文吗?
我们的美文教育推崇的美文大都是“小美”。就我的阅读印象,唐宋以后,比之于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我们的眼界、心界变得越来越小,也包括对“美”的认知。
我们可以欣赏和书写品茶之美、赏花之美、养鱼之美、小桥流水之美、鼻烟壶水烟袋之美,喜欢它们的精致、优雅。面对《过秦论》《记念刘和珍君》这一类富含思想,情感蓬勃饱满的美文之美,都少有关注、体味。这固然与我们的文化历史传承中审美的流变有关,也应该与我们语文教育中关于美文的教育有关。这样的传承和美文教育合力塑造了我们审美的眼界和心界。
因为对“美文”的误读,文之“大美”,从我们的阅读审美中几乎失踪了。
这样的误读,首先是从我们的学者,甚至大师开始的,然后是教授、作家、编剧,直到我们中小学的老师。
我们能够欣赏《滕王阁序》的美,对其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津津乐道。这当然没错,问题是,我们在欣赏《滕王阁序》之美的同时,而对《过秦论》《记念刘和珍君》这样的美文却如美“盲”一样。
如果把《过秦论》和《滕王阁序》,把《记念刘和珍君》和《梅雨潭的绿》放在一起比较,前者的才情和表达手段甚至修辞,并不比后者差,甚至还要超过后者。我们很可能把《过秦论》和《记念刘和珍君》这样的美文仅仅只认作“战斗的檄文”,而不能领略其文章之美了。
面对大美,我们变成了摸象的盲人。
如果我们这样的对“美文”的误读还要继续的话,我们就不可能走进大美、真美的境地。
我們不是想拥有诗意的、美的生活吗?走向美的境地,既有审美的能力,又能拥有符合美的规律和原则的生活,不就是人类的终极理想吗?
可我们连什么是真正的美都难以认知,而且,竟然对这种难以认知连一点点的惧怕和担忧都没有,我以为,这倒是更应该引起我们担忧甚至惧怕的。
其所以会有这样的误读、曲解,在我看来,至少有以下几个原因:中国的政权结构,从个人的举贤荐能到完备的科举制度,一直伴随着教育资源的不公平。即使现在的教育和政权人才的输送,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教育资源不公平的社会现实。从科举制度到“独木桥”,到现在“精英教育”的国家化、全民化,几千年来造就了我们单一的文化心理结构和单一的人格。
我们的公民教育时时都没有放松,道德教育、英雄教育是我们普通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公民教育的组成部分。这样的公民教育,不仅没有改变,反倒强化了我们人格和文化心理结构的单一。每一个社会成员都渴望成为精英,成为“英雄”,每一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精英,出人头地。我们不但有望子成龙的渴望,而且相信子女成龙可以成为现实,而事实是,正像鸭子不可能变异为天鹅一样,我们和我们的子女只能成人,而不可能成龙成凤。
如果十三多亿中国人,每一个人都是精英,每一个人都是人中龙,这个国家会是什么样的国家呢?那一定非常可怕,可怕到会吓死我们每一位。
就是如此单一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塑造成了我们的“白日梦”人格类型。
但我们还是要做白日梦。
就因为我们天天在做白日梦,我们才会误读和曲解我们的经典。
我们的职业教育不但不发达,甚至缺失,而精英教育又不断地强化着我们的精英意识,全社会性的对工匠和工匠精神的歧视,是口不言说的事实。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又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去做一个工匠呢?
我们有精英意识,有君臣意识,有官民意识,唯独缺失生命的平等意识,职业的平等意识,尤其缺少自由思想的意识,说得严重一点,从春秋战国之后,我们几乎就没产生过什么思想,也没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家。没有思想,误读我们“经典”,应该是不奇怪的,少有惊诧的。
这就是我们的现状。
我们的现状是从我们的历史中承继而来的。
如果真有误读,如果误读不可避免,但警惕并尽可能减少误读,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不再有意地或者故意地、没有任何前提条件地取笑井底之蛙,毫无节制地歌颂东海之鳖,张扬鲲鹏,歧视麻雀。丑小鸭、井底之蛙、麻雀,和天鹅、和东海之鳖、和鲲鹏一样,都是生命,不再让它们活在歧视的境地里,自卑以至于绝望,让我们大家都活着吧,都活得愉快,各自实现各自的价值,去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为什么都要去做人中之龙呢?都去做鲲鹏呢?人人各得其乐,健康、自强,不害人、不作恶,善待自己,也与人为善,不挺好吗?我认为这就是和谐社会了。
我们也不要再把那些富含思想、情感蓬勃饱满的美文从我们的美文世界里排除出去。对美文的认知,实在和对世界与生命的审美关系深刻,与我们构建健康的价值坐标关系深刻。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