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锋芒
2017-07-19石凌
石凌
作品是作家心灵的镜像。贝西西的小说初看柔弱无骨,细读锋芒毕现。与那种强烈介入现实的作品不同,贝西西的小说避开了都市喧嚣与人间乱象,沉浸在自己冥想的世界里,为人们营造着一个个高于现世,俯瞰现实的世界,她笔下的人物,或孤儿,或乞丐,或哑巴,或精神病人,或孤独无助者……他们虽游走于主流社会之外,但他们心灵敏感,灵魂通透。贝西西以他们的非正常思维反观正常世界里的不正常。
1、直击人性深处的隐秘与杂芜
《失语》中的白语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哑巴小孩。他喜欢看水,听鸟,就是不愿意跟人说话,以致所有人都认为他天生是個哑巴。哑巴不会传播流言蜚语,于是,白语听见了人类社会里的阴谋、算计与各种各样的欲望。人们都以为,不能对他人说的话说给白语是安全的。然而,一场大火改变了白语的处境,“人在极端环境下如果不发出声响,那种寂寞与孤独比失去生命还要可怕。”白语会说话了,这让那些把秘密说给他的人胆战心惊,他们担心被出卖,“那些伙伴们把曾拿给白语说的话都说给岸边的芦苇听了,那些芦苇听了仿佛也是不堪重负,被压倒了一片又一片。”可见人的心里装满了多少欲望、仇恨与隐秘。意识到这一点,白语决定重新做回哑巴。只有做回哑巴,白语才能听见水声、鸟语,才能避开人世间的欺骗、仇恨与焦虑。《失语》像一个情节弱化的童话故事,贝西西从一个孩童的视角出发观察人类社会,以白语的单纯反衬出被欲望操控下的现代人内心世界的杂芜。
2、直抵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向老虎诉苦的人》直奔主题,一个中年男人走失在野生动物园。这样一个事件到了贝西西笔下,生发出新的意义,一下子触痛现代人内心隐秘的忧伤。何苦要向老虎诉说?为何只能向老虎诉说?沿着主人公的心迹,我们仿佛遇见了自己:那个孤寂,苦闷,焦虑,压抑的自己,那个梦想遁入尘嚣,精神无处归依的自己,那个在坚硬的物质世界里屡战屡败的自己……每一个俗世男女心中都有一个偶像、一个理想国,但在生活的洪流中,我们不得不妥协、苟且,最后变得面目全非。小说中的男主人一直以老虎为精神偶像和心灵知音,人到中年却事业无成,情感荒芜,早已失去了老虎一样的阳刚、锐气与正气,他心灵的堤坝在遇见动物园的老虎时突然决堤,以致他完全忘记了危险,不自觉地走向老虎,他那呓语一般的诉说道出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他是不是被老虎吃了,老虎是不是听懂了他的倾诉,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向知音敞开了心扉。《捉迷藏》《手机人》等从不同角度直击现代人匆促而空虚、孤独而封闭、焦虑而紧张的精神困境,读之很能引起都市人的内心共鸣。当人被钢筋水泥禁锢了身体,被手机等工具绑架心灵以后,人与人之间心灵隔膜,感情板结,没人理睬你的孤独与追求时,哪儿才有精神出路?贝西西的小说在呈现现代人心灵困境的同时,试图为人们指出一条通往精神自由的路子,《透明的阳光》《老歪》等提醒人们放慢脚步,享受阳光,思考人生的意义。
3、烛照人类社会发展的困境
贝西西不仅手握利器,解剖现实与人性,而且从哲学的层面为人类精神的困境寻找出路,贝西西的好些小说都有一种对人类社会的哲学思考与精神救赎。《蒙面之城》类似于现代寓言,有着王小波式的想象与卡夫卡式的简洁。蒙面之城的人都有三四张脸,他们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真面目怎么可以示人,这样多危险,人心险恶呢。”长此以往,蒙面之城的人不会笑,也不会哭。天赐与妻子从外地来,他们本真、善良,但在蒙面之城中处处受到警告。在他们眼里,天赐一家是异类。蒙面之城的人长期以假面示人,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终于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蒙面之城的孩子得了一种怪病——“先是大笑,接着大哭,然后就头发脱落,最后全身肌肉僵硬而死。”蒙面不仅害人,也害己。天赐有九颗心,每一颗心能救活一个孩子,他挖出了八颗心,仍得不到蒙面之城人的信任。直到最后,蒙面之城只剩一个孩子,天赐把他唯一的心献出去拯救蒙面之城不致灭绝。天赐以生命代价换来了蒙面之城的新生。蒙面之城犹如《黑铁时代》里的黑铁公寓。所不同者,王小波以批判的口吻讲故事,语言是冷冽的,故事是辛辣的。贝西西以救赎的心态讲故事,语言是平和的,故事是温暖的,但给读者心灵的震撼却是深远的。哲思与理趣使贝西西超越了同时代许多作家。
4、人的自我救赎
《老歪》中的主人公老歪的心智与年龄反方向成长。表面上看,老歪是个梦游患者,每到夜晚,老歪就会走出家门,走向一户户他认为必须进行忏悔的人家门前,叫醒熟睡中的邻人,向他们道歉,他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曾做过对不住人家的事儿,请求他们原谅。尽管他说的那些事都是不上串的小事,当事人大多已忘记,可老歪记在心里,不道歉他就睡不安稳。除了一位老寿星说老歪要“活回去了”之外,没有一个人理解老歪道歉的意义。即使这样,老歪仍然坚持道歉,哪怕他要道歉的那户人家已人去屋空。老歪道歉常说的一句话是:“人不懂赎罪,身体会越来越肮脏,越来越不听你使唤……”在国人普遍缺失信仰的当下,老歪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一个信仰上天有眼的人,一个信仰良心的人。他的道歉已经上升到宗教层面。《老歪》的意义在于唤醒读者内心沉睡的自我: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应该怎样活着才算有意义?
5、奇诡的想象
贝西西的小说一开始就与传统小说分道扬镳,当大多数作家热衷于书写现实生活中的尔虞我诈时,贝西西像一个关闭耳朵的孩子,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贝西西的小说创造了一个个悬浮于尘世上空的世界,仿佛一个多棱镜,从不同角度反射着尘世的荒凉、荒诞,照见现代人封闭、孤寂的内心世界。阅读贝西西的小说,你的内心会在不经意间砰然轰鸣,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文字会在无意间触痛你的内心,让你从物役中解脱出来,关照自己的精神世界。
6、节制的叙述
贝西西深谙“冰山艺术”的秘籍,故事简单却深含寓意,语言节制却耐人寻味。《向老虎诉苦的人》中那个男人到底去了哪儿?小说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尽的玄思。《透明的阳光》也是一篇体现留白艺术的小说。主人公窝窝因智障成了一个除了晒太阳以外别无所求的乞丐。他被捡破烂的抓破过脸,被城管驱逐过,被自以为正常的人们嘲笑、辱骂过。与窝窝这种物质欲望极其淡薄的人相反,现实社会中的人大多被欲望鼓噪得无所适从:失业者的落寞,失败者的痛苦,无所事事者的空虚,失恋者声嘶力竭地嘶喊……窝窝被自以为正常的人驱赶着到处流浪。终于有一天,乞丐窝窝不见了。他去了哪儿?小说留下巨大的空白。城市是一台坚硬的搅拌机,任何有碍市容观瞻的人和物都可能被消灭。巨大的悬念后面是巨大的虚空,很容易让人想起历史上的历次屠城,像窝窝这样固执的“乞丐”,如果遇上元、清这样的朝代,被消灭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透明的阳光》像一束柔软的锋芒,照亮了正常世界里的不正常。
7、清澈的语言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如何把一个个汉字排列开来,使之变成有声有色的故事,取决于小说家的语言功力。语言风格的成熟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相较于当下很多只见故事不见艺术的小说,贝西西的小说语言显得唯美、清澈,富有内在节律。贝西西总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开始她的述说,就像一条河,你初看似乎只有浅浅清流,然而,当你沿着河堤往前走去,水势渐大,河面渐宽,直至把你淹没。“这些词组像排着队一样,源源不断地从母亲的嘴里跑出来,走过厅堂,穿过桌椅,来到门前,爬上倚着门站着的白语的脚尖,再从他的身体往上爬,爬进他的耳朵里。”“他一步一步向后退,人群一步一步向前走,那片诡异的灰色的云在等待着他,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贝西西还很年轻,年轻的她正在小说表现手法上大胆探索。《痕迹》《小野的青春往事》形式有着茨威格式的冷静与沉实,内容有着渡边淳一式的凄美与绝望。《武大说》是一篇为传说中的武大立传的小说,武大先后出现于《水浒传》与《金瓶梅》,但都被一笔带过。贝西西怀着对小人物的深厚感情,重新书写这个故事,情节饱满,使之富有一层温暖的情调。
当然,从关照现实,烛照人心,透视人性的高度审视,贝西西的小说还有点单薄,如果她能在构筑理想国的同时,更多地关注一下关注被屏蔽的真相,更多一些大作家的担当意识,她的小说或可走得更远。
栏目责编: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