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一部“拓跋之别史”
2017-07-19慧楠
慧楠
北魏人的著述传世者不多,其中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郦道元的《水经注》和杨衒(xuàn)之的《洛阳伽蓝记》可谓是三部杰作。《洛阳伽蓝记》这部历史地理名著,其内容以记录洛阳佛教寺庙为主,书名中的“伽蓝”是梵文samghārāma(音译为僧伽蓝)的音译的略称,意思是僧院、佛寺,伽,读作qié。除记录佛寺外,书中还记叙了北魏定都洛阳期间的政治事件、重要人物、风俗地理、文化交流、传闻故事等,生动再现了当时的历史风貌,对正史中记载的不足具有补益之功,具有极大的文化价值与历史价值。
关于作者姓氏、籍贯的问题
《洛阳伽蓝记》的作者,名衒之;而他的姓,从隋唐以来的各种著作所记看,则有“杨”“阳”“羊”三种写法:《隋书·经籍志》、隋代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唐代释道宣《广弘明集》(嘉兴藏本)、《大唐内典录》、唐代释道世《法苑珠林》、《旧唐书·经籍志》、宋代郑樵《通志·艺文略》、宋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宋史·艺文志》等均写作“杨衒之”。《广弘明集》(大正蔵本)、《新唐书·艺文志》、元修《河南志》等作“阳衒之”。唐代刘知幾《史通·补注篇》、宋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等则写作“羊衒之”。
清乾隆时期修《四库全书》,馆臣撰写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其中记载道:“《洛阳伽蓝记》五卷,后魏杨衒之撰。刘知幾《史通》作‘羊衒之,晁公武读书志上同,然隋志亦作杨,与今本合,疑《史通》误也。”也就是说,《四库》馆臣认为“羊”是误字,应为“杨”,但对“阳”姓则未发一词。又唐代释道宣《广弘明集》卷六《叙列代王臣滞惑解》中提到该书作者是“北平人”,故有学者提出“羊”为泰山姓氏,望非北平,当为传写之误。因此,后世争论者一般置“羊”姓而不论,将焦点集中在“杨”或“阳”两姓氏上。
学者周延年先生力主“阳”姓,他曾作《杨衒之事实考》一文论证说:“详考《北史》及《魏书》杨氏达者无北平籍,而《魏书·阳固传》:固字敬安,北平无终人。有三子。长休之,次诠,三未详。《北史》固传称有五子,长子休之传云:弟綝之,次俊之,与衒之名字排行次第相符。休之且长文学,为史官,有声当时,则北平之阳氏以文章传家,已可概见。衒之若果为阳姓,其为休之之弟及族昆弟,必无
疑矣。”
然而,也有一些学者以为,周先生的说法固然有其道理,然而仅据籍贯和门风推论这部书的作者姓阳,未免失之于武断。理由是:一、自司马迁《史记》作《太史公自序》后,古人著书多撰“自序”,追述家世和阐述写作宗旨。《洛阳伽蓝记》的作者若果为北平阳氏,阳氏在北朝乃文章世家,衒之为何在“自序”中未谈及其家学渊源呢?非但如此,实际上我们在书中找不到有关阳氏的只言片语。相反,作者在书中自称“杨衒之”:“杨衒之云:崇善之家,必有余庆。积祸之门,殃所毕集。”(卷四“宣忠寺”条)二、从《魏书》《北史》等记载来看,阳氏作为当时的望族,其重要人物应该被写入传记,至少也会提到姓名,但这些典籍中均未出现“阳衒之”的名字。且阳氏家族所居之北平无终,早在北魏太武帝时就并入了幽州渔阳郡,此后北魏境内的两个北平郡,其一隶属于平州,另一辖于定州。作为北平人的衒之,无论是定州北平人还是平州北平人,都与渔阳阳氏家族无关。
衒之究竟姓“杨”还是“阳”,至今尚无定论。大多数学者如余嘉锡、范祥雍、刘跃进、詹秀惠认为以“杨”姓为妥,本文从之。
至于作者的籍贯,也存在争论。原因上文中有所提及,就是史料记载杨衒之为“北平人”,这个北平可不是今天的北京,而是北平郡。可在北魏时期有两个北平郡,一属定州,一属平州,具体是哪个“北平郡”,史书没有明确的记载。据后人考证,认为杨衒之祖籍为平州北平郡(即今河北遵化)的可能性更大些。原因是“北平”之名,起于汉代的右北平郡,其地在今河北省东北部一带,所以平州的“北平郡”当沿自汉魏,是本名。至于定州的“北平郡”,则是北魏时因定州多有平州北平郡人,故另设一“北平郡”,这与南朝在京口设南徐州、襄阳设雍州是一个道理,属于侨置州郡之例。也就是说,定州北平郡是平州北平郡的人大量来到定州后起的名字,那么多数定州北平郡人的祖籍就应属平州。目前,这一观点为多数学者所接受。
《洛阳伽蓝记》的创作背景和主旨
杨衒之的生平仕历,从现存的史料大致知道他生活在北魏末年到东魏时期,曾担任过奉朝请、期城太守、抚军府司马和秘书监等官职。他写《洛阳伽蓝记》时,正是在抚军府司马这一职位上。
杨衒之写《洛阳伽蓝记》的社会背景,是由于从东晋十六国以来,社会动乱,佛教广为流行,以至“泛滥成灾”。上自皇帝、贵族、官僚,下至平民百姓,都笃信佛教,以求精神上的解脱。特别是北魏时期,佛教尤其盛行。文成帝拓跋濬在平城就曾凿山建佛窟五所,即今日世界闻名的云冈石窟。到了孝文帝元宏迁都洛阳后,更是大规模地兴建佛寺。特别是胡太后主政时期,崇佛尤甚,下令在伊阙山造石窟寺,宫侧建永宁寺,铸丈八金佛一尊,中等佛像十尊,玉佛两躯,造九层宝塔,高九十丈,塔上立柱高十丈,夜静铃铎声传十里不绝。有学者称,佛教传入中国,塔寺建筑,规模宏大,以胡太后为最。据《洛阳伽蓝记》统计,仅洛阳的寺庙,在永熙之乱以前,就有1367所,而西晋末年洛阳的佛寺仅为42所,发展速度十分惊人。当时的洛阳城“招提栉比,宝塔骈罗”。
然而,在永熙三年(534),北魏内部发生混战,孝武帝元修与大丞相高欢决裂,逃到关中投奔宇文泰,高欢于是在邺城(今河北臨漳)拥立元善见为帝,是为东魏。后来,元修被宇文泰所杀,宇文泰在长安立元宝炬为帝,是为西魏。此时的杨衒之到了东魏,而昔日繁华的北魏都城洛阳便从此衰落下去。
东魏孝静帝武定五年(547),杨衒之重过洛阳,眼见往日的繁华荡然无存,庙宇多被破坏,满目荆棘,不禁感慨,而写了这部《洛阳伽蓝记》。
杨衒之写这部书的主旨有两点:
其一,是寄托怀念故国的情思。正如作者在“序”中所说:“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始知《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钟声罕闻。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杨衒之眷怀故国,情系北魏,强烈的遗民意识和深沉的《黍离》之悲,成了他著书的第一个强大推动力。清代唐晏称衒之“身丁元魏之季,见夫胡后贪权,废长立少,诸王酣豢,纵欲养骄,大臣无元良之佐,宦寺逞城社之威,文士优柔,武夫跋扈,遂以酿成河阴之祸。……逮夫鸾辂西行,邦圻迁邺,元氏之局告终,渤海之基方肇, 而衒之又所目睹。《黍离》之悲,无可寄慨,乃于《洛阳伽蓝记》托其怀旧之思焉”。所说极为中肯。
其二,是借此书针砭时事,总结北魏衰亡的经验教训,为统治者提供历史借鉴。唐代释道宣《广弘明集》中说:“衒之见寺宇壮丽,损费金碧,王公相竞,侵渔百姓,乃撰《洛阳伽蓝记》,言不恤众庶也。”北魏统治者对于宣扬佛法不遗余力,大肆建造佛寺,岁无虚日,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弄得民不聊生,严重阻碍了社会的发展。杨衒之有感于此,对当时统治者的奢靡腐朽和佛门的种种弊端进行了揭露和抨击。他在《上东魏王启》中写道:“释教虚诞,有为徒费。无执戈以卫国,有饥寒于色养。逃役之流,仆隶之类,避苦就乐,非修道者。又佛言有为虚妄,皆是妄想。道人深知佛理,故违虚其罪。”同时,在《洛阳伽蓝记》中,作者对寺庙建置的侈滥也做了重点描写,还将宝刹与汉武帝的灵台、将佛殿与秦始皇的阿房宫相比,讽刺、批判、警示之意不言自明。
《洛阳伽蓝记》的文注问题
《洛阳伽蓝记》共五卷,分为城内、城东、城南、城西、城北,追记了北魏时期洛阳佛寺的兴衰,兼及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人物、军事、风俗、地理、建筑、谚语、故事传闻、风土人情等。行文结构基本上是一寺一条,使人一目了然。作者以当时之人,记当时之事,堪称实录。特别是对北魏孝文帝迁都、胡太后佞佛、朝中变乱、官吏贪赃枉法、沙门侵占民财等事的叙述,可以补正史的不足,是不可多得的宝贵史料。
杨衒之撰写此书时,为了保证材料的完善,又要兼顾行文流畅,于是采用了正文和自注两部分既分列又配合的编写体例,其形式是自注以小字夹附于正文中。这一点可以从刘知幾《史通》中得到印证。也就是说,在唐朝时还能分辨出正文与自注。然而宋代以后,大小字混淆,自注混入了正文当中,从此官私书目中再也见不到有关其自注的介绍。由于行文风格一致,加之正文与自注相辅相成,不会影响阅读,后人也就没有对这一问题提出疑问。
直到清代中期,考据学盛行。纪晓岚首先提出《洛阳伽蓝记》这部书应该和《水经注》一样有正文也有注,可惜《洛阳伽蓝记》的自注丢失了。同为清代考据家的顾广圻经过研究认为这本书的自注并没有散佚,而是在传抄过程中被混入正文了。也就是说《洛阳伽蓝记》在流传的过程中并没有丢失内容。顾广圻的这个发现给当时正在研治《洛阳伽蓝记》的吴若准以很大启发,他于道光十三年(1833)撰成《洛阳伽蓝记集证》(以下简称《集证》),将正文与自注区分开来。《集证》的刊行,为恢复自注进而恢复原书的面貌做出了贡献,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到了咸丰年间,学者唐晏有感于《集证》中区分的正文与自注不能反映原作的本意,于是采用了根据《水经注》的体式来辨析《洛阳伽蓝记》的方法,并撰成《洛阳伽蓝记钩沉》,重新确定正文与自注。
此后,研究《洛阳伽蓝记》者不乏其人,像范祥雍的《洛阳伽蓝记校注》、周祖谟的《洛阳伽蓝记校释》等,都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特别是对正文和自注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当代学者杨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写成《洛阳伽蓝记校笺》。此书历评前人得失,集诸家之所长,文注分明,校笺精当。尤其在正文和自注的体例问题上,作者进行了较为科学合理的划分,他的依据是:“凡言寺之由来,坊里所在,及人物名胜建置者为正文,而考订该寺所在,坊里人物之文献则为子注,时人言行,以及诡幻怪异之事,亦系于其间。”可谓切当。
《洛阳伽蓝记》的现代价值
首先,《洛阳伽蓝记》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这一点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有明确的反映:“魏自太和十七年作都洛阳,一时笃崇佛法,刹庙甲于天下。及永熙之乱,城廓丘墟。武定五年,衒之行役洛阳,感念废兴,因捃拾旧闻,追叙古迹,以成是书。……各署其新旧之名,以提纲领,体例绝为明晰。其文秾丽秀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肩随。”这是对此书文笔优美的褒扬。
其次,《洛阳伽蓝记》具有较高的历史和文化价值。此书以记载洛阳佛寺为主,因此,从书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北魏当时寺院的布局、建造来源、建筑风格、园林景观等。此外,书中还展现了北魏时期的社会风貌。像北魏的“伎乐之盛”在书中就有充分的体现。“伎乐”是我国汉代以来源自于民间,而后又进入宫廷的俗乐的概称,也叫“散乐百戏”,它不仅仅指代音乐,还包括幻术、武艺、杂技等表演,但以音乐贯穿。本书卷一“城内”记载的由刘腾所立的长秋寺,每年的四月四日,举行寺内释迦牟尼像的行像活动,由百戏演员装扮成辟邪狮子等瑞兽,导引其前,演员们会表演吞刀吐火等幻术和杂技,且“奇伎异服,冠于都市”。在说到景乐寺时,则有“至于六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廖亮,谐妙入神”。再有,书中还详细记载了都城洛阳的经济状况,像通过此书卷四“法云寺”条和卷五“凝玄寺条”,我们可以得知:第一,洛阳地区由于手工业的发展,匠户增多,居住集中,于是出现了手工业区;第二,为了营业便利,加强相互往来,便有了同業的商业区;第三,商人的势力越来越大,以致出现刘宝这样甚至可以左右朝政的商人。这些可以补其他史书的不足。还需指出的是,书中还生动描写了一些人物形象,如徐月华、田僧超、朝云三位演奏家,又如刚烈贞洁的寿阳公主等。因此,有人称《洛阳伽蓝记》为一部“拓跋之别史”。
最后,书中揭露了胡太后专政、贵族腐化、军阀骄横、宦官乱政等弊端,体现了作者的政治立场,同时警示了后世的执政者。据统计,书中记载胡太后多达二十处,说“太后临朝,阍寺专宠,宦官之家,积金满堂”,她还倾天下人力、财力,兴造庙宇。胡太后崇信佛法,广造庙宇,为的是乞福免灾,稳掌政权;结果却适得其反,母子相残,皇帝被杀,自己也难逃厄运。原因在于胡太后任用奸佞,纵容腐败,又极尽奢华,劳民伤财,这样的执政者怎能不败?谈到北魏贵族荒淫腐化时,“高阳王寺”条记载高阳王元雍的豪侈时说:“贵极人臣,富兼山海。居止第宅,匹于帝宫。……僮仆六千,妓女五百,隋珠照日,罗衣从风。自汉晋以来,诸王豪侈,未之有也。”可见,北魏统治集团腐朽到何等地步,北魏政权的灭亡已成必然之势,而后世执政者更当以此
为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