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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与情仇:左宗棠何以四参郭嵩焘?

2017-07-19吴敏文

月读 2017年7期
关键词:郭嵩焘左宗棠曾国藩

吴敏文

一部中國近代史,国家不幸湘人幸。在国家民族面对内忧外患的灾难中,湖湘人才群体异军突起,陶澍、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焘、彭玉麟、罗泽南、江忠源……其余绪流传至今,奠定了湘人在国人中不可轻视的地位,也使岳麓书院门口“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对联更加名副其实。他们之中,既有挽狂澜于既倒者,也有开风气之先者,既有卓然于事功者,也有俊逸于思想者,还有道德、事功、思想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个性,有的快意恩仇、一意干将去,如左宗棠;有的思深虑远、巨著留后人,如郭嵩焘。

左宗棠与郭嵩焘,都无愧为近代湖湘人杰中的“尖子”。左宗棠以剿灭太平军、平陕甘回乱、定鼎新疆等赫赫武功封侯拜相,郭嵩焘以“西方坚船利炮、器物之优只是皮毛,制度人心风俗之优才是内里”的高深见识傲视同侪。郭嵩焘和左宗棠是同省同县(湖南湘阴)比邻而居的同乡。咸丰二年(1852)六月太平军攻入湖南,七月围长沙。八月,张亮基接任湖南巡抚,便数次派人礼聘左宗棠入幕。在左犹豫之际,郭嵩焘以势理劝说:“公卿不下士久矣。张公此举,宜有以成其美。”左遂出任张亮基幕府,从此走上功名之路。

此外,郭嵩焘对左宗棠还有救命之恩。据陈明福《左宗棠传略》,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到省赴抚署请训,巡抚骆秉章让樊去师爷左宗棠处听训。樊燮至左公馆,未下跪请安。左宗棠厉声呵斥:“武官见我,无论大小皆要请安,汝何不然?快请安!”樊燮不甘示弱,左宗棠恼羞成怒,大骂:“王八蛋,滚出去!”这下惹祸了,樊燮后台湖广总督官文参劾左宗棠为“劣幕”,徐珂《清稗类钞》有载,咸丰密谕官文:“左某如果有不法情事,即行就地正法。”谁能救左宗棠的性命?骆秉章给在京翰林、南书房行走郭嵩焘去信,嘱其向主持朝政、“圣眷正隆”的户部尚书肃顺求情。据薛福成《庸庵笔记》,肃顺指示应对之法:“必俟内外臣工有疏保荐,余方能启齿。”找谁具疏保荐呢?郭嵩焘左思右想,决定找同在南书房行走的大理寺少卿潘祖荫。郭嵩焘先将保荐左宗棠的折子写好,即去王府井古董店重金买下一只明万历年间利玛窦从意大利带来进贡的镶银玛瑙鼻烟壶,再带上300两银票,径去潘家。潘、郭本为故交,多金恰又应急,潘乃纳金入怀,并依郭嵩焘写就的奏折上奏。就此,左宗棠自肇之祸,不仅免了性命之灾,而且由于郭嵩焘撰写奏疏中的一句“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遂名满天下,为他日后“燕颔封侯望予季”攒足了本钱。由于郭嵩焘的女儿嫁给了左宗棠的侄子,故郭、左还是姻亲。

同乡之谊、救命之恩,再加上一重姻亲之情,照常理说,二人关系实在没有不好的理由,然而,事实就摆在那里:左宗棠不但参劾了郭嵩焘,还总共参劾了四次。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是左宗棠自视过高,欲立“山头”。关于左宗棠的“傲气狂态”,陈明福《左宗棠传略》有专题叙说。左宗棠信奉:不恤人言,我行我素。第一次会试落第后,他就写了一副对联张挂起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左宗棠在1854年写给好友刘蓉的信中则言:不为知县,则为督抚。左宗棠还有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天下事无不可为。这简直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了。左之狂傲,连其红颜知己——夫人周诒端都甚觉他大言不惭,为之羞愧。

左宗棠挂帅掌兵后,其傲气狂态就更是无边了。据王兴国《郭嵩焘评传》,1863年郭嵩焘出任广东巡抚后,先后与两任总督毛鸿宾、瑞麟不和。郭嵩焘固然心高气傲,但两任总督对郭嵩焘的不尊重,也是重要原因。如向朝廷草拟奏疏,他们总是要郭嵩焘主稿,可又经常不让他署名,这简直就是将郭嵩焘当作幕僚,欺人太甚了。可在郭嵩焘为难之时,左宗棠对旧友、恩人却是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且从《左文襄公书牍》中抄录几段:“粤东兵事,谬误太甚,怪阁下不能发谋以匡救之。”“阁下开府两年,于粤、楚人才,未甚留心,已难辞其咎,而小处则推求打算如弗至,此所以近于迂琐也。”“吾窃料公所为,亦无以远过毛、瑞也;才之不可强,而明之有弗逮也,人乎何尤!”“阁下力图振作,而才不副其态,又不能得人为辅,徒于事前诿过,事后弥缝,何益之有?”

郭嵩焘对于左宗棠的讥诋,初不甚介意,因他一直自认广东吏治玩愒,军务不振,左之相责,令他深自愧恨。如同治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公元1866年1月4日),郭“接左帅咨十余件,指陈军事,与鄙人批饬李星衢、张寿泉,无一不相符合,而词加严。发声振聩之功可喜,亦窃自愧也……”到十二月十七日,又“接左季高信,立言愈谬,诟詈讪笑,皆吾辈所不肯以施之子弟者,君子交接不出恶声,所以自处宜如是矣。是夕以一信复之,嗣后于此公处境不宜时与通问也”。不管郭嵩焘如何谦恭宽厚,对左宗棠的嘲讽羞辱最后还是动了肝火。

事至于此,左宗棠上奏参劾郭嵩焘,已经不见其怪。1865年,太平军残部由康王汪海洋率领,自江西而浙江,而福建,眼看就要杀至闽、粤边界的龙岩、上杭一线。为此,朝廷令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闽、浙、粤三省军务,并就近查办广东督、抚失和事。天真的郭嵩焘得知这个消息,频频向“季高兄”(左宗棠字季高)写信,请左一定要大力相助。左宗棠接到郭嵩焘的信,不置可否,而是上奏朝廷,说自己与郭嵩焘为姻亲,应循例回避。朝旨不允,让他据实奏报。左宗棠于是一连四疏,直言广东军务的种种失误,皆因郭嵩焘不顾大局,“迹近负气”之故,最后一疏,竟隐隐然说郭有贪污行为,这对清廉自守的郭嵩焘真是莫大的冤枉和羞辱。

左宗棠对郭嵩焘的参劾,貌似重公轻私,其实夹带私心。这在左宗棠对郭嵩焘的第三份参折中显露无遗。据《清穆宗实录》卷一六七,左参郭的奏折中有云:“……浙江布政使蒋益澧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若蒙天恩,调令赴粤督办军务,兼筹军饷,于粤东目前时局,必有所济。”蒋氏何人?左之亲信,以蒋代郭,是左大帅“山头战略”中的布局。他的个性决定了他要与曾国藩一争,当时曾、左交恶已趋白热化,而郭嵩焘则被左认为是曾国藩“山头”的人。在左宗棠的一再参纠下,郭嵩焘被朝廷作了“技术处理”:赏二品顶戴,解除署理广东巡抚之职。左宗棠的背恩负义,给郭嵩焘造成了终身不可谅解的心疾。郭嵩焘晚年在《玉池老人自叙》中沉痛地写道:“最不可解者,与某公(左宗棠)至交三十年,一生为之尽力。自权粤抚,……某公一意相与为难,绝不晓其所谓,终以四折纠参,迫使去位而后已!”

二是左宗棠性情剛烈,失之于莽。对此,陈明福《左宗棠传略》有所涉及。道光十六年(1836)秋,湖南安化人、两江总督陶澍请假回乡扫墓,途经醴陵。醴陵县令请在醴陵渌江书院主讲的左宗棠写一副恭迎陶大人的楹联。左宗棠早仰陶澍清名,一副佳联抬手即就:“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联中涵盖了道光皇帝两次为陶澍亲笔御书“印心石屋”匾额这一被陶澍视为一生荣耀的雅事。陶澍一见之下,甚得其心,于是约见左宗棠,呼小他33岁的左宗棠为“左贤弟”,欢谈竟夜,并约左宗棠下次赴京赶考时绕道南京一叙。道光十八年(1838),27岁的左宗棠赴京会试,不幸又落第了。左宗棠离京回湘时,应约绕道至南京两江总督府。陶澍妥善安排左宗棠住下,并嘱属下好生招待,但此后近两个月,陶澍竟将左宗棠“晾”在了馆舍里。左宗棠不堪冷落,头天晚上收拾行装,次晨即不告而辞。下人报知,陶澍穿着刚就的一只袜子就追了出来,挽着左宗棠的肩说:“左贤弟怎么走得这么急呀?我还要与贤弟结为儿女亲家呢!”由此,两江总督陶澍与贫困躬耕的举人左宗棠结为了亲家。

1864年暮春,湘阴文庙梁柱的夹缝中长出了一枝招眼的灵芝,民间以为这是祥瑞之物。那年湘阴还真有两个好消息传来:左宗棠被封为一等恪靖伯,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郭嵩焘之弟崑焘家信传吉:文庙生灵芝,真是我郭家吉祥!此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战功名望日隆的左宗棠耳里,多年流窜心头的对郭氏的轻蔑之意、争强之气瞬间爆出。据《左宗棠家书》:“湘阴果有祥瑞,亦为吾封爵故,何预郭家事乎!”不仅如此,左宗棠还请来骈文大家周荇农作《瑞芝赋》,明确标注灵瑞是他左家的吉祥。此时的左大帅就连对曾国藩也是讥讽有加,更何况他从来视为书呆子的郭嵩焘,他在致长子孝威的书信中说:“郭叔迂琐如故,不足兴谋。”如果说显达之前的左宗棠在陶澍面前耍性可以看作是志气,那么,在挂帅封爵之后,与郭家争什么祥瑞之气,实属小器,还请人作什么《瑞芝赋》,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那么,左宗棠是怎样将与郭嵩焘多年的友情甚至恩情转化为敌意的呢?即使郭嵩焘劝其出山入幕的好意不足挂齿,那郭嵩焘为救他一命而全力周旋的恩德又如何处置?《左宗棠家书》中,对郭嵩焘的这份情谊,左宗棠有意味深长的数字:“此谊非近人所有。”含义模糊的不痛不痒之词,似乎看重此谊,又似乎言不由衷;似乎记下此情,又似乎心安理得。左宗棠对另一恩人潘祖荫的态度却全然不同。左将部下重金购得送他的大盂鼎赠给了潘氏。该鼎是道光年间在陕西宝鸡眉县出土的国宝,是西周早期青铜礼器中的重器。

客观地说,挽救左宗棠免于“就地正法”之灾,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肃顺,因为咸丰既已下旨严办,只有肃顺这样在帝前一言九鼎的权臣,才有可能改变咸丰的成命。潘祖荫呢?地位、影响当然比郭嵩焘高,但本质上仍然只是穿针引线,而在这一点上,郭嵩焘的作用更加关键。因为,即使肃顺、潘祖荫是十万吨当量的原子弹,少了郭嵩焘这根引信,它爆炸的威力也无从触发。更何况,郭嵩焘为此不仅费尽心机,又是寻搜宝物,又是慷慨解囊。左宗棠之重潘轻郭,反映出来的心态难言其美。由于郭家迹近小康,左家几乎赤贫,左宗棠结婚时只好做了上门女婿;还有,左、郭虽然科举都不顺利,但郭嵩焘十年会考终成进士,而左宗棠三考落第便打了退堂鼓。对此,左宗棠是在意的,据说封疆之后,左宗棠见客是先见举人,让进士排队等候。可见,在长期的左、郭交往中,郭嵩焘是倾心相交,而左宗棠却在心里憋着一股气,总在寻找时机压过郭嵩焘一头。机会来临之时,左帅岂会放弃?

就说左宗棠斥骂樊燮一事,虽樊燮确是顽劣,但其“朝廷体制,未定武官见师爷请安之例”,是占着理的。左宗棠理屈词穷对以村骂,实属莽撞。传说,某日曾国藩、左宗棠等几位乡友相聚,左宗棠爱作惊人之谈,曾国藩不禁以联相嬉:“季子自名高,仕不在朝,隐不在山,与人意见辄相左?”左宗棠当场还以牙眼:“藩臣当卫国,进不能攻,退不能守,问尔经济有何曾?”虽是朋友打趣,亦可见下联更显尖刻伤人。而此之后,曾仍屡次向朝廷力荐左宗棠。

三是左宗棠避祸自保,不惜损人。对于郭嵩焘的去职,王兴国《郭嵩焘评传》认为,关键是朝廷要削弱湘军实力,并引曾国藩语以印证。曾国藩在致郭嵩焘弟弟郭崑焘的信中说:“近日原(杨岳斌)、霞(刘蓉)、筠(郭嵩焘)、沅(曾国荃)次第去位,而印(刘长佑)复继之。吾乡极盛,固难久耶?思之悚惕。”这一原因固然成立。湘军首次克复武昌,朝廷令曾国藩为湖北巡抚,仅因有人一句“匹夫登高一呼应者云集,非朝廷之福”,七日之后朝廷立改任命,就是明证。而太平军即将被剿灭时,湘军中官至总督、巡抚的先后达20多人,位至布政使、按察使、提督、总兵、参将、副将、道台、知府、知县的不可胜数,朝廷对此更为忌惮。

在湘军攻破江宁(即南京,太平天国所谓天京)之后,左宗棠参劾曾国藩对于幼天王的走脱有责,对于曾国藩上奏朝廷“贼巢攻破,全无财货”,有大臣攻击曾国藩所言不实,左宗棠也署了名,对此,作家汪衍振和凤凰卫视主持人、人文学者王鲁湘都认为,这是曾、左演给皇帝和慈禧太后看的戏。果真如此,则更说明左宗棠参曾国藩也好,参郭嵩焘也罢,纯属为避祸自保不惜损人。左宗棠参劾乡友,无非是为了向朝廷表明:我跟他们湘军不是一伙,我只忠于朝廷。

从今鉴往,左宗棠是保疆卫土的民族英雄,郭嵩焘是见深识远的启蒙思想家;左郭交恶,令人扼腕。或许是残酷的生长环境、险恶的官场生涯、艰巨的使命任务造就了左文襄的酷烈人格,使他在以怨报德时失去了心理牵制。

细察左宗棠之“酷烈”,实源于“狂傲”,“狂傲”则源于过度“自我”,“自我”过度即是“自私”。美国著名战争史学者卡根认为:自古以来人性的改变微乎其微。中国理学大师王阳明也提醒我们: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这都提示今天的政界、商界、知识界、文艺界等各界社会精英,必须时时牢记自己的社会责任和文化道统担当,像防“贼”一样提防我们内在的“自我”越过道德的边界,以对历史负责的精神检视自己的言行,使其不仅合理合法,而且堪为世范。因为即使我们今天的辉煌成就大到足以掩饰一切,而历史和后人,也会对我们进行高度理性的严格审视和无情褒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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