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纸钱的人
2017-07-19漆宇勤
※ 漆宇勤
烧纸钱的人
※ 漆宇勤
如果撇除严肃的词语考究,我想将过年与除夕打上约等号。在龙背岭,除夕是从早上八点开始的。
性急的人,赶在早上八点前吃完早饭,拎着竹篮带着祭品上山了。地下的祖先们,在荒山上等待一次祭飨、几炷香火。最重要的,是还有几陌纸钱。
于是,过年那天的乡村,烛光燃遍荒野,爆竹响彻荒山,纸钱焚烧后的灰烬随风飘扬。祖父葬在隔壁村、曾祖父葬在村南、祖母却葬在村西头,上坟者总是这样手提着香烛和祭品沿着预设的道路将先人的墓地逐一走遍,整个上午都能在村里大大小小的山头见到打个招呼擦身而过的上坟者。
他们中的大多数,可能并不相信这样一次年终的祭祀能够抵达先人的灵魂,但却笃信这样一次年终的祭祀能够寄托后人的念想。除夕之际,在生者俨俨的喜悦和丰足之中,向死者致以丰盛祭品的邀约,这可能是中国农村特有的智慧与思维吧。
这一天的上坟,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习俗、一种程序、一种亲情,而完全没有哀思和悼念的意味。
有一段时间,我突然奇怪地想到:或许,这种除夕上坟祭奠的行为可以不被称为祭奠,而可以视为生人邀死者进行一场共同的年节庆祝?
不,不是的。我们可以将这种行为看做是邀请死去的亲人分享过年的丰盛,却不能看做是一种年节的庆祝。因为,庆祝几乎都是有组织的,而祭奠则完全是自发自觉的。那些为祖先烧纸钱、在神位、墓碑、旷野里跪拜的人,多么主动,多么虔诚(好吧,或许有的人不那么虔诚,但动作那么娴熟)。
在乡村,除夕上午为祖先扫墓祭奠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无比统一的一个仪式,一套道具,连程序、动作都几乎一致。唯一不同的,可能是这家祭品丰富一些,而另一家简单一点;这家祭奠的时间更早一些,而另一家更晚一点。
当然,这样的程序也并不是没有讲究。拎着祭品的人们,是绝对不会在中途进入路过的任何一户亲友家门中的。他们满脸平静或满脸喜悦,行色匆匆。这些年,似乎受到现实生活里赶早抢先的风潮影响,扫墓祭奠的行为也越来越早。几乎每年都会有类似玩笑的传言在乡间传播:除夕上坟要赶早,祖宗们享用其他子孙后辈的供品饱腹后就不会再享用后来者的供品了。于是,荒道上路遇的上坟者彼此都加快了几分脚步。甚至,最近几年,我在龙背岭看到,除夕清早上坟的人,从早晨六点就有早行者开始在后山上点燃了香烛和鞭炮;而下午祭天祭神的人,将晚上的团年饭直接提前到了下午的四点。似乎,越赶在前面,神仙和祖先就越能看到自己的虔诚、越能真正护佑自己。或者,他们真的更愿意相信,既然今天有这么多人同时祭奠,自己就必须赶在最早或者比别人更早一些,将祭品摆出,趁着神仙和祖先还没有吃饱,先尝尝自己的奉献。
大年三十去上坟,供品是重要的形式,而纸钱则是更重要的内容。每一个人都尽可能多地在先人坟前焚烧纸钱,希望另一个世界里的先人收到纸钱后能够过上更加富足宽裕的生活。在赣西这个地方的农村,其他各种祭祀活动中,后人们可能给先人烧去仿照纸币印制的冥都银行万元大钞或者是金元宝银元宝。但是,在除夕,所有的上坟者都是很老实地选择焚化传统的纸钱,焚化那些几百年来没有变化过模样的由草纸压印而成的纸钱。为什么有这种奇怪的讲究,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也没能弄明白。
刚才我似乎说到了祭天和祭神。是的,在龙背岭,除夕这一天,团年饭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祭天和祭神。在自家门口的坪地上,冲着天空点燃香烛、摆上供品,照样地,斟上三杯白酒一碗米饭,焚烧纸钱,这就是祭“天老爷”了。如果家里供奉有各种神佛的神龛,就将祭天的供品端到神位前将同样的程序走一遍。祭过天祭过神之后,才是长长的鞭炮炸满一地鲜红的年味,紧接着端菜上桌开始一家人的团年饭。
我奇怪的是,祭祀祖先时焚烧纸钱可以理解为希望另一个世界里的先人收到纸钱后有钱可用,但祭天祭神时焚烧纸钱又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掌管一切的“天老爷”和高蹈九天的神佛也需要用钱?这样的问题始终没有人帮助我解答。
而我却关注到,赣西乡间各种祭祀时烧纸钱的概率太频繁了,几乎所有的祭祀——不管祭祀的对象是什么——过程中都要焚烧纸钱。尤其是每年农历七月半,赣西农村都要给先人们专门烧送纸钱包。想来,这是因为秋天将至,生者要准备秋冬装束,便考虑到先人们也要添置衣物了吧,所以才会在每年的七月半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候专门安排一场名为“烧衣钱包”的祭祀。
七月半烧纸钱包是个例行的程序,但也是一个细致的程序。人们担心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收不到自己的纸钱,将细节考虑得特别周到。他们不但给死去的亲人们烧送装在包封里的纸钱,连运输纸钱包的车夫费用都一并打好包焚化在一旁了。为了便于先人们查找,包封上首先得要标注上收钱的祖先名字。还不行,还得增加一个籍贯。而籍贯总是得尽可能详细,地名我们得回到那些古老的表述。例如,袁州府,萍乡县,遵化乡,某社某甲。这样的话,封在纸钱包里的巨款自然就容易对应得上相应的收款人了。
可是,地名再古老又能古老到什么时候呢?五十年前,或一百年前?或干脆,找五百年前的旧称呼?关键是,地府的地图不知道是否更新,否则,三百年前的先人如何明白五十年前的地名呢?而十年前新故的亲人如果少了一点文化又是否弄得清楚自己生前那个新时代的地名在古老的地名表述里被称为什么?
这样的思考似乎不宜太过深入,否则,想太多的话,世界一下子就乱了。但即使不思不想,你也不能不佩服后人们的想象和周到——乡村里的人,在自言自语、想当然里将一场祭祀先人的活动逐步完善成某种程式化的民俗,然后又在口耳相传里将俗世里的意识和事物逐渐加入其中。某一年我在省城看到当地村民七月半焚烧衣钱包,赣西农村统一为A4纸大小的包封在当地被放大成了A3纸大小,鼓鼓囊囊装满了大把的纸钱和大面额的冥钞。或许,有了钱的后人,买起廉价的纸钱来也更大方一些吧。但愿,另一个世界里的亲人,从此也抱着数额不详的金钱过上更加富足的生活。
这样的话,在神龛、墓地、旷野、岔路旁焚烧纸钱的人们,点火的时候才会更加从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