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人蛾
2017-07-18张丽
张丽
伊丽莎白·毕肖普一生中除了在欧洲和北非的短暂旅行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北方与南方之间奔波。1934年从瓦萨学院毕业之后,接下来的16年中,诗人都在北方纽约与南方佛罗里达的基韦斯特岛之间穿梭与暂居。成年后的毕肖普诗歌生涯的第一站就是纽约,然后是基韦斯特岛,除了短暂地驻留在纽约的几家旅馆之外,她的人生轨迹是一路向南。1951年她阴差阳错地到了南美洲的巴西,宿命般地定居在那里。十几年后,因为人生的一些变故,晚年的诗人从南美巴西再度回到美国,在北方的纽约、波士顿等地生活直到1979年突然因病逝世。纵观诗人的一生,北方与南方是她诗歌的主题,也是她漂泊之旅的主旋律。而纽约,她诗歌生涯的第一站,既是她人生的梦魇,也是她写诗生涯的契机。
毕肖普在纽约有过短暂而令人不悦的经历。纽约大都市的气息令她感到窒息和压抑。纽约的大部分岁月里,毕肖普都活在对时间的焦虑感当中。现代气息十足的大都市令她感到焦虑。在纽约,历史和现实的资讯洪流让她恍如隔世,不知身处何地,城市的快节奏似乎暗示着一切正在目眩神迷地奔向迷失和死亡。1934年5月19日的日记中,毕肖普倾诉了她在这座令人晕眩的都市里的痛苦:
我想,只有在城市中,尤其是在纽约,人们才能突然本能地明白这个国家真正的现代性。在纽约,每天早晨阅读各种报纸的你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对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类的困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有责任利用各种各样的发明、创意,你义不容辞地要欣赏所有的现代艺术品、建筑物、风景——那种现代感让人好像在冲浪板上,从未让人感觉痛苦。然而,突然的闪烁之间,你发现它正朝你袭来,好像巨球一样,那样的时刻猝不及防,它的冲击激烈尖锐,胜过任何现代艺术品;当你专心品尝它的时候,舌尖碰到一滴酸。
纽约并非毕肖普心目中的天堂,纽约的假日对于诗人来说比童年还要令人煎熬。纽约之后,住在哪里成为诗人最艰难的选择。离开瓦萨女子学院的文学圈子后,毕肖普不得不独自品尝孤独的滋味。拥挤的都市使她和家人、朋友相隔甚远,她常常感到孤寂落寞和无家可归。纽约公寓里被迫承受的孤独使诗人比从前更加内向,她焦虑重重又无所适从。
在毕肖普的诗歌《人蛾》中,囚禁在黑暗、充满毒气的城市地铁中的人蛾就是现代都市人的象征,她在文明的幽闭之中试图寻找光明。当她寻访未果时流出自酿的泪水,那泪水比“夏天的霉菌还单纯的霉”还要纯净、清凉。无论是毕肖普的人蛾还是斯蒂文斯咽部不好的男子,都成功地在都市的孤寂和沉默中提炼出了一种纯粹、孤独自闭生活中的精华:
此地,上方,
建筑的缝隙注满了挤碎的月光。
人的整个影子仅仅帽子那么大,
像个圆,在脚底,足够玩偶立足,
而他是一枚大头针,针尖被月亮磁化。
他看不见月亮;只观察她辽阔的领土,
感受手上的亮光,奇特,既不冷也不热,
温度计也不可能计量的温度。
但是当人蛾
偶尔对地面进行难得的造访时,
月亮看起来多么的不同。他从
人行道沿下的出口冒出头,
开始紧张地爬行在建筑的表面。
他以为月亮是天空中的小洞,
证实天空的庇护毫无用途。
他哆嗦,却必须爬得更高去研究。
毕肖普在这个时期的笔记本里写下到处都是“梦的记载、记忆的片段、散文的开头,旅行的思索和成为诗人的幻想”。她在纽约时期的一篇日记写道:“一连串看似毫无关联,时空交错的过去的事件不断地重现。我想,一定有一条线索贯穿其中,某个源头一直不断地浇灌。”不断地重现在毕肖普脑海中的是她和祖父母在村庄的岁月。童年的创伤经常改头换貌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她后来的很多诗篇中。直到她晚年时,那些晦涩难懂的片段的含义才慢慢变得清晰。
这段隐居都市的时期也有出人意料的收获。孤独的间隙,她结识了诗歌前辈玛丽安·摩尔并在她的影响和鼓励下,发表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地图》、《爱情卧床入眠》、《夏洛特绅士》、《人蛾》、《莠草》、《纪念碑》等。这些诗篇常常出现在各种诗选中。纽约时期的很多诗歌成为毕肖普自我放逐阶段的丰硕成果。后来,她把这些诗歌与在基韦斯特岛的其他诗歌一起编入她第一本获奖诗集——《北方与南方》中。
若非偶然,诗人可能一直会待在纽约,在超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影响之下继续写作她充满梦呓的诗歌。然而,人生充满了许多始料不及的变化,这些经历成就了一个风格多变的诗人。
1937年是毕肖普生命中的转折点。这一年,在一次钓鱼旅行中毕肖普发现了基韦斯特岛。这个小岛位于佛罗里达州,美国本土大陆的最南端。诗人与家境富裕的大学女友路易斯·克莱恩在这个气候湿润、幽静悠闲的小岛上买了一栋房子,这栋房子后来在《一种艺术》中成为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爱巢。
小岛的田园生活帮助她摆脱了纽约的手足无措的无力感。她的传记中写道,“小岛的生活使她的神经不再紧张,她的北方独有的自我批判精神渐渐缓和,对时间的焦虑感也随之缓解”。同时,田园牧歌的生活也使诗人的目光转移,离开了自我和纽约的幽闭恐惧症的世界。她的目光开始转向外界而不再内视。岛上有趣的动物群和自然学家罗斯·艾伦的介绍使她成了达尔文式的博物学家,她的观察成就了一系列以小岛为题材的风景诗,这些诗篇后来被收录在《北方与南方》中(《佛罗里达》《鱼》《海景》《小习作》等)。
1946年毕肖普的首部诗集《北方与南方》出版了,出版后立刻得到广泛的好评。这本诗集暴露了诗人1934年至1946年在纽约和佛罗里达之间穿梭往来的所有行踪。诗集中的很多诗篇可以证明诗人虽然有友情和爱情,却仍然感到无所适从,找不到归宿。无论在外部世界还是内心的情感世界里,诗人仍旧举步维艰,无处安身。
诗人诗集中描写的异类,在任何环境都不合时宜。有时她好像夏洛特绅士一样总是在揽镜默观,不时调整自我在镜中的形象;有时她又像人蛾,徘徊在黑暗的地铁站,不知驶向何处。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诗人如同异教徒置身于心海桅杆岌岌可危的顶端,在睡梦中质疑自己的安身之处是否安稳。大量的超现实主义的异族、异类充斥着这部诗集。经典的意象包括对抗太阳的超然的冰山、抵制遗忘的废弃纪念碑、承受锥心之痛的小马,以及虽败犹荣的大鱼。这些异类的意象,成为通往隐居诗人内心世界的有利地标。他们好像路上的鹅卵石,循著他们,你可以走近诗人,窥探她的隐秘处。这些意象暗示了诗人在现代世界的无所适从,折射出毕肖普内心中痛苦的挣扎。表面上诗人如天鹅一般优雅从容、淡定自若,内心却如同湖面以下的天鹅划水一般焦灼和挣扎。她如这些异类一样努力地克服童年的创伤带来的崩溃和焦虑,并竭力保持镇定自若的外表和孤注一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