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伙
2017-07-18陈再见
陈再见
很奇怪,我一路跑回家时,并没有人跟着我,自然也没人跳出来挡住我的去路。就那样,我顺利地跑回了家。我想干什么呢?我站在门楼想了一会,才记起,我是回来拿家伙的。用大丁的话说,我们各自回家抄家伙。我们这伙人终于和他们打起来了,是的,干起来了,一年多了,我们一直在密谋着和他们干一场,他们估计也是,总之,彼此都等好久了,终于,机会到了,要开打了。也就在这关键时刻,我们发现手里没家伙,像母亲上市买菜忘了带钱。那就各自回去抄家伙吧,大丁说。他们也默认了大丁的建议,看着我们四散而去,倒像是我们这伙人在落荒而逃了。事实上不是,我们不是怕事的人,甚至说,我们还是好事者,马街上混的人都知道,我们自称是“马街三小龙”,除了我和大丁,还有一个叫巨象的胖子。
胖子跑得一定很慢。他平时走路就滑稽,像是一头螃蟹横着走——“头”是我给他量身定制的量词——何况是跑回家抄家伙。我在这时候还有心思琢磨胖子的跑姿,诸位肯定觉得我足够淡定,事实上我紧张得要死,跟了大丁好几年了,真正打起来,还是第一次,别以为黑社会每天就打打杀杀,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在陵园的烈士纪念碑下斗地主。那里除了满地烟嘴巴,就是被大丁输钱时撕烂的扑克牌,铺了一地,都可以当毯子用了。
幸好父亲不在家。
他每天都得出去拉客,开着他的破三轮,偶尔也回来,所以我不能像巨象那样,能清楚地摸准父亲的行动规律。巨象的父亲在六社木材厂做事,上班和下班都要掐准了时间。大丁的父亲多年前行海死于一场台风,至今不见尸骨,他母亲在咸茶铺干活,可没时间管他。我母亲倒是个闲人,可她基本不管我,也懒得管。我满屋子找家伙时,她还以为我是在找吃的,她咕哝着骂,不敢大声,怕我打她。我还真打过她,一年前的事了,一拳头,要去了她一颗牙齿。我并不想的,我是被逼的,她啰嗦得要死,谁也受不了,除了我父亲。父亲当然不能容忍我打他老婆,他还了我一拳,打中我的后脑勺,后来我一直头痛,估计脑壳已经被父亲打伤,但我没怪他,要是将来有人敢动我的女人,我也同样不会客气。这事我不愿意多讲。我现在唯一急切的是能找出一把家伙,还不能是随随便便的家伙,看上去得像样,否则也没脸拿出去见人。我都说了,我们好长时间没打过架了,就像和平时期国家也不怎么造大炮一样,我也没往家里准备多少家伙。不过在大丁面前,我没说实话,我得说我家里有的是家伙,随时可以开战。我们都知道,大丁有一把日本刀,据说是跟一个新疆佬买的,真真切切,是一把日本刀,吹毛立断,削铁如泥,可神了。我们没见过,都是大丁说的,大丁说,整个东海城,也不见得有第二把。大丁还说,他之所以买一把日本刀,主要是为了保护他母亲。我笑着说,得了吧你怎么跟电影里演的一样煽情我都起鸡皮疙瘩啦——那么,大丁会把他的日本刀拿出来么?十有八九是会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我倒是挺期待。
我都把屋里翻了个遍,再这样翻下去,世界大战都结束了。
母亲终于说话了。
“你到底在找什么?”
她聪明地意识到我不像是在找吃的。
然而我的事跟她说不清楚。我都怀疑不是她亲生的,她怎么就能那么笨呢,一点都不像我,应该说,我一点都不像她。我是不是就在某个寒冷的清晨,被我那开三轮拉客的父亲从陵园石阶上抱回去的?这事我还真认真想过。我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她們都出去打工了,也不知道打的是哪门子的工。不过她们都很乖很听话,每月都按时汇钱回来。我们家其实就靠她们养着了,我父亲每天拼了命地蹬三轮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身为一家之主不至于那么被动。
我父亲说我出生时,三更半夜,街上还在放鞭炮,他便给我取名一枪,他说,你们放炮,我开枪。
此刻我却找不到一样可以拿得出手的家伙。这个家庭糟糕透了。
母亲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她记性不好,每次都忘拿东西。她要杀几条蛇鲻鱼,一会忘了拿盆子一会忘了拿刀砧。她终于在天井里蹲了下来,突然又想起什么,大概是我把抽屉拉了出来,掉在地上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我想找把螺丝刀,我父亲修三轮车时用过一把很长的螺丝刀。可我找不着,它大概被父亲带走了,他的破三轮时不时会在路上掉链子。我想这下人丢大了,连把螺丝刀都没有,我总不能赤手空拳又跑回街上去吧。
“你爸要回来了。”
母亲一边杀鱼一边提醒我。她的提醒倒是及时,我还不能在家里久留。到街上看看吧,或许能捡根钎子什么的。我从屋里退出时,正好看到了母亲手里的刀。一把普通的菜刀。有总比没有好。我几步上去,一手便夺过了母亲手里的菜刀。此刻它正杀鱼呢,刀面上沾满了鱼鳞和血迹。鱼腥味真浓。我蛮讨厌这种味道。母亲被我吓一跳,她以为我夺刀是想砍她,她一脸慌乱地跳开了两步远,知道我并无此意时,她才松了口气,问了一句所有人在这种情形都会问的话:“你拿刀干什么?”
我懒得回答,这问得也太没水准了——拿刀当然是砍人哪。
我拿着一把菜刀上街去砍人这事也太没品了。
路上,我几次想扔了它,它却跟长了手似的,握紧了我。我就那样被它握着走了半条街,我没敢把它举起来,甚至都不好意思大幅晃动,我把它紧压在大腿上,就那样贴着我的身体走,看样子,我是个乖儿子,正帮家里人干着什么活呢。我快步行走,没敢在马街上跑起来,一个人在街上跑起来是突兀的,一个人拿着一把菜刀在街上跑起来更是突兀的。
我从未如此害羞。我空手走在街上时一点都不害羞,带着一把菜刀,我就害羞了。我甚至想放弃,背负着当逃兵的骂名。如果我放弃了,回到家,把菜刀还给母亲继续杀蛇鲻鱼,然后耐心地等着母亲做饭,等父亲开着三轮车回家,一家人围着一个小桌子吃饭。父亲每到中午都要喝二两海马酒,也不敢喝多,他每喝一口都要抬头训我一句,天天如是,训的话也一成不变,他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无法组织更丰富的言语,通常他说出第一句,我就能背出第二句。这是个无趣的过程,对我而言却蛮有成就感,就像是读书时偷到了试卷的答案,答一题对一题,次次一百分。是的,这个中午如果不是大丁把一口痰吐在了人家眼前——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他们那一伙人,我们其实知道,惹不起。因为一口痰,这个中午注定跟往常不一样。
我想我来迟了,作为一场事先约好的打斗,我实在不应该错过。我在脑海里想象着场面的混乱与壮观,大丁挥动日本刀的姿势一定很帅,估计谁也不敢靠近,那东西有多锋利,谁也没亲眼见过;巨象抄了什么家伙出来呢?双节棍、铁链,还是飞轮牙?无论是什么,总比一把菜刀得体。一把菜刀实在上不了什么台面。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马街尾这么一小块空地里,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除了几张翻飞的旧报纸,眼前并无一样活物。怎么回事?奇了怪了。我不知道是打斗已经提前结束,还是根本就没发生,不管怎么样,结果的突兀,让缺席的我感到一种深沉的慌乱。我无所适从,是继续提着菜刀在站在原地,还是转身往回走,趁早把菜刀还给母亲杀鱼?应该有五分钟吧,此刻的五分钟对我来说有些漫长,或者说,时间在我的意识里已经不存在,空间却被无限放大,就仿佛眼前这块空地,变成了操场那么大,它的空无一人,更加显出了它的空旷。这确实是不寻常的事情,在我的印象里,马街尾从来没缺少过人影。我们和他们都将此地视作自己的地盘,之所以选在这里决斗,也是有意思的,成王败寇,谁赢了,马街尾就归谁。我们要马街尾做什么呢?马街尾又怎么可能属于我们呢?笑话。
我前面说了,五分钟,我个人享受了五分钟的安静,五分钟后,我就倒霉了。还没等我来得及回头,就已经被几双大手给压住了,他们夺去了我手里的菜刀,反剪着我的双手,我瘦小的身体其实没必要他们多折腾。我跑不了。我只是奇怪,他们是谁啊?他们自然不是大丁和巨象,也不是我们称作“他们”的那伙人。我看清楚了,他们是街上的大人。
我不知道具体是几个人。
押着我的人说:“报警吧。”
“是他吗?”有人问。
“不是他还能是谁啊?你没看菜刀还带着血呢。”
我多想跟他说,菜刀上沾的是鱼血。但我没说,我主要还是想听听他们怎么说,我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控制我。我又不想表现得像其他街上的小孩那样,一被大人欺负就大喊大叫,像只被逮住的老鼠那样慌乱地暴露内心的虚弱。我似乎可以坚强一点。至少我什么都没干,他们一开口就出现了常识性的错误,这个错误用不着我来澄清,只要他们拿起菜刀放在鼻下一闻,便会为自己的冒失而感到脸红。
“谁家的孩子?”
有人来拽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太长了点,好几个月没去剪发了,父亲给我剪发的钱无一例外都被我上网花掉了。我的头皮被拽得生疼,关键时刻我得为此付出代价。人们想看我的脸,这些可笑的大人明明知道我是一枪,是马街上混的一枪,是陵园附近住的一枪,是开三轮车的罗凯军的小儿子罗一枪……他们还是要看看我的脸,看看我在他们面前慌乱的样子。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得逞的人,当我被一只大手拽起头时,我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就朝着他的正面啐了一口痰,很准,像是瞄好了一样,那口痰刚好啐在他的额心上,并顺着他的眉间一直滑到了鼻梁,再准确无误地挂在他的鼻翼上。我还没来得及为此暗喜,啪啪便吃了两大耳光。
我头晕了,被他们架着走。
“谁有罗凯军电话,叫下他,看他儿子给他惹下了多大的祸。”
我想笑,啐人一口痰,也算是惹下的大祸?
他们没把我带回家,而是带到了居委会,这地方我以前来玩过几次,有一口窗户的玻璃还是我用弹弓打破的,至今也没更换上新的。听他們说,他们之所以选择来居委会,已经是对我父亲最大的尊重了,他们在等着他的到来,看罗凯军如何收拾我闯下的祸落下的烂摊子。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的祸不仅仅是一口痰那么简单,也不是提着一把菜刀穿过马街站在空地上发五分钟呆那么简单——简单说,在我到达空地之前,他们已经把另外一个人送去了医院。他们说,那人至少被砍去了两根手指头,幸好手指头没丢,如果来得及,还可以接上去。他们在讨论手指头接上去后是否还和原来一样,差点为此吵了起来。好几次,我插嘴,那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他们都没听见,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说过几次之后,我就没再继续了,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不会相信我的,他们早就想找个理由收拾我了,当然,除了我,还有大丁和巨象,再说了,如果他们问:“不是你,那会是谁?”我总不能说是大丁吧,尽管我几乎百分之百肯定,砍下“对方”两个手指头的,一定是大丁的日本刀。说到最后,我还是错过了一场事先约好的打斗,最为糟糕的是,我还得为错过了的事情买单。看来我这黑锅是背定了。想到此,我心里有些酸楚,却又有几许悲壮。
奇怪的是,我竟然盼望父亲能早点到来。在好多场合,我一点都不希望父亲存在,家里,或者在街上遇见,好几次他看见我在街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差点就开着他的破三轮要撞死我了。我不喜欢他,他也十分讨厌我。不过又能怎么样呢,我们是父子,谁也拿谁没办法。我只是感觉这次遇到的事情不太一样,它有点大了,在大是大非面前,父子总得站在一起吧,就像他在家里对我又打又骂的,如果哪天看到我被人又打又骂,他也是不干的。我是他的儿子,再怎么样都是他的儿子。我想他要是慢点来,这帮人一气之下把我弄进了派出所,那事情就更大了。就像大丁没事时开玩笑说的那样,进派出所,就跟进医院似的,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事实上大丁也没进去过,道听途说,他跟我、巨象一样,还没坏到需要派出所的人来惦记。而此刻,他们又在哪里呢?
不知道是谁报的警,或者事情真的大到惊动了警局,谁知道呢?反正父亲刚把三轮车停在街边,骂骂咧咧大踏步进来时,两个民警就已经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了,看样子就好像是父亲把他们带来似的。实际上不是,我相信父亲不会那么干。父亲一回头,也吓了一跳,他便顾不上靠墙的长凳上像只瘟鸡一样坐着的儿子了,连忙给民警派烟,接着又给居委会里的人都派了一圈,剩下也没几个人,等待的过程中,好多人已经失去了耐心,走了。被我啐了一脸痰的中年人还没走,坚持到最后,为的就是把一口痰的事告诉我父亲,否则他就白挨了那口痰了。父亲给他道了歉,又慌忙塞给一百块钱,让他去买烟,他嘴上慷慨陈词,手已经把钱接走了。我抬头看了一下,整个屋子里,除了那个一直埋头看电脑的窗口女孩,就坐着五个大人,我几乎都认识,有几个还能叫出名字,带头的民警叫阿昌,有一回我大姐需要回家开个无犯罪纪录证明,父亲就是去找阿昌帮的忙,阿昌为此还要了我家三斤章鱼头。
他们一个个抽着烟,一会儿整个屋子就烟雾缭绕了。他们摆开一副要好好商量的架势,却忽略了我这个主角的存在。好几次,我试图跟父亲申冤,我说,真不关我事,我去的时候一个人影也没有。每次父亲都喊我闭嘴。父亲语气坚硬,我却从他看的眼神里得知,他在给我传递信息,似乎要我放心,他可以搞掂,民警里有他认识的人。
一个黝黑的男人在说伤者伤势的严重性,说了半天我才知道他是那个已经送去医院的人的叔叔。为什么是叔叔?伤者的父母都不在家,去了外地打工,已经通知了,正从深圳赶回来。我却还不知道,那个据说被我砍掉两根手指头的男孩到底是谁,事情莫名其妙到了荒唐的地步,现场却容不得我发声。我有点害怕了。我不知道那人被砍掉哪两根手指头,然而不管是哪两根,这都是十分严重的事情。我伸出十指,想象着如果少掉两根,一只手立马就会变得非常恐怖,让人怯于去接触。
我又开始大喊。真不是我干的。起初他们都不理我,父亲为了让我闭嘴,狠狠地瞪我,骂我。民警阿昌突然向我走来,他太高大了,满脸是长痤疮留下来的疙瘩,丑极了,难怪我大姐不喜欢他。他像只野兽一样凑到我眼前,看样子还得动动鼻翼,嗅嗅气味,要吃了我似的。他问:“不是你干的,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提着一把菜刀?
是的,这个细节我回避不了。我得如实招来。我崩溃了,再也坚持不了了。我说我们各自回家抄家伙,我在家里没找到合适的家伙,耽误了时间,等我回到原地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我不知道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是还没发生,现在看来,是已经发生了。这样一来,我就得把大丁和巨象招出来。事实上,不用我招,他们都知道,我平时和谁一起,街上人谁不知道呢。民警阿昌硬要从我嘴里说出来,这让我有一种溃败感,做了出卖兄弟的事。我想,既然都这样了,我还不如干脆点,十有八九的,这事和大丁脱不了关系,只有他有一把日本刀。我说,是大丁,除了他没别人。
事情的急转让父亲有些不适应,他看起来既开心,又难掩失落。他走过来,问我,真不是你干的?我的眼神让他坚信这事真与我无关了,似乎他马上就可以开着三轮车继续上街拉客了。他回头跟阿昌说,你们最好把大丁和巨象找来,不要冤枉我儿子。这事并不难办到。半个小时后,阿丁和巨象便一前一后进了屋,他们看起来一脸茫然,似乎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把他们找过来的。我倒是有点羞于见到他们,我还真成了软弱的叛徒,他们都成了英雄。他们看了看屋里的人,突然发现角落里耷拉着头的我,同时吓了一跳,一枪,你怎么也在这里,怎么回事?他们的故作惊讶让我一下火了,至少在我看来他们是在演戏,而且还演得这么逼真。何必呢?这不是明摆着要坑我吗?敢做不敢当的人怎么会是英雄?我抬头看着他们,我说,你们谁干的,就跟警察说清楚,别赖我头上。大丁说,怎么啦?巨象补充,是啊,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一起回家抄家伙的吗?难道这事他们也想耍赖?
你真去啊?大丁差点笑了,我那是骗他们的,缓兵之计,你懂吗?我们打不过他们的,他们十几个人,一人一拳头都能把我们擂死,他们也傻,就那样眼睁睁看着我们溜走了,回家后,我一直待家里,没敢出门,这点我妈完全可以作证,我怎么可能去砍人家的手指头呢。
是的,我也一直在家里。我爸可以作证。巨象说。
你有一把日本刀。
那是我骗人的,说着玩的,你见过吗?
大丁反駁得好,我确实没见过他的日本刀。
怎么回事?我有点蒙了。他们不像是在撒谎。他们撒谎的样子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我父亲意会到了什么,他拍了拍民警阿昌的手,把他叫到了一边。
他们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中间隔着黝黑男人的高声控诉,大丁和巨象一左一右站在我身边,他们显然也蒙了,现场的混乱程度远远大于他们所能从容面对的能力。大丁低声问我,你为什么要陷害我们,你自己干的事,你自己承担啊。我能听出大丁话里的怨恨,虽然声音很小。巨象显然已经和大丁站在一起了,这小胖子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最喜欢和我一起对付大丁了,仿佛我们只有在一起时才是大丁的对手。这次,我彻底失败了。然而我并不在意他们在我身边的存在,我不愿意听他们说什么,我希望他们不要靠着我站,离我远一点,我想听一听父亲和民警阿昌说了什么,是的,在那一刻,我竟然敏感到开始胡思乱想,我甚至觉得父亲会拿女儿来贿赂阿昌,就像上次拿三斤章鱼头换一张无犯罪证明一样。
遗憾的是,我没能清楚地听到父亲和阿昌的对话。他们返回时,阿昌笑着,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膀。我心想坏了,难道他们已经达成了秘密协议。阿昌跟我父亲说:“放心,没事的,孩子还没十四周岁吧?不满十四周岁是不负刑事责任的,不过得先到所里待几天,等伤者的家人回来了,你们再面对面谈谈。”这话像是对我说的,因为他看了我一眼。父亲点着头,“医药费当然我来负责,需要照看的话,我叫阿旋回来。”听到我大姐的名字,阿昌的眼睛亮了一下,也许只有我能察觉,任何任何蛛丝马迹都躲不过我的眼睛。
既然大家都觉得是我干的,那就是我干的吧,我能承担,没必要要谁为我付出代价,尤其是我姐姐。我两个姐姐长得好看极了,尤其是大姐旋,但她一开始就很明确,阿昌不是她喜欢的人。
他们觉得事情弄清楚了,要先带我去所里。大家都散了吧。民警阿昌挥着一只夹烟的手,他总是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另一个民警开始合起记录本,实际上本子里也没写几个字,并示意那个一直握着作案凶器的黝黑男把凶器放进一个白色的袋子里,他挺不耐烦的,“现在菜刀上都是你的指纹了。”黝黑男一下子慌了,脸煞白,连忙把菜刀丢进袋子里,像是之前握的是条蛇,这会才意识到。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血真腥。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
那不是人血,是鱼血。我大声说。
你闭嘴,没让你说话。我父亲又大声呵斥。
父亲实在容不得我再添乱了,他已经在使出浑身解数救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和全力以赴。这些年我给他添的乱已经够多,都有点习以为常了。显然这次闯下的祸不同往常,砍下和接上两根手指都不是小事,得花好几万,钱从哪来,还不是我那两个姐姐。问题是,他妈的,那两根手指头真不是我砍的,“不是你砍的那是谁砍的呢?”我只要为自己申冤一次,他们都得这么问一次,好像我必须得说出是谁砍的才能证明我的清白。我只能沉默。我刻意沉默,说什么也没鸟用。在派出所那几天,我倒没受到什么委屈,我不过是未满十四岁的小屁孩,加上阿昌喜欢我大姐,总之,他对我还挺照顾的,甚至想跟我套近乎,他说他小时候也狠,在街上当混混,也打过人,砍过人,后来上了警校,才当的警察……看似在跟我讲一个励志的故事,目的是希望我能向我姐转达。他做梦,在我看来,他虽然当了警察,不过是换一种形式在街上当混混罢了。我只等着证据能帮我证明一切,比如他们肯定会检验出来,那把菜刀上的血真的是鱼血。
我那两个在深圳工作的姐姐都回来了,在警局,和对方的父母,分坐两边,在民警阿昌的调解下达成了协议。我不在场,但能想象那场景的被动。我的家人得点头哈腰,笑脸相迎,赔礼道歉,为我犯下的罪,他们得赎。想到这里,我很痛苦。
一个礼拜后,我回了家,是阿昌开着摩托车送我回来的。我竟像个客人那样被迎进家里,我从没有这么被家人隆重对待过。我两个姐姐都还在家,那天中午我们一起吃饭,阿昌也在场,在这个事情上,他算是帮了我家一个大忙,我闯出这么大祸最后用不多的钱摆平了,而不用去蹲劳改。我大姐旋说她不出门了要留在家里照看我,她看样子不再讨厌阿昌的存在,也许这是父亲一手策划的结果,不过看大家和颜悦色的样子,倒像是一件好事。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是个闯祸的小孩,我只能让自己看起来乖一点,就像所有证据最后都证明行凶者是我一样,比如他们检验出菜刀上的血迹与伤者吻合,比如警察把大丁一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所谓的日本刀……有些事情确实蛮诡异。
自此,我和大丁没了来往,听说他很快就出外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城市;巨象搬家了,他父亲倒卖橡木家具赚了一笔钱,在四十米大道买了房子。好长一段时间,我过得很无聊。我大姐话是说要照看我,实际上没多久就和阿昌拍拖了。有一天我上街闲逛——我很少上街了,对街上的一切都感觉陌生。突然一个年轻人喊住了我,他在街边摆个水果摊,可我不认识他,或者见过,但真不认识;他看着我,举起手掌,有两根手指稍微弯曲,很明显能看出畸形。我大悟,这人就是传说中被我砍掉两根手指头的家伙,可我们竟然是第一次见面。不,他显然是认识我的。他笑着说,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感谢你,你把我砍醒了,要不是你,我现在还是个街头混混,现在……我父母也回来了,不外出了。我们一起低头看他的水果摊,品种还不少,看样子生意不错。
我正想做最后的辩解,我想说真不是我砍的,真不是。我还没说话,他又说,那天你拿着一把日本刀,疯了一样,把我们所有人都吓跑了,我摔了一跤,没想到你还真砍了,你他妈的太狠了。
问题是,我哪来的日本刀?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