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2017-07-17王彧浓
岁月轮回,静水流深。我们每个人的生命烛火,或长或短,可明媚可幽暗。一生的注脚,无非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十年如一日。清晨,不见得燃烧起激情荡漾的希望;夜晚,也未必会翻腾出掏心挖肺的惆怅。期待不多,遗憾不少。人生,就是周而复始看日出日落;疲于奔波,无非为了黄口小儿的一日三餐。诗意甚少,梦想渺茫,平淡家常。这些,或许才算过日子的真谛吧。诚觉索然无味,生活原本该着如此这般。也许,在偶然某个清晨来临的一瞬间,看晨曦微露、大地蒸腾,会感叹生命的神圣、人生的短暂和自我的平凡。泰半岁月,还是在悄然无声间静静滑走。泛黄的老照片,珍爱书籍扉页上还留有当初买书的时间和美丽心情,脖子上不知何时也有了遮不过去的深深浅浅的皱纹,才惊呼一声:时间都到哪里去了?生命旅程如此光辉神圣,人们本该如虔诚教徒般朝圣前行,去领略和窥探人生最隐秘的箴言。怎么会稀里糊涂如微茫小草,都接近一世一枯荣了,还是不懂得生活的意义和自我的追求。朝如青丝暮已成雪,也只是明白了不管我们人类有多么的多情,终究熬不过永恒无情的日月星宿和大地山川。年少时,想伸出双臂拥抱全世界;将手缩回,才惊觉怀抱里只有年迈的自己和记忆里奔跑的青春。人生,难道将生将死,将死将生,也只是天地间的匆忙过客,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面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忽然有种泪流满面的冲动,心是如此的宁静和百毒不侵,那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了动荡和万箭穿心。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到达了这样的境界,一个人该有多么自在逍遥。然而,世间没有一样东西会白白拥有。每一次脱胎换骨的领悟,必然伴随惊心动魄的煎熬与考验。生或死,是细若游丝的一根线。此端彼端,如此抽象的人世间头等大事,佛教视作了脱生死。孰人真能做到大彻大悟?是弘一大师最后的绝笔“悲欣交集”,还是圆寂前高僧眼角落下的一行清泪?或许,只有在生死一线的刀尖上嗜过滚烫的血,才真正品尝得懂人生一碗白米粥的可贵与甘甜。多想认真的年轻和优雅的老去,可那需要极高的人生修养和生而逢时的大造化,非寻常人家都能做到。也许,只有沉浸在艺术世界里,一头扎到笔墨山水中,才能忘却时移世易,江山已非旧河山,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尊贵与清雅,只有在艺术天地里,才不会呈现执念状态。当脱下世俗凡衣,在削发剃度为僧的人生转捩点,难道把万丈红尘都悉数放下了吗?还是我心依旧斑斓潮湿,如欲心心相印,仍在各种悲喜交集处。只是,现实世界负我,方躲进丛林古刹,用笔墨丹青报之以歌。玩艺丧志,那是其志尚小。真正志大者,玩艺养志立志,其志还能永载史册。宽容的美术史,不会计较奢望开历史倒车的前朝遗民们;也不会忽略青灯古佛下的衲子深情。这些多情僧侣,用手中画笔释放生命热力,那是微茫的人、和高贵的人性尊严。身披袈裟前,他们也曾是有志儒生,怀揣报国理想。理想破灭,改天换地,诸多儒生选择隐遁。那么多隐遁的儒生加起来,便是一个大时代。
在时代面前,所有人都是脆弱的。所以,才有了时势造英雄这样的警语。如此时势,成全了这样一些人,他们是僧侣、更是画家。传世之作,千古流芳;画艺之高,震古烁金。不管他们用画笔去眷顾昔日旧河山,还是用丹青绘事去参悟无无既无、湛然常寂?美术史都该为之树碑立传,纪念他们;并探寻和理解包裹在僧衣下一颗颗滚烫炙热的心,是否真能诠释衲子最深情。弘仁,便是这样一位画僧。《江边独棹》,是弘仁的一幅代表作,画作为立轴。一抹江堤,枕江独立,墨淡孤寒。堤岸上枯树凋敝,寂寞无依,斯须尽落,更显疏瘦,似隆冬之树。江上有一孤舟,舟上有高士独坐。江堤、老树、舟楫在画幅底端,是画作近景。中景则为大片空白,寓意江水。大片空白代表江水,那份感觉却真实存在。方寸之地,竟有天地之宽。整幅画面无一滴水,但有江水烟波浩渺之实感。留白其后为对岸远山,远山之后便又是大幅的空白。空白处有画家自题诗:“淡山如客树如禅,意到无声各杳然,落笔不知谁是画,和身都入水精天。”画作内敛含蓄,干净清淡,意境深远。简淡的就像一碗白米粥或手擀面,寥寥数笔,平和纯洁。然而,且慢。白米粥和手擀面,难道果真无味吗?感觉无味,是经历了太多的推杯换盏和品尝了太多回的珍馐美味。夜雨归家,喝上爱人端来的一碗白米粥,会咂摸出白米粥甘甜的层次。生病体弱,吃上妈妈的手擀面,一碗滴了少许麻油的清香手擀面,便是记忆里最深刻的佳肴。经历得越多,品尝得越多,越懂得百不厌烦的反而是那些最家常安静的。那份沉淀下来的美,是永远不腻的。水墨因有大幅留白而更富灵魂,读懂了留白的美,就像品出了白米粥的甜。
画作让读画人和江水融为一体,瘦硬的笔法,浅淡的墨色,更凸显沿江景致的清冽。安之若素的格调,只因拥有一颗纯然之心。该画是画家弘仁学习倪瓒的风格之作,从中可以看出画家对倪瓒的醉心和倾慕,这是弘仁的个人审美诉求。倪瓒作品最典型的特征是洁净、泠然、孤高,《江边独棹》基本遵循了倪瓒画的程式。但弘仁这幅作品较之倪瓒,笔墨显得更圆融些,顿挫转折也较多,勾勒中并有皴擦,树石勾皴多有渲染,这是弘仁有别于倪瓒之处。二人画作虽都彰显画家精神的至洁至净,但弘仁作品好像少了些孤傲、近了些人情味儿。《秋亭观瀑》,是弘仁另一幅代表作。此画乍读,给人以一种置身冰雪世界的奇妙幻觉。四下里一片广寒寂静,唯有精雕细琢的冰雪山峰,澄澈洁净。冰雪山峰太安静了,好像被施了魔法,定格在了一瞬间。于是,有了读画人的冰雪奇缘之旅,这里没有时间的维度,唯有万籁俱寂。因为冰雪会消融,所以一切被冰封。幻影中,冰冻山体像水晶般灿然凛冽。难为画家居然能用水墨,营造出沉寂冷清、天寒地冻的意境。画面冷得让山体看起来像冰雪封山,澄澈得如水晶般剔透清亮,最让人迷惑不解的是畫面之静。深沉读画,画里的那种静,像是散发巨大能量的磁场,能把人的心全部吸附了进去;但觉万物皆空,唯有画里的冰雪荒山。如此强大的气场是如何营造的?或许画面里的山体,呈现出了圆环状。读画视觉的落脚点从凝视着群山,到归宿落脚处在群山环绕的中央空无处,人心就好像进入了能量漩涡场。群山巨大的安静力量,最后集中压迫到了中央空灵处。于是读画人也被迫陷入了到这份沉寂中,只会觉得越来越静,越来越冷。
心,随之沉了下来。画如其人,弘仁的性格即是安静、高洁、清淡、飘逸、沉稳、深刻、岑寂。他本是这样的人,便呈现相应的画风。他的作品,给人突出的感受是两点:一为清冽,二乃寂静。弘仁,安徽歙县人。他俗姓江,名韬,字六奇,后改名舫,字鸥盟。弘仁生卒年为1610-1664,少年清苦、性癖、家贫。江氏在歙县是望族,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年少时他在歙县读书,之后去了杭州,成为“杭郡诸生”。此后,他与母亲重返歙县,拜当地名儒汪无涯为师,研习五经,准备科考。弘仁一生清寂孤苦,早年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时,就以事母至孝闻名。顺治二年,弘仁36岁时,清军大举进攻徽州,他是明末诸生,在清兵进逼徽州时,他与其他同乡奋力反抗。反清复明失败后,徽州陷落,部分抗清志士转入福建。弘仁随老师汪无涯也离歙赴闽。次年,清军再攻福建,弘仁又躲进武夷山的天游峰。不久,他在武夷山落发为僧,法名弘仁,字无智,号渐江,又号梅花老衲,皈依古航道舟禅师。此后,他再不用俗名。数年间,他云游各地后重返故里歙县,住西郊太平兴国寺和五明寺,一心研习画学。他一生主要的艺术活动集中在安徽和江苏一带,经常往来于黄山、白岳之间。他有一方印,即刻“家在黄山白岳之间”。弘仁本是儒生,自小喜好文学,绘画一生从未间断。弘仁天性本是孤寂清寒之人,又因现实所迫而出家为僧,在终年参惮问道的孤独中,更加熏陶出自己再无红尘温度。如果说他还有对人生的眷顾,和对实现自我价值的抱负心,那就是他把全部的热忱倾注在了绘画中。因为他的内在精神气质是清寂、孤冷和安静的,所以他把这些精神内涵,融入和弥漫进了画的气息间。
弘仁是“新安画派”的奠基开路人。他与查士标、孙逸、汪立瑞四人,并称清初“新安四大家”,也称“海阳四大家”。画史上,弘仁与髡残、八大山人、石涛为画坛“四僧”。弘仁早年师法宋人,落发为僧后师法元人,尤其推崇倪瓒画法。他的众多作品,都是刻意仿学倪瓒之作。在他画作的题画诗中,也尽情流露出他对倪瓒的追慕,如“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诗”。弘仁以倪瓒笔墨为“筋骨”,取其笔力;以黄公望笔墨为“血肉”,取之墨韵。然而,弘仁并非保守迂腐之人,他师前人,更师造化。他爱大自然,返歙后,他每年必游黄山,以黄山真山实水为样稿,吸收黄山之天地灵气。他的山水画也多以黄山、齐云山为主题,境界开阔,深得黄山气质。较之倪瓒作品,他多了温润;较之黄公望山水,他多了挺拔和方正。弘仁畫山水多方折、块垒之形,整体风格显得更为静穆、井然。佛家提倡看破不说破,明白不表白。落实到绘画中,弘仁也是惜墨如金,能简则简,使得画面清淡整洁。《庄子·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弘仁之画亦如庄子形容之美,含蓄、内敛、醇厚。画境洋溢着画家对大自然和世外桃园纯洁理想生活的倾慕,画中景物也被画家人为的进行了纯化和过滤。冰清玉洁,纤尘不染。弘仁也擅长书法和诗词,有诗、书、画三绝之谓。书法上,他楷书学习颜真卿,行书学习倪瓒。同时,他也工八分书和篆书。作为前朝遗民,弘仁眷恋故土。他曾作诗:“偶将笔墨落人间,绮丽楼台乱后删。花草吴宫皆不问,独余残渖写钟山”。钟山,是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所在,此诗的悲怆伤感,肝肠寸断。
弘仁山水画,无论是小品还是巨制,黄山是他的灵感源泉和丰厚宝藏。弘仁《黄山册》共60幅,画了黄山60处风景点,可谓黄山写生第一人,笔墨简洁清朗。因为他有置身山林的纯熟体验,较之倪瓒作品,弘仁之画多了清新亲近、少了孤僻孤高。他与石涛、梅清,成为“黄山画派”的代表人物。查士标在题弘仁山水画中道:“渐公画入武夷而一变,归黄山而一奇”;石涛则赞道:“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弘仁是个刚健之人,在明清易代之际,作为儒生出身的他因复国无望而栖身佛门,成为僧侣。礼佛之余潜心作画,将一腔热忱和生命热力,宣泄到书画创作中。弘仁虽醉心书画,但他依然是佛门弟子,从未改变。在清初四画僧和新安四大家中,弘仁皆居其首。在四僧中,出家、并与尘世绝别之心最为彻底的,也是弘仁。他每日挂瓢拽杖,芒鞋羁旅,或长日静坐空潭,或月夜孤啸危岫,心如古井,静水流深。
作者简介:王彧浓,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