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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第七天》的生死叙事

2017-07-17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23

名作欣赏 2017年30期
关键词:刘梅余华死者

⊙杨 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23]

鲁迅与《第七天》的生死叙事

⊙杨 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23]

余华是一位不断从鲁迅那里摄取“资源”的作家,他的最新作品《第七天》显示了他对鲁迅精神传统的延续和继承,这种延续和继承主要表现在《第七天》的生死叙事中。本文主要从生和死作为一种人生态度、一种叙事结构和一种批判方式三个方面展开论述,分析余华的《第七天》在形式和内在的精神血脉中对鲁迅的继承,显示鲁迅的创作传统和精神资源在新世纪的发展。

余华 《第七天》 生死叙事 鲁迅

余华以先锋作家的身份登上文坛,其作品体现出强烈的、具有叛逆性质的先锋精神,除此之外,他的作品还具有鲁迅精神传统。早有论者对余华的作品进行过仔细的研究,认为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都在不同程度上继承了鲁迅的文学创作传统和精神传统。他不仅在形式上,而且在精神上不断地从鲁迅那里摄取“资源”:“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不用华丽的辞藻,没有假仁假义的话语,承传内在的心灵节拍和精神特征,令人几乎找不到刻意的模仿,而血缘纽带的绵延却情深意切。”而余华也曾经在访谈中谈到了鲁迅对自己巨大的影响作用:“鲁迅是我至今为止阅读中最大的遗憾,我觉得,如果我更早几年读鲁迅的话,我的写作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状态……但是他仍然会对我今后的生活、阅读和写作产生影响,我觉得他时刻都会在情感上和思想上支持我。”

余华谈到一些作家对他写作方式的影响时说:“像阳光对树木的影响一样,阳光对树木的影响是要树木以树木的方式成长,并不是要他变成阳光的方式去成长,这就是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影响。”这句话用来形容鲁迅对余华的影响非常适合。余华的这种自觉或不自觉地对于鲁迅的继承,或者说鲁迅对余华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其最新作品《第七天》中也可以看出来,这种影响不是生硬的形式上的模仿,而是内在的精神血脉的融合。

一、生和死:作为一种人生态度

余华的《第七天》最明显和最不容忽视的就是生死叙事。生和死、存在与消亡是任何生命体必然要经历的,作为与人类生存密不可分的两种生命体验,对其进行书写有极大的必要性与价值。余华早期的作品中出现过大量关于死亡的描写,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断描写人物的死亡,例如《现实一种》中山峰、山岗两兄弟之间的互相残杀,《河边的错误》中的连环杀人案件,《活着》中福贵亲人的接连死去等等。余华把死亡当成文学的审美对象,一直以一种冷静的心态描绘这些接连不断的死亡,从中可以看出他对于死亡的正视态度。余华的这种对待生死的坦然在某种程度上与鲁迅的生死观有着契合之处。“鲁迅认为生命与死亡只是一个统一存在行为的两个方面,死亡只是生命的一种特殊形态,在其形而上意义上,两者是同一个哲学问题,死亡原型的表现其实就是一种特殊生命表现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说,死亡即新生。”而且“鲁迅从人的必死性这一残酷的真实中开掘出一种无畏地直面死亡的人生精神,主张对死亡是一种积极乐观、坦然承担的人生态度,指出只有正视死亡才能超越死亡”。余华和鲁迅一样,对待死亡的态度无疑都是勇于正视死亡,这种正视死亡的态度在余华的最新作品《第七天》中也体现出来了。

《第七天》是一部充斥着大量死亡事件的小说,甚至可以说是一部“死亡事件展览”小说,虽然总共只有十几万字,却叙述了十几个死亡事件。这其中包括个人的死亡,例如自杀的李青、得癌症的杨金彪、出车祸的李月珍、“跳楼”的刘梅、卖肾的伍超等,还包括突发事件或者灾难事件导致的死亡,例如因暴力拆迁而死亡的郑氏夫妇,因厨房着火而死的杨飞、谭家鑫一家人,因商场火灾而丧命的四十多个人等等。如此普遍的、大量的死亡事件,表现的是生活中的常态,毕竟真实生活中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出生或者死去,余华的这种书写不仅体现了他对于生和死的正视态度,还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死亡本该有的疼痛感,把死亡还给了日常。死亡在《第七天》中成了极为平常的事情,似乎任何人的死亡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惊愕与叹息。这种对死亡疼痛感的消减说明余华作品中的人物和余华一样,正视人生必死的结果,他们以一种坦然的姿态来面对生与死。

这种坦然并不是对人事的漠不关心,相反,是一种对生活本真的认识。在活着的时候就认真地生活,即使生活得很艰难,也不轻易放弃生命;当面对人生必死的境地的时候,从容地面对死亡,不惊慌失措,不恐慌恐惧。对于他们来说,死亡有时甚至是一种解脱,是一种新生。对于婚姻和事业都遭遇失败的李青来说,死亡无疑是一种解脱。李青和杨飞本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但是李青在婚姻生活中因为不甘于平淡而出轨离婚,最终惨遭抛弃,再加上事业失败,她选择了自杀。自杀并不是李青唯一的选择,但是自杀却可以把她从这个令人疲倦的世界中解脱出来。同样,癌症晚期的杨金彪为了不连累儿子杨飞而主动选择离开,自己一个人默默死去,这时候死亡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如果说李青和杨金彪的死亡是一种解脱,那么张刚和李姓男子的死亡则是一种新生。李姓男子因为假扮女子“卖淫”而被警察抓捕,警察张刚在对其审讯的过程中使用暴力导致其生殖器受伤,二人因此结仇。李姓男子进行了长达三年的抗议行动,最终的疯狂报复行为导致警察一死九伤,他自己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他们二人在生前虽然有着解不开的仇恨,但是这种仇恨并没有跨越死亡的鸿沟,他们选择“一笑泯恩仇”,把仇恨停留在生者世界,把友善带到死者世界。李姓男子和张刚在死后宛若新生,不仅不计生前的恩怨情仇,还惺惺相惜成了好朋友,一起下棋,相互斗嘴,其乐无穷。可以说,是死亡给了他们又一次的“生命”,给了他们重新“生活”的机会。

作家对于生和死的态度对其写作有着重要影响,只有可以正视生和死的作家才能够把作品中的生和死写得如此坦荡和富有生气。余华之前的作品,例如《活着》,写了很多人生的事故所导致的死亡事件,其中透露的是一种“生的坚强”“死的挣扎”的信念。但在《第七天》中,余华对于生和死的描写少了一种坚强和挣扎,透露出一种对人生必死的结局的坦然,这是他对于生和死的新的书写。

二、生和死:作为叙事的结构

鲁迅的小说常常具有某种独特的叙事结构,这种叙事结构不但像话语一样具有叙事功能,而且往往比话语本身更能传达丰富和深邃的内涵和韵味。鲁迅小说中的叙事结构对于小说内涵的呈现非常重要,甚至有时候某种叙事结构具有本体论意义或深沉的文化寓意。例如只有用“看”与“被看”的二元对立结构来解读《示众》,才能深刻体会到鲁迅不仅仅是在描绘“一群看热闹的人的音容姿态、愚蠢表情,以及一种近乎恶浊的气息”。同样的,《第七天》中也存在着一种二元对立的叙事结构,那就是生与死的二元对立结构。只有注意到《第七天》中关于生者世界与死者世界的二元对立的书写,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这部小说。

了解了余华对待生和死的坦然态度,就不难理解他会以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的身份,把生者世界和死者世界放在同等的位置上给予审视。《第七天》描绘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而且是相互对立的世界——生者世界与死者世界。在小说中,生者世界“人人生而不平等”,充满了倾轧、冷漠甚至荒诞。小说一开始就通过殡仪馆里死者们的描写,深刻地揭露了社会的不平等。在殡仪馆里等待火化的死者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身份普通的死者,另一部分是有着特别身份的贵宾死者,比如说市长,他们同样都在讨论墓地、寿衣和骨灰盒,但是从他们的言辞中可以看出明显的贫富等级差距。贵宾区死者的寿衣价格都在两万以上,穿着像宫廷里的人物,骨灰盒也是富丽堂皇的,价格都在六万元以上;相比较而言,普通老百姓的寿衣价格在一千元上下,而骨灰盒的价格在二百到八百之间不等。不仅如此,贵宾死者还有权利“插队”火化,而普通的死者只能通过“叫号”排队等候。

生者社会不仅充满了不平等,还充斥着冷漠、荒谬与怪诞。刘梅因为男朋友给自己买了一个假的苹果手机而生气地想要跳楼,她气愤地在网上公布了自己自杀的意向,网友们看到之后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人性关怀,反而在积极地讨论何种死法会更舒服些,因为他们觉得就算“自杀也得善待自己”。医院把夭折的或被抛弃的婴儿当作“医疗垃圾”丢弃在河边处理掉,这种行为遭到了百姓的谴责,医院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不得不做出道歉,但是道歉的内容却是这样的:“会妥善处理这二十七个医疗垃圾,给予这些医疗垃圾以人的待遇,火化后埋葬。”本应该如实报道社会新闻的媒体常常不报道事件的真实状况,只会掩盖和粉饰,比如在强制拆迁和暴力拆迁中死去的夫妇并没有被报道出来,媒体掩饰说没有人员伤亡;在商场火灾中遇难的人明明有四十五个,却只报道七个,隐瞒了三十八个死者,并给这些死者的家属封口费以防事情外泄。新闻媒体的报道毫不负责,而观众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们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与冷漠、荒诞的生者世界进行对比,死者世界则是和谐、友善的。“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死者世界的生活环境是和谐、安全的。开饭店的谭佳鑫一家人再也不用担心公安、消防、卫生、工商、税收这些部门的人,以火灾隐患、卫生条件不合格为由要求他们送礼送钱,否则不让他们开业,也不用担心这些人白吃白喝而导致饭店入不敷出了。在这里,他们还不用担心食品安全问题,远离了毒大米、毒奶粉、毒馒头、假鸡蛋、皮革奶、石膏面条、化学火锅、大便臭豆腐、苏丹红、地沟油,享受着“国宴”的吃喝待遇。

这里的生活环境非常和谐,人与人之间也非常的友善。被当作“医疗垃圾”处理的二十七个婴儿生前被无情地丢弃,但是在死者世界可以快乐地唱歌,他们享受到了来自李月珍的母爱般的呵护,而别人也可以聆听、享受他们夜莺般的歌声。他们互帮互助、团结友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在刘梅前往殡仪馆之前的“净身”仪式中,每一个人都参与到这个仪式当中,替刘梅缝她的裙子,为她净身,因为“那边的人知亲知疏,这里没有亲疏之分。那里入殓时要由亲人净身,这里我们都是她的亲人,每一个都要给她净身。那边的人用碗舀水净身,我们这里双手合拢起来就是碗”。这种亲人般的呵护是刘梅生前没有体会过的,恐怕也只有死后才能感受到。

《第七天》中的这种“生”“死”对立的结构不仅有叙事作用,还把余华想要表达的关于当今这个社会的疼痛凸显出来了。只有以一种生者世界和死者世界相对立的视角来解读《第七天》这个文本,才能更深切地感受到余华对当今社会的批判。

三、生和死:作为批判的方式

毫无疑问,鲁迅的作品是深刻的、极具批判性的,这种深刻性和批判性表现在他为了达到“启蒙”和“立人”的目的,真实地描绘出了“病态社会”中不幸的人们,例如《祝福》中的祥林嫂、《故乡》中的闰土和杨二嫂、《孔乙己》中的孔乙己、《阿Q正传》中的阿Q等等。鲁迅不仅描绘和揭示了这些可怜人自身的“不幸”,还对这些人物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国民劣根性”和当时“病态”的社会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同样的,余华充分继承了鲁迅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在《第七天》中不仅真实地描绘了当下人与社会的状态,还对冷漠、荒诞的社会进行了强烈的批判,对社会底层人们表达了同情与悲悯,显示了鲁迅精神在21世纪的延续和传承。

余华的批判精神显示在他以冷静的心态、真实的笔触描绘了当下这个世界的美丑善恶,写出了国人的生存困境。《第七天》对当今这个社会的生存乱象进行了一系列的描绘,这种描绘主要集中在很多新闻事件上,比如暴力拆迁、暴力执法、丢弃死婴、非法卖肾等等。虽然这些事件是新闻事件,但是实际上,这些事件在我们的生活中可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不再是“新鲜事”,甚至可以说是人们的“日常见闻”。余华以一种社会“零距离”的视角、以“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勇气和无畏精神对整个社会进行正面强攻,剥开社会溃烂的创伤,讲述着大家讲不清楚和不愿意讲的故事。这些故事不仅仅是小说中的故事,还是构成当前国人的生活处境、整个社会的生态环境的基本要素,是“生”的无奈与可悲。

余华的批判不仅体现在他通过对一系列新闻事件的描写,写出了“生”的无奈和可悲,还体现在他通过“生”和“死”的对比描写,写出了这个社会“生”不如“死”的现状。“人人生而不平等”的生者世界和“人人死而平等”的死者世界的对比,令人感觉活着还不如死去,这是余华的批判,但是余华的批判又不止步于此。余华在《第七天》当中,不仅写出了当前社会“生”不如“死”的现状,还进一步描写了人死后面临着的“死无葬身之地”的困境。余华用“死”否定了“生”,又用“死无葬身之地”否定了“死”,这种深刻的怀疑和否定精神显然具有鲁迅遗风。

在《第七天》中,人死后如果他的亲人和朋友没有为他们购买墓地,或者是世间已经没有亲人和朋友可以为他们购买墓地,那么他们就无法去殡仪馆火化,也无法把骨灰埋在准备好的墓地中以便安息。这些无法安息的死者,比如那二十七个婴儿、郑氏夫妇、谭佳鑫一家人等等,就会自动来到一个死者聚居之地——“死无葬身之地”。“死无葬身之地”在表面上是指死后没有可以安葬的地方,但是还有另外一种深意:在传统思想中,中国人重视安土重迁,认为人死后应该埋在土里,死者无法入土为安被视为一种极其严厉和残酷的惩罚。余华把人死后停留的地方叫作“死无葬身之地”,是意味深长的。一方面,小说描绘了“死无葬身之地”,美好,景色秀丽,人们和善,“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了有核的果子,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他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还有一些有肉体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但在另一方面,小说又描写了他们要离开“死无葬身之地”,前往墓地安息所要付出的巨大的代价。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小说中刘梅和她男朋友伍超的悲剧。他们都是社会底层人员,刘梅还被称为“鼠妹”,因为他们像老鼠一样生活在地下的防空洞里。当刘梅“跳楼”死亡之后,伍超想买一块墓地给她安息,但是对于伍超这样的社会底层人员来说,想要买一块墓地是很难的事,因为墓地的价格已经涨得和房价一样高了,他只能通过非法途径卖肾,把卖肾所得的钱用来买墓地。最后,刘梅虽然有墓地可以安息了,但伍超却因为伤口感染而死。一个人的安息要以另一个人的死亡为代价,这种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不去安息的话,就得停留在“死无葬身之地”,虽然这些人被称为获得了永生,但是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煎熬?

余华在《第七天》中用“人人死而平等”的死者世界否定了这个充满乱象的生者世界,但是又用“死无葬身之地”的虚妄否定了那个看似美好的死者世界。这种强烈的批判和否定意识表现了余华强烈的介入现实的愿望,在一定程度上又是鲁迅“绝望的反抗”精神的延续。

①吴小美:《鲁迅之于余华的“资源”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12期。

②余华:《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见吴义勤编:《余华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页。

③余华:《我的文学道路》,见吴义勤编:《余华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4页。

④⑤王德禄:《鲁迅的生死观》,《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

⑥徐永泊:《鲁迅的〈示众〉》,见《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3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793页。

⑦⑧⑨⑩⑪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17页,第105页,第23页,第225页,第197页。

作 者

:杨 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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