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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成名的“垫脚石”: 赫斯特污名传世的原因探析
——以美国新闻职业专业化与职业权威建构的历史为视角

2017-07-16樊亚平丁丽琼

全球传媒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垫脚石赫斯特新闻业

樊亚平, 丁丽琼

集体成名的“垫脚石”: 赫斯特污名传世的原因探析
——以美国新闻职业专业化与职业权威建构的历史为视角

樊亚平1, 丁丽琼2

赫斯特是世界报业史上最著名的报业家之一。然而,以成名为目标,在新闻业等领域又确曾获得显赫成就的他,留给当时和后世的却几乎全是污名。其中原因固然复杂,有赫斯特自身因素,也有报业和政治领域的竞争对手对他的恶意攻击与污名化,但更深层的因素是,其报业实践虽丰富多样,却“缺席”了美国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实践,甚至与这一潮流逆向而行。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实际上成为美国新闻专业主义建构过程中和新闻从业者谋求集体成名道路上的“垫脚石”。

赫斯特;污名;新闻专业主义;职业权威;集体成名

赫斯特(Hearst)是美国乃至世界报业史上最著名的报业家之一。他24岁投身报业,新闻生涯长达64年。他曾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新闻帝国,被称为“美国新闻业最重要的人”(Nasaw,2001,p.156)。除了报业领域的成就外,他的影响还扩及政治。他以入主白宫为目标,借助其报刊多次参与竞选,并曾组建独立政治联盟。能否获得他的支持,往往关乎两党候选人竞选成败。没有他的影响,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也许永远是一个失意的小政客,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也可能永远不会获提名(Swanberg,1961)。他在国际问题上也一度具有极大影响力,英国首相丘吉尔、德国总理希特勒都曾是他的座上宾;而在电影、收藏、建筑等领域,他也是声名赫赫。他创建有自己的电影公司,投资拍摄过百十部影片。他耗时近30年,亲自参与设计,为自己建造了美国最有名的私人庄园赫斯特城堡,其中的收藏多是无价之宝。

然而,这样一个在诸多领域有着显赫成就、重大影响力的报业巨头、政界大佬,留给当时和后世的却几乎全是污名。他被称为“一个污秽的、贩卖骇人听闻的黄色新闻的商人……一个伤风败俗的怪物”(维塔利·佩特鲁森科,1981,p.78)、一个“试图控制对我们共和国健康生活极为重要的信息来源”的“报阀”(Nasaw,2001,p.331),以及美西战争的“制造者”,麦金莱(Mckinley)总统刺杀案的煽动者。“黄色新闻大王”“报阀”、社会道德的败坏者,几乎成为当时和后世对他的全部认知。何以如此呢?原因固然很复杂,有他自身的因素,也有报业和政治领域的竞争对手对他的恶意攻击与污名化,但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他一生报业实践虽丰富多样,但却“缺席”了美国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实践,且其主要实践与这一潮流逆向而行。

本文试图把赫斯特放在美国新闻专业主义建构的历史潮流与背景中,通过对其丰富多样的报业探索及缺席美国新闻专业主义建构实践情况的介绍,和其被作为美国新闻专业主义建构过程中的“垫脚石”而遭受批判和攻击过程的分析,对其以成名为理想最终得到的却是污名这一现象背后的深层缘由进行探究,希望以此使人们对他这一重要历史人物有更全面、更深刻的认识,弥补国内外学界这方面研究之不足,一定程度上消解人们对赫斯特极端片面的认识,同时,也使人们能从一个特殊视角认识美国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过程与实质。

一、 美国新闻职业专业化与职业权威建构诉求的兴起与发展

新闻专业主义的内涵与核心理念早已确定,最主要的是对客观真实、不偏不倚和新闻媒介与新闻工作者独立地位与作用的强调(郭镇之,1999,p.33),但对新闻专业主义的目标诉求、实践作用和历史贡献,不同学者却有不同的理解。笔者在此无意逐一介绍不同学者对新闻专业主义的目标诉求、实践作用等的不同理解与看法。综合目前有关新闻专业主义目标诉求与指向等的研究,笔者认为,新闻专业主义实际上是一个为谋求新闻职业专业化和新闻职业权威而建构的职业理念与规范体系,是新闻业为应对来自其他社会行为者的控制企图与激烈批评而形成的策略性系统和改进性方案。

任何职业的发展都会经历一个从较幼稚到渐趋成熟和专业化的过程,都会经历从不被社会认可与尊重到渐获社会认可与尊重的过程。这个过程往往非自然完成,而是依靠该职业从业者主动的谋求自身职业专业化和建构职业权威的努力。这种努力一方面源于其从业者谋求社会尊重的自发诉求;另一方面源于其他社会行为者给予的外部压力与刺激。新闻职业的产生与发展同样经历了这样的过程,这个过程同样既源于新闻从业者谋求职业专业化和社会尊重的努力,又受到来自其他社会力量的压力的促发。

美国新闻业谋求专业化和建构职业权威的努力开始于什么时间,不同学者见仁见智,并无明确而公认的结论。虽然1873年Hudson《美国新闻业:从1690到1872》发表后,便士报的发展史在某种程度上被认同为新闻专业主义的发展史(吴飞,2009),埃默里(Emery)父子在《美国新闻史》“面向大众的报业”一节中也将《纽约太阳报》视为新闻业有意识追求职业特殊性的专业之起点(埃默里等,2009),然而,若从该时期新闻业主流看,“党派新闻”(partisan journalism)仍是此时的新闻业最有力量的一翼。便士报虽以服务公众、脱离党派联系为口号,但对利益的追逐往往使其将所宣示的立场抛之脑后,导致其新闻充满偏见和虚构,新闻和文学间的界限模糊不清。可以说,这个时期许多报纸,或为政党的角斗场和舞台,或为“流言家的乐园”,是“二流作家实现作家梦的起跑线”(吴飞,2009,p.317),因此,还不能被称为新闻业谋求职业专业化和职业权威建构的起点。

严格来说,美国新闻业谋求专业化和建构职业权威的步伐起始于19世纪六七十年代。此说的依据是,从这个时期开始,陆续出现了许多讲求媒体自律的报纸,如《纽约时报》、查尔斯·达那接办后的《纽约太阳报》等和以追求行业自治与自律为目标的行业协会,以及以直面行业内问题、讨论新闻业功能、角色等专业议题为宗旨的行业杂志。从这些报纸制定的其从业人员应具备的专业行为准则或提出的办报理念,从这些行业协会对新闻行业自治和新闻职业道德自律的强调与讨论,从这些行业杂志对新闻业的本质、社会功能、记者的职业角色、目标和新闻业自身问题的自我批评等,均可以感受到,这个时期的新闻业已开始有意识地谋求新闻职业的专业化和职业权威的建构。

如果说从19世纪六七十年代到20世纪之前是美国新闻业谋求职业专业化和职业权威建构之努力的初步出现与发展时期的话,20世纪初至三四十年代可以说是这种努力结出果实的时期。这个时期到来的标志便是:新闻专业主义开始奠定了其在新闻职业中的统治地位,也就是说,作为一种职业意识形态的新闻专业主义,正是新闻业谋求专业化和职业权威建构之努力所结出的成果。这个时期,为了使新闻业能够称得上专业,具备专业水准和职业权威,成为受人尊敬的行业与职业,在前一时期已有努力的基础上,不同报纸、报人,不同团体、机构,以不同方式做了大量工作,逐步形成了较为完备的促使新闻业达到专业化和获得职业权威及社会尊重的新闻专业主义理念与原则体系。

美国新闻业谋求职业专业化和建构职业权威的努力,既出于自发需求,又出于外部压力。这种外部压力,既包括政治力量的干预与控制,又包括社会对新闻业的激烈批评。为了摆脱政党报纸带给报业的不良形象,为了避免各种政治力量对报纸的干预、控制,为了消解利用报纸进行宣传的企图,新闻业不得不谋求专业化与自治;为了应对社会对新闻业各种问题的激烈批评,新闻业不得不建构自己的专业原则与规范。社会对新闻业的批评,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对新闻业商业主义和煽情主义的批评为最典型。面对对商业主义和煽情主义的激烈批评,“专业主义作为一种改进方案,逐渐得到认可,并迅速付诸实施:新闻院系相继成立,专业组织开始组建,伦理规范逐步确立”,客观性原则逐渐成为新闻专业的“核心理念”,新闻业“成功地将否定的批评转化成肯定的象征,树立了媒介独立自主的形象”(谢静,2005,p.70)。

当然,针对新闻业问题进行的批评既有来自外部的,也有来自新闻业内部的。“由新闻业自身操纵的一些媒介批评可以解读为一种话语策略:专业权威的社会性建构策略——新闻业通过媒介批评来实现专业的权限设置和自我控制。”同时,这种来自新闻业内部的“媒介批评还承担了杜克海姆所谓的横向团结和群体认同的功能,起到了整合专业社区、加强内部控制的作用”(谢静,2005,前言)。

无论是来自外部的批评,还是来自内部的批评,对正在谋求专业化和努力建构职业权威的新闻业来说,都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美国新闻业谋求专业化和建构职业权威的历史,就是在这种与自身和其他社会行为者持续不断的博弈和对话中逐渐完成的。这种博弈与对话的结果便是,新闻业完成了从幼稚到成熟、从不专业到专业、从不受社会尊重到逐渐获得社会尊重的转变。

二、 赫斯特的新闻生涯与实践: 高歌猛进时代的多样化探索

虽然从19世纪中后期开始,美国新闻业进入了一个高歌猛进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以谋求职业专业化和职业权威建构为目标的新闻专业主义开始潜滋暗长并逐渐成为一个潮流和方向,但总体来说,新闻专业主义尚未成为新闻职业的主导性理念,这个时期的美国新闻业仍处于一个人声鼎沸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不同报人均可以从自身追求和价值观出发,进行多样化的实践与探索。赫斯特的新闻生涯与实践正属于这个众声喧哗、人声鼎沸时代的多样化探索。

赫斯特大学时代曾给自己树立了三个人生理想:法律、政治和新闻,且希望“在有利的情况下能使这三者的联合成为可能”(转引自Nasaw,2001,p.51)。从他最终的人生看,新闻生涯成为他整个人生中最重要的追求和整个事业的中心。他曾一度热衷政治,但新闻业仍是他所有努力的重心和全部事业的根基。只是对政治的热衷和对其新闻业的探索产生了不同的影响,也是其新闻生涯探索之所以与众不同、显示出鲜明的赫斯特特色的重要原因之所在。

赫斯特的新闻生涯是于1887年从其父亲手里接手《旧金山考察家报》(SanFranciscoExaminer)开始的。由于涉足新闻业之初的竞争需要,加上他当时不被众多报业大亨看好,甚至被“嘲笑”,故急于证明自己,再加上其进入新闻业之初的特殊办报理念与追求,因此他选择了一条人尽皆知的钟情“黄色新闻”的办报路子。凭借“黄色新闻”之路,在短短的12年里他由一个被众多报业大亨“嘲笑”的“可怜又可笑”的“酒色之徒”(McDougall,1926,p.253)变成了当时纽约众多报业大亨中的魁首,从一个无名小卒迅速崛起为令许多报业大亨刮目相看的报界新星。不过,这条“黄色新闻”之路并未成为其办报生涯的全部,而是在其一度将人生理想投向政治时悄然转换。

基于大学时就树立的人生理想,1899年,在报界站稳脚跟不久的赫斯特将目光投向政治。对赫斯特来说,参与政治具体表现为参加竞选,竞选国会议员,竞选市长,竞选副州长、州长,最终理想是竞选总统,入主白宫。与我国许多近代报人一投身政治便弃报而去(樊亚平,2011,p.92)不同,赫斯特投身政治的同时并未放弃办报,相反,报刊变成其参与政治的最有力的武器和最理想的平台,变成其政治活动的“军械库”。他借助报刊充分阐发自己的政治主张,淋漓尽致地批评竞争对手的政治主张,有效动员社会舆论,推动他自己主张的社会改革,扩大政治支持者队伍。与此相应,其报刊内容也由以前以煽情性、娱乐性和充满噱头为主要特征的“黄色新闻”转变成了从选民利益出发的较为严肃、诚实且积极的政治议题和公共讨论。

这种以报刊作为政治活动“军械库”的办报路子持续了大约23年。这23年里,借助报刊宣传,赫斯特的政治生涯一度顺风顺水,“成千上万的选民拜倒在了赫斯特的魅力之下”(转引自Nasaw,2001,p.215);他成了“一个能保证每天400万读者关注的名人”,而“拥有这么多铁杆追随者,是任何一个美国公众人物一直以来都不曾拥有的”(Palmer,1906,n.p)。然而,他的政治理想最终失败了。虽然借助报刊的配合,其竞选活动一度势头强劲,但由于各种复杂因素导致的最终失败,加上该时期其新闻帝国极度扩张所带来的财政危机,以及当时盛行的黄色小报给其带来的竞争压力等,使得从1922年开始,他逐渐将事业的重心重新放回到了办报之中。

重心回归后,赫斯特逐渐开始探索一种既不同于早期的“黄色新闻”之路,又不同于以报刊作为政治“军械库”的办报之路,即“第三条道路”。“第三条道路”一方面是针对赫斯特此前两个时期的办报追求与特点而言的;另一方面也是针对当时美国已存在的以众多黄色小报为代表的通俗报纸和以《纽约时报》等为代表的高雅报纸的二元对立的办报路子而言的(樊亚平、丁丽琼,2014)。按照赫斯特的设想,办报的“第三条道路”应既不同于黄色小报的肤浅与煽情,又不同于《纽约时报》的过于严肃,而是一种既有轻松美观的外形和富于吸引力的插图,又有“简洁明快”、写作水平较高的新闻;既有为忙碌的读者提供浓缩资讯的新闻,又有“为思考的人”刊登的特稿文章与社论的合乎中道的办报之路。“第三条道路”的最终目标是,提高报纸质量与声誉。赫斯特确信,市场应该会为这样一种报纸留有一席之地(转引自Nasaw,2001,p.430)。

“第三条道路”的探索可谓卓有成效,但随着大萧条时代到来后报刊广告量的下降,赫斯特报业帝国的财政危机开始加深,出于对自身地位及资本利益的担心,1933年开始赫斯特办报活动中的政治热情重新显现。只是,与以报刊作为政治的“军械库”时期不同,这个时期其政治热情不仅仅是一种热情,而且变成一种狂热、一种源于自我虚荣与专横一面和维护其庞大资本利益需要的政治狂热。表现在利用报纸公开支持希特勒,强烈反对罗斯福新政,极力反对美国报业同业工会组织,在全国范围内反对共产主义。在当时国际国内诸多事务上,他均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非常鲜明的立场。只不过与以前站在劳工、移民、选民立场努力将自己塑造成“无产者”代言人和“人民卫士”不同,这个时期的他对国内外事务的支持或反对,多基于其作为报业资本家的利益考虑和报业大佬的个人地位与虚荣(樊亚平、丁丽琼,2014)。

自我虚荣与膨胀及资本利益驱动下的政治狂热并未能救赫斯特新闻帝国于水火中。7年的大萧条、对赫斯特的抵制及30年代中期的抗议活动对赫斯特帝国造成了毁灭性影响。1937年时,其新闻帝国负债已达千万美元;1940年,他失去了9家日报和5家星期日报。他逐渐开始丧失对新闻帝国的控制权。此后,他虽一直未离开过新闻帝国,也曾出现过重掌江山、重振雄风的短暂时期,但其主要精力与兴趣点已开始转入报刊专栏的写作之中了。

纵观赫斯特整个新闻生涯与探索,无疑可以说是十分丰富的有着多种不同面向的。在他64年的新闻生涯中办过许许多多报刊,不同时期的办报策略与追求存在着很大不同,既有以“吃惊、惊叹、惊呆”(Startling,Amazing,Stupefying)(Swanberg,1961,p.47)为追求的“黄色新闻”时期,又有借报刊为其竞选助力、以报刊作为政治活动的“军械库”时期;既有以提高报刊质量和声誉为目标、探索不同于“黄色新闻”和将报刊作为政治“军械库”的办报路子的“第三条道路”时期,也有借报刊满足自我存在感、维护其资本利益的时期。这些有着不同面向的丰富而多样化的探索,共同创造了美国报业史上的赫斯特神话。

三、 缺席与背道而驰: 专业权威建构背景下对赫斯特的批判

赫斯特在报业领域的探索,无疑是美国报业高歌猛进时期众多探索中的一种。其新闻生涯中的不同时期,虽有着不同的目标与方向,显现出不同的路子与特点,但考虑到处于历史场景中的个体判断和把握历史方向的个体性及任何历史探索必然会有的多元性,赫斯特新闻生涯中无论哪种探索,都可以说有其自身存在的现实意义和历史价值。其早期对“黄色新闻”的钟情和后来基于自我膨胀与资本利益维护需要而在办报过程中表现出的政治狂热,虽有值得检讨之处,但若放在他64年的新闻生涯中,或与他一生所取得的报业成就相比,说瑕不掩瑜虽未必适当,但因此对他进行道德上的攻击和挞伐,将各种各样的污名一股脑堆到他的头上,对其几乎是一棍子打死,无疑是失当的和不公平的。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对赫斯特的批判主要内嵌于对“黄色新闻”的批评之中。面对“黄色新闻”批评的着眼点主要集中于报纸的社会文化价值层面,即强调其对社会道德的影响。在当时的批评者看来,“黄色新闻”不仅肤浅、廉价、丑陋、喧闹、粗鄙、愚笨、品味低下,而且在内容与形式上同时跨越了社会道德底线,它严重败坏着社会道德,导致了社会道德的沦丧。一方面,以煽情为主导原则的“黄色新闻”被指充斥着犯罪、暴力、灾祸和反映人类黑暗面的内容,渲染着“罪恶、犯罪、灾难以及人类的弱点”;另一方面,记者无情地刺探个人私生活,使人们丧失安全感,使报纸成为“公众和私人不道德生活的下水道”(Editorial,1897,p.12),此外,在内容上的煽情和不道德之外,报纸为吸引读者而采取的一些夸张的形式也被大肆批判。

在这场针对“黄色新闻”的批判浪潮中,赫斯特首当其冲,他被推向了这一浪潮的风口浪尖。美国第27任总统威廉·霍华德·塔夫脱就曾公开批评赫斯特,称他是“一个污秽的、贩卖骇人听闻的黄色新闻的商人……是个伤风败俗的怪物”(维塔利·佩特鲁森科,1981,pp.78-79)。坦慕尼协会在其《威廉·伦道夫·赫斯特的一生》的小册子中称,“口是心非、欺诈和堕落的记录是赫斯特在加利福尼亚获得成功的惯用伎俩”,控告赫斯特“利用他百万家财买来的报纸使作家沦为为他的个人野心服务的妓女”,指责他“违反道德礼节,践踏正义原则,侵入神圣的家庭生活领域,用猜忌和污秽污染了家庭气氛”(转引自Nasaw,2001,p.209)。坦慕尼协会的老板还宣布,他正在禁止赫斯特的所有报纸进入他家,并号召所有纽约人都能这样做:“希望我们得体的、思想纯洁的男人女人们从此以后不再忍受在赫斯特管理之下的谎话连篇的、肮脏的报纸”(转引自Nasaw,2001,p.330)。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30年代,对赫斯特的批判经历了从“社会道德的败坏者”向“报阀”与暴君的转变。当时国际印刷工会组织出版的一本书历数了以赫斯特家族为主的报系老板的活动情况,称“巨大的新闻传播公司疯狂地扩张和牟取暴利,谋求支配和控制报刊,谋求垄断,因而,这些公司对一家自由和负责的报刊来说,显然是一种威胁”(刘建明,2007,p.129)。1935年的前两个月,仅《纽约时报》就曾刊登了不少于12篇反对赫斯特活动的新闻报道。1935年2月底,一场由教育家发起的致力于赫斯特问题的“独立会议”在亚特兰大召开,该会议宣称赫斯特是“美国传统中所有高尚与优秀的东西的敌人” (转引自Nasaw,2001,p.506)。“阻止赫斯特”组织的领导人宣称,“在我们国家有一个垄断者,他正试图控制对我们共和国健康生活极为重要的信息来源,他已将其触手伸到了全国各个阶层”(Nasaw,2001,p.331)。

许多不同党派和群体均踊跃参与或支持对赫斯特及其报纸的抵制。这一时期有关赫斯特的文章或书籍,描绘出的赫斯特形象大多是极为负面的。1936年关于赫斯特的三本传记之一——《专横的赫斯特》描绘出一个“身败名裂”的赫斯特的形象;在《公民凯恩》导演威尔斯(Orson Welles)与纽约人民阵线左派的眼中,赫斯特更是“美国法西斯主义的一个象征、一个强大的资本家,同时也是一个明显的煽动者”(Denning,1996,p.385)。

对赫斯特的批判,部分源于其在政治领域和报业领域的竞争对手,是基于竞争对手抹黑和打倒赫斯特之需要,这些批判即使有一定的事实根据,然而,因目的和出发点的不同,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落入恶意攻击之窠臼,从而在相当大程度上失去了基于公义与理性的批判之意味。从上述的不同人、不同组织与团体对赫斯特的批判来看,一方面,这些批判的道德挞伐色彩和攻击性明显多于理性评判与分析,主观武断与情绪宣泄明显多于事实陈述与客观判断,不少批判基本属于一种“戴帽子”“打棍子”“揪辫子”式的攻击,而非实事求是的批评和理性表达;另一方面,这些批判者的身份基本属于与赫斯特有政治或报业竞争关系或有其他利益冲突者,如威廉·霍华德·塔夫脱、坦慕尼协会、“阻止赫斯特”组织、国际印刷工会等。这些批判者的特殊背景和其与赫斯特的不同利益纠葛,使其批判不可避免地显现出恶意攻击和抹黑之色彩。

当然,无论这些批判是否具有公义和理性批评的性质,却都是造成本文一开始提出的赫斯特何以留给当时和后世的主要是污名这一问题的原因之一。笔者在此要强调的是,赫斯特之所以留给当时和后世的主要是污名,除了其自身问题和这种来自竞争对手的攻击与抹黑等因素外,从美国新闻业本身发展的历史脉络看,与其缺席美国新闻业谋求职业专业化和职业权威建构的历史潮流亦即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实践有着更深层更内在的关联。

美国新闻业谋求专业化和职业权威建构的努力与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是一个一体两面的实践。新闻专业主义虽然具有不同层面的丰富内涵和具体内容,其核心目标却是规范新闻从业者的职业行为,确立新闻工作的专业标准,促进新闻职业的专业化,以维护新闻业的专业自治与权威,提升新闻从业者的地位与声望,为新闻从业者赢得社会尊重,使新闻业成为受人尊敬的职业,让新闻从业者获得“集体的心理满足感”(Dennis amp; Merrill, 2002)。用也许不是太准确但却是十分形象的话说就是,成就“新闻从业者的专业名望”,实现新闻从业者对“成名的想象”(陆晔、潘忠党,2002,pp.17-59)。之所以说这种概括也许不是太准确但却十分形象的话,是因为新闻专业主义的内涵和“初心”并非“成名”,但在发展过程中出现对“成名”追求与想象,的确是一种鲜活而客观存在的事实。

赫斯特的新闻实践虽是美国新闻业在这个时代的众多探索中的一种,但由于这个时代的主潮是建构新闻专业主义,是谋求新闻业的专业化和职业权威,也是提升新闻从业者的职业地位与声望,成就“新闻从业者的专业名望”和其对专业“成名的想象”。因此,当我们以此为背景审视赫斯特的新闻实践的时候,就可以明显看出其与新闻专业主义潮流的背道而驰之处,至少可以说他缺席了美国新闻业建构新闻专业主义这一历史盛宴。

从新闻专业主义所追求的理念和原则看,赫斯特的许多做法的确不能被容忍。新闻专业主义反对煽情主义和“黄色新闻”,而这恰恰是赫斯特青睐有加的成功法宝,在其进入新闻业之初被大肆运用,在其后来的新闻生涯中也时有使用。新闻专业主义提倡媒体独立、新闻客观,反对报刊与政治的联姻,反对报刊成为政党喉舌,然而,赫斯特年轻时的理想就是,既办报又投身政治,希望二者完美结合,其后来盛极一时的声名与影响力也确实主要源于此。新闻专业主义谋求建构新闻职业权威,实现新闻从业者“成名的想象”,赫斯特投身新闻业的重要目的也是“成名”,但所不同的是,新闻专业主义所追求的是新闻业集体成名的想象,而非个人的成名。因此,无论从哪个层面看,赫斯特的做法与新闻专业主义所追求的理念与原则都是背道而驰的,而这正是他留给当时和后世的是污名的最内在、最深层的缘由。

四、 余论: “成名”之理想与集体成名的“垫脚石”

民国报人张季鸾在阐述其办报理念时曾说,他“办报不是为了政治和经济上的野心,也不是为了成名,而只是为了事实和真理”。在权力、金钱和成名三种诱惑中,张季鸾特别强调要警惕“成名”的诱惑(转引自陆晔、潘忠党,2002,p.21)。然而,与张季鸾基本处于同一时代,只是身处大洋彼岸的赫斯特却不以为然,他初进大学便以“成名”为理想,决心投身新闻和政治等能让他“成名的事情”。然而,以“成名”为理想,最终得到的却是一世污名。这对赫斯特本人来说,不啻为其人生的一个讽刺、一个黑色幽默,但从其所处时代新闻业的大潮来说,这样的结果却是必然的,也是注定了的。

赫斯特从1887年投身新闻业,到1951年去世,64年的新闻生涯正好处于新闻专业主义蓬勃发展并“得以最大化”(Hallin,1996)的时代。这个时代,新闻专业主义虽在迈入巅峰、取得在新闻界圣经般的地位之后一度陷入被动和被怀疑当中,然而,新闻专业主义的核心理念及其在新闻业的地位并未被撼动。遗憾的是,赫斯特的新闻生涯,如前所述,却一方面缺席了美国新闻业建构专业主义的历史盛宴;另一方面,其不少做法甚至与新闻专业主义的理念与原则背道而驰。既然如此,其被批判并最终留下一世污名,就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就像上帝的荣光需要撒旦的阴影来陪衬一样,作为新闻业意识形态的新闻专业主义的诸多理念与原则的建构,同样既需要正面的倡导和正面形象的引领,也需要对背道而驰者明确而激烈的批判和反面典型的陪衬。赫斯特正好满足了这样的需要,一方面,他的不少做法使得他完全称得上是新闻专业主义建构过程中最好的反面典型;另一方面,他盛极一时的声名使得以他为批判和挞伐的对象必然能收到更好的宣示新闻专业主义的效果。

在这个意义上说,赫斯特实际上是美国新闻专业主义建构过程中的一块“垫脚石”。从新闻专业主义建构过程中伴生或者说衍生出的“集体成名”诉求来说,他又可以说是美国新闻从业者集体成名的“垫脚石”。当然,此处所谓“垫脚石”,是从宏观的历史发展过程来看的,并不是说当时新闻界内外对赫斯特的每一次批评和每一种批评都具有明确而清醒的以其为“垫脚石”的目的和故意。换句话说,赫斯特之所以成为美国新闻专业主义建构过程和新闻从业者集体成名的“垫脚石”,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相当广阔的历史时空和相当复杂的历史情景中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的自然发生、自然选择的过程,也是一个逐渐建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和演进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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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ping Fan1, Liqiong Ding2

(1.LanzhouUniversity; 2.ChinaMaritimePoliceAcademy)

Hearst is one of the most famous newspaper publishers in the world. However, he, who aimed at fame and had achieved much in many fields, left almost all the stigma to the world. The reasons would be various and complex, such as his own factors, attacks from opponents of newspaper and political field, but deeper factor is that, although his newspaper practice was comprehensive and diversified, he was “absent” from the construction practice of American journalism professionalism, even went against this trend. As a result, he had actually become a stepping-stone in the process of American journalism constructing professionalism and journalism practitioner striving for collective fame to a certain extent.

Hearst; Stigma; Journalism Professionalism; Professional Authority; Collective fame

1. 樊亚平: 兰州大学教授。

2. 丁丽琼: 公安海警学院助理记者。

DOI10.16602/j.gmj.2017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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