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历史与现实之间
2017-07-15房伟
房伟
我的主业是大学教师,为学生讲述中国当代文学,并进行相关研究。在这个领域,我出版过六本学术著作,写过百十篇学术论文、文艺批评。从前,我也尝试写小说,出版过长篇小说《英雄时代》。去年初,我突然迷恋上写历史小说,但实在没有大块完整的时间搞中长篇,就打算多写短篇,长的不过一万多字,短的七八千字。我开始写了篇《中国野人》,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大半年时间,连续写了二十个短篇,被转载了不少,也获了奖,进了些选本和排行榜。
我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中学时曾担任历史课代表。当时我有个人生理想,就是当图书管理员,这样就可以无拘无束地看书,特别是历史书。记得小学五年级,我看了人生最初的几部长篇小说,其中就有金庸的《神雕侠侣》,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还有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对那些历史背景性的东西,我很着迷。记得司马辽太郎说过,写历史小说最大的乐趣,就在于俯视人类历史的后知感。一切早有结果,但诸多历史人物,还在各自的命运和性格之中苦苦挣扎,于是,便有了历史的悲剧感,有了历史的苍茫辽阔。而那些历史人物,那些曾活在历史书中的“熟悉的陌生人”,或者是历史之中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他们带着历史的尘埃,带着那个时代独有的气息,走到了文学的疆土,上演着一出出的悲欢离合。他们的生命光彩照亮了我们平庸凡俗的日常生活,给了我们无穷的想象快乐和人生的可能。
我对中国的历史小说其实并不是很满意。我的心目中,真正的历史小说,能给我们带来人对“时间和自我”的深刻感受。中国的历史小说有很强的传奇演义气质,从好的方面讲,故事性强,矛盾冲突集中,更富于戏剧性,人物变形夸张;而从不好的方面讲,则存在缺乏历史理性思维。这样的历史小说其实可以称为“历史戏剧小说”,比如,二月河的清宫系列小说就是这样。而很多现代气质的历史小说,更注重历史意义的找寻,或赋予历史很多意识形态强制性含义,或过于拘泥于史实,缺乏灵动飞扬,不能在历史小说中表现历史的神秘性、偶然性和强烈的主体个性。更深而言之,在历史小说应该表现人内心种种情感,表现人和时间的关系、人和世界的关系、人的种种行为动机和意义追索。如何才能找到当代人喜欢的历史叙事呢?我想,尤瑟纳尔与井上靖,也许都能给我们启发。尤瑟纳尔写过《东方故事集》这样具有传奇浪漫色彩的古代东方故事,也写过《哈德良回忆录》这般虚构的罗马皇帝对生与死、历史与时间的深刻哲学思考。尤瑟纳尔坚信,历史是一所“获得自由的学堂”,是对人类进行哲理思考的跳板。甚至有人说,尤瑟纳尔的全部作品都是互文性的杰作,充满着今与古、此与彼、我与他、灵与肉、具体与抽象的对话。井上靖则相反,他的语言比尤瑟纳尔更硬朗、简练,似乎是东方美学的留白艺术。他不太注重让人物进行抽象的哲学思辨,而更擅长将人物放置在大的历史背景之下,去探索人与世界对抗的悲剧性命运。这种写作方式,也充满了特殊的日本美学的意味。他的《西域故事集》《苍狼》《孔子》等小说,写活了班超、成吉思汗、孔子、鉴真那些历史人物丰富的内心和复杂的欲望。这些小说中,历史人物始终和读者保持紧张的对话关系。他们就像活在你的身边,但你却永远无法触摸。他们是你身边燃烧的星辰。
日本人喜欢写中国历史故事,李舜臣的《甲午战争》具有非常厚重的历史感,中岛敦的《山月记》颇有聊斋之风味,田中芳树则在《海啸》《天竺热风录》之中,为我们虚构还原了宋末的崖山海战、王玄策征伐印度等非常关键,又很神秘的历史事件。这类热衷中国历史题材的日本作家很多,但读多了,还是让生为中国人的我深感遗憾与痛恨。为什么中国真正热爱历史题材,并愿意以历史题材写作的纯文学作家如此之少?高阳的历史小说,我是喜欢的,但总觉得太过拘谨,而《少年天子》《曾国藩》这类皇皇巨著,非常佩服,但总觉得这些大作家把历史写得太远、太高,不在我们的心里,而只在庄严大义,又太过严肃。说起来,我更偏爱李劼人的《死水微澜》与台湾作家姜贵的《旋风》。他们写出了历史的恶与善,历史的伟力与人的反抗,以及那无处不在的荒诞和悲剧意识。
从这些零零散散的想法出发,我想有计划地写一系列自己感兴趣的历史小说。这组“幽灵抗战”二十篇只能算是开头吧。我还想写民国系列、南北朝系列等。小说《起义》是我尝试从个人化的视角理解宏大历史的努力。我不太喜欢新历史小说那种完全颠覆历史逻辑的写法,也不赞同过于拘谨传统的历史笔法,而是想将垂死的师长放置在真实的历史环境,从而从一个病人,一个垂危的普通人,也是一个抗日英雄的角度,考量那些历史紧要关头的决断。这篇小说取材于百一师起义的常恩多将军的事迹。对这些民族英雄,应保持足够敬意。无论怎样的具体情境,能为了民族国家和他人利益慷慨献身,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值得纪念和尊重。《指南》算是这组抗战系列里非常独特的一篇。我想以此来写出历史与现实的某种勾连性和暗示性。“穿越”其实是中国人当下独有的心理体验。我们渴望意义的创造和自我的实现,然而,现实生活之中,却压抑和遮蔽了这种可能性。更吊诡的是,这种渴望与压抑的双重关系,又被整体的全球化和后现代的氛围消解了。马波和胡宏伟,其实都是我们身边就存在的普通人。马波单纯,不谙世事,又有着对历史意义感的狂热崇拜。胡宏伟恰恰像马波的另一面,他拒绝承认自己超越现实的一面,他试图在现实之中麻醉自己。然而,在马波所设计的《指南》里,历史意义以虚拟的方式被再次呈现了,而这恰恰反映了现实生活中人的挣扎和虚妄。
感谢《红豆》杂志的约稿。说实话,并不是所有的编辑都喜欢历史题材的小说。当下纯文学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问题,也许就在于太過于单一和封闭,乡土和都市情感几乎平分了所有版面,外加部分具有现代主义先锋色彩的作品。历史小说、讽刺小说、滑稽小说、科幻小说这些重要阵地,我们都让给了网络通俗文学,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这里有阅读口味的问题,也有阅读偏见的问题。在网络历史题材的创作中,我也看到了很多让我尊敬的作家作品。如阿菩的《边戎》,颇具《左传》古朴之风,写历史也更写人性人心;邹邹的《清朝经济适用男》,题目很通俗,但写清朝之事细密如织,以理工知识写历史世相,又结合各色历史人物的复杂状态,笔法既婉转又颇老辣;天使奥斯卡的《篡清》《宋时归》,构思奇特,高潮迭起,又能以十足的历史还原世相,写出人的自我实现和民族国家的尊严;贼道三痴的《上品寒士》让魏晋风度真正地来到了我们的身边。这些才华横溢的网络历史作家其实很多,也无疑对纯文学领域的历史小说创作提出了严峻挑战。无论研究和创作,我们都不应该忽视这些优秀的历史小说作品。我的小说,只是一种粗浅的尝试与被驱使的好奇心使然,倘若能引发更多作家和读者的思考,触发他们对历史领域的关注投入,也许就起到了小小的作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