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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演义》:诸葛亮人化还是妖化?(中)

2017-07-15福建孙绍振

名作欣赏 2017年28期
关键词:三国志张飞三国演义

福建 孙绍振

《三国演义》:诸葛亮人化还是妖化?(中)

福建 孙绍振

诸葛亮形象:精英价值与大众文化对接的艺术丰碑

对于诸葛亮,胡适和鲁迅同调:“他们极力描写诸葛亮,但理想中只晓得足智多谋是诸葛亮大本领,结果把诸葛亮写成一个会祭风祭星的神机妙算的道士”,“奸刁险诈的小人”。而鲁迅则说,在关公放走曹操这一节,孔明的形象“只见狡猾”,这就更严重了,这不是不真实的问题,而是品质问题。两位大师,我十分景仰,但是,他们这样的说法,我不但不能同意,而且受不了。(笑声)我以艺术为生命,我不能眼看艺术遭到这样残酷的践踏。(笑声)

说句老实话,在这里,人不多,才敢斗胆说出来,鲁迅没有看懂诸葛亮形象的艺术奥秘,胡适就更不懂艺术了!(笑声)胡适在这篇文章里坦白,之前看了鲁迅的小说史讲义,受了鲁迅的影响,那时他们还是战友,惺惺相惜。当然,胡适啊,才智不如鲁迅!他讲话越讲越豁边,越说越走火!他说,不但《三国演义》把诸葛亮写坏了,而且把周瑜也写坏了,“把一个风流儒雅的周郎写成一个妒忌阴险的小人”。这个胡适啊,完全是自相矛盾!一方面说人家没有想象力,都拘守历史的故事;一方面呢,又说把周瑜想象成一个“妒忌阴险的小人”。

不说别的,这本身就是“硬伤”。

其实,在《三国志》里,周瑜外貌漂亮,还懂得音乐。但是,没有什么“风流”。“风流”是几百年以后苏轼《赤壁怀古》里强加给他的。什么“小乔初嫁了”,事实上,《三国志》记载,是十年前周瑜和孙策攻拔皖城,得到的两个“流离”的女孩子,说得准确一点,是战利品。大乔、小乔,皆为“国色”,也就是绝色美女,孙策不像曹操,一人独享,他很慷慨,和周瑜哥们儿,一人一个。(大笑声)历史记载,孙策当时,已经有儿女。则其身份是妾,到了赤壁之战,已经是十年之后,大乔、小乔已经是中年,半老徐娘。(大笑声)在吴国官方的正式文献中,他并不以风流潇洒为特点,而是“衔命出征,身当夭石,尽节用命,视死如归”的英雄(《三国志·周瑜、鲁肃、吕蒙传》)。再说,你有什么权力不许我这样想象?我这样想象才艺术嘛!《三国演义》有自己对“人”的理解嘛!主要是杰出的“人”与杰出的“人”之间的矛盾和错位,不管是敌人,还是盟友,都在使心眼啊,好心眼、坏心眼错位,才是立体的人嘛。我的朋友刘再复说,《三国演义》对周瑜“也抹黑得面目全非”。其实也是不理解《三国演义》的艺术。这种所谓抹黑,如果有利于好人之间的心理错位,周瑜的多妒和孔明的多智、曹操的多疑联系起来,形成错位,才有艺术的精彩嘛。这一点请允许我按下另表。

胡适还把其作者说成是很愚蠢的“陋儒”。其实《三国演义》的作者对史书和相关的文献是很熟悉的,既有很高的文化修养,有自己对人的理解,有很高的艺术魄力。首先,他把三个独立王国,不相连续的数百人的传记,近一百年的混战,千头万绪的人物关系,构成多元而统一的、有机的情节系统。其次,把从魏晋、宋元以降文人笔记中纷纭的奇闻逸事,唐宋诗歌中异彩纷呈的赞颂,宋元话本、元杂剧中曲折新异的情节,取其精华,去芜弃杂,将上百人物之间眼花缭乱的斗智,融入民间想象的错综精神网络之中,以统一的思想同化纷纭的素材,以有机的构思组织错综的性格心理,其间或宏大,或精微,或智趣深邃,或情趣盎然,或谐趣横生,不一而足。其难度不亚于把堆积如山、大小不等、良莠不齐的零件,去粗取精,化腐朽为神奇,其难度不亚于创造出一架能够自由翱翔的木牛流马。

从多彩的精神和宏伟的结构来看,作者无疑具有视通百载、胸罗九洲、笔驱英杰、墨阵开合的气魄,其才华,在中国文学史上,绝对是空前的!可以说,从那以后,中国长篇小说,如《水浒》,都没有解决众多人物各自独立,情节和结构统一于有机主题的问题,《西游记》倒是有了统一的情节,但是,其中太多类似的重复,至于《儒林外史》,简直是短篇的串联了。直到《红楼梦》才从整体上解决了长篇小说结构统一于有机的主题的问题。胡适这话说得显然太幼稚了。这也难怪,他说这话的时候比较年轻,才二十多岁,毛头小伙子嘛。上帝允许年轻人犯错误。(笑声)当然,胡适毕竟是胡适,他还是有一点艺术感觉的,他特别宣布“《三国演义》里最精彩的仅仅是赤壁之战”。这话我从情感上听起来很顺耳,但是,从理性上,却感到不太严谨,经不起分析。

我从小学五六年级读《三国演义》到现在,不知读了多少遍。一开始最让我感动的还不是赤壁之战,是什么?三顾茅庐嘛!表现出很丰富的想象力。本来在《三国志》中只有诸葛亮自己说的“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到了《三国演义》,洋洋洒洒写出三顾,情节曲折丰富。这种丰富,不是轻易得来的,也不是罗贯中一个人的功劳,那是从三国时代到元朝末年,上千年的文人笔记、民间说书人、戏剧家,反复加工,最后由罗贯中等把它们集中起来。正是因为这样,《三国演义》的精彩,就不仅仅是史家的纪实智慧,同时还有民间想象的神奇。这一点集中在诸葛亮(还有关公)身上。

诸葛亮还没有出场。先让徐庶出来讲,说这个人哪,有经天纬地之才,天下第一人也!接着又来了名士司马徽来推崇,说他自比管仲和乐毅,但是实际上,比管仲、乐毅还强,可以比得上兴周八百的姜太公和兴汉四百年的张良。这里的精彩在于,有一种矛盾的倾向,推崇他的司马徽说诸葛亮虽得其主,却不得其时,白费劲,注定要失败的,这是宿命。作者把诸葛亮放在互相矛盾的精神氛围当中,一面是赞美诸葛亮的盖世才华,一种乐观的、一种诗化的氛围;另一方面呢,又有一种宿命的、悲剧的暗示,不管你本事多么大,最后都是不能成功的。这个场景,还有一个特点,一方面写他超凡脱俗,对于功名利禄无动于衷,一派仙风道骨的风貌;一方面又强调他自许甚高,有管仲、乐毅之才。这种才华是政治性质的,并不是陶渊明式的隐士,其最高的志向是要在政治实践中施展的。

三顾中,每一顾都有不一样的功能,每一顾都为诸葛亮的形象增添色彩。第一顾啊,来了一个人,去了一个人,都跟诸葛亮形象差不多,都不是诸葛亮。第二顾,碰到了那么多人,以为是诸葛亮,结果都不是。快回去了,冒出一个老先生来,以为诸葛亮来了,仙风道骨啊!狐裘蔽体,骑着一头小驴,后随一个青衣小童,拿着一壶酒,踏雪而来。一派隐士高人的风度,在古典诗意的山水画的背景上,这么悠闲自在,注意,是骑着驴,而不是骑着马,说明很朴素啊!如果骑着马,当时,骑马意味着富豪,相当于现在的奔驰、宝马了。(笑声)当然,也不寒酸,随一个小童表示生活安闲,不用自己劳神找饭碗。诸葛亮还没出场,实际上他的情趣、他的志向、他的人格、他的情操、他的风貌都已经营造得很浓郁了。农民歌颂他,高人雅士称赞他,还有仙风道骨的人很像他,这说明,奇才不显山不露水,“高卧隆中”,成为成语!要他出山,是要有非同小可的礼贤下士的卑谦的。这里隐藏着《三国演义》的主要思想:对奇才的特殊尊重。胡适不但没读懂它的思想,更严重的是,他没有读懂它的艺术。

第三顾以前,整个的情节,弄来弄去,都是意外的,一系列的转折,带着戏剧性。这是带着抒情性的,立意在歌颂赞叹他的超人才能和脱俗品格,是精英趣味。但是,这并不是全部,这里还有大众趣味。那个非常推崇他的人,却是反对他出山的,原因是命中注定是要失败,是宿命的,不可改变的,必然的。这就不是《三国志》的精英思想了,而是民间根据蜀国失败历史,想象出来的因果,带着民间传说的色彩。在艺术风格上,就是在颂歌的彩云中的一把达摩克利斯剑,一种悲剧的暗示。这种民间的宿命因果的逻辑决定了:第一,把“凡三顾”,写得那样曲折,那样艰难;第二,这种曲折,明显带着说书人为了延续听众吸引力,不断“卖关子”,极尽山穷水尽、柳暗花明之能事,这是商业性质的手段。在章回小说中,这是公式化的“且听下回分解”的技巧,但是,“三顾茅庐”却出奇制胜。毛宗岗评论三顾的情节,有如武夷九曲,在《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前的总评中,他将刘备第三次光临见到孔明前的反复和曲折,用九曲武夷来比喻。我们用数字在括弧里分别标明这“九曲”:

玄德第三番访孔明……使一去便见,一见便允,又径直没有趣矣。妙在诸葛均不肯引见,待玄德自去,于此作一曲。(一)及令童子通报,正值先生昼眠,又一曲。(二)玄德不敢惊动,待其自醒,而先生只是不醒,则又一曲。(三)及半晌方醒,只不起身,却自吟诗,则又一曲。(四)此未见前之曲折也。及初见时,玄德英称誉再三,孔明谦让再三,只不肯赐教,于此作一曲。(五)及玄德又恳,方问其志若何:直待玄德促坐,细陈衷悃,然后为之画策,则又是一曲。(六)及孔明既画策,而玄德不忍取二刘,孔明复决言之。而后玄德始谢教,则又一曲。(七)孔明虽代为画策,却不肯出山,直待玄德产、涕泣以请。然后许诺,则又一曲。(八)及受聘,却不即行,直待留宿一宵,然后同归新野,则又一曲。(九)

《三国演义》向来被认为“七实三虚”,一般认为,得力于《三国志》有七成之多,但这里,恐怕是一实九虚,最生动处,完全是作者的虚构。这种虚构,充满了神秘感,洋溢着古典隐士的清高和文人雅士的诗境。这种意境,不仅是中国古典诗歌的,而且是《三国演义》的核心价值之所在,那就是对于奇才无条件的崇拜。孔明是奇才中的奇才,因而,要有尊崇之上的尊崇。理想化的君王,对于此等人才,要极尽殷勤卑微。

从初顾到三顾,多到近二十回合的曲折,很可能造成沉闷和单调。但是,读者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就连易中天这样对《三国演义》持有批判态度的人士都认为:“实在很精彩,也很有意思。”这里除了情境本身的变化以外,最精彩之处,是刘备的亲信张飞和关公的反衬。关公比较有修养,只是委婉地表示怀疑,而张飞,前后三次表示愤怒:这就不仅仅是环境的渲染了,而是人情的阻力。张飞把诸葛亮看成一个“村夫”,说是“使人唤来便了”。这个意思本是刘备当初对徐庶说的话,《三国演义》为了把求贤若渴、诚恳殷勤强化到极端,把这话转送给张飞,从内涵上说,显然是反衬刘备求才的诚恳。从艺术上说,却是增添了生动性。前面的氛围的烘托,全是高雅的、诗化的,而张飞的这几笔,非常粗俗。这种粗俗却有另一种趣味,那就是有点好笑,也就是有点谐趣。第二顾的人情阻力,关公发难,但是,仍然非常委婉:怀疑诸葛亮徒有虚名,故意“避而不见”。所用的语言,全是书面的文言,这符合夜观《春秋》的关公的修养。而张飞第二次提出他的“村夫”论:

量此村夫,何为大贤!今番不须哥哥去;他如不来,我只用一条麻绳,缚将来!

这样的曲折,不但是情感的错位,而且是语言(书面语与口语)的分化。比第一次更加强化了。但是,作者并不以此为满足,还有第三次:等到明确了孔明就在家里,但是,“昼寝未醒”,刘备只好拱立于阶下,等了半晌,居然还没有动静。张飞大怒,谓云长曰:

这先生如何傲慢!见我哥哥侍立阶下,他竟高卧,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

张飞的插入,使得本来单纯的曲折的雅趣、诗趣,渗入了一些俗趣和谐趣。《三国演义》的价值观,是比较宏观的精英价值,主要是高级的谋略价值,这样的价值,很高雅,但是《三国演义》毕竟是大众文化,因而,不时要请张飞出来,加添一种平民视角。这在通篇都是雅致的诗化气氛中渗入一点诙谐之趣味,显得趣味丰富。因而,叶昼假托性格率真的李贽评语说:

孔明装腔,玄德作势,一对空头,不如张翼德,果然老实也,呵呵。

叶昼这样的批语,在艺术上可能是有道理的。这一笔,突出了三个人,张飞的粗率又反衬了孔明和刘备的虚虚实实。但是,从内容上说,对于诸葛亮是冤枉的,人家本来就反复强调不想出山,非见到真正的知己,不轻易下决心。但是,对于刘备这样的批评,就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毕竟《三国演义》的作者,太过在意刘氏的王朝正统了,千方百计地美化刘备,弄得真有点作态了。鲁迅批评《三国演义》,为了抬高刘备而把他弄得有点“似伪”。刘备反复请诸葛亮,就是不肯,刘备就哭啦!(笑声)刘备很会哭的啊,动不动就哭,有人就挖苦他说,刘备的江山就是哭出来的。(大笑)他好多次哭,人家就不相信,鲁迅就不相信,这是自然的,因为鲁迅同代人就说他也有个毛病,就是“多疑”。当然,这和曹操的“多疑”有本质的不同。(大笑)他的怀疑在许多场合是有道理的。例如,诸葛亮不干,他说:“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言毕,泪沾袍袖,衣襟尽湿”,袍子袖子全湿了!那水(笑声)啊有多少,我们想象一下,至少相当于自来水龙头开了一两分钟。(大笑声)但是,如果考虑到这是民间文学的想象,在元朝末年,在蒙古人统治下,对于国家统一于汉族的强烈渴望,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刘备的办法有点幼稚,我就姑且悲悯一番吧!但是到了明朝情况就不一样了,评注这《三国演义》的,叶昼就假托李贽(这是一个什么话都敢讲的人)说,玄德之哭,极似今日之妓女啊。(大笑声)我和你们不同,没有笑出声来。只是学着孔夫子,莞尔而笑。教授嘛,笑也得有笑的样子,笑也得显出笑的修养来。(笑声)这一点,你们现在不懂,等你们当了教授就知道了。(笑声)

对于一切都要具体分析,有的哭,可能是假的,但是假中有历史的真诚愿望。有的哭,则是真的,比如关公死了以后,刘备哭得眼里出血了,不可能是假的嘛。妓女假哭,会哭出血来吗?我们不要像鲁迅和曹操那样过分多疑。(大笑声)

这是多么精彩的艺术啊,怎么胡适这样的大学问家没看到呢?我估计啊,可能是他觉得自己把通俗小说抬上了正统地位了,已经功劳够大的了。他是不是有一点骄傲自满了呢?他不像我这人,背过《毛主席语录》:“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大笑声)我想,他没有意识到《三国演义》在当时和后世已经是我们国民精神的一个瑰宝。

讲到这里,我要提一个问题,谁能回答我,三顾茅庐,本来是刘备和诸葛亮的事,根本没有关公和张飞的份儿啊,为什么每一次作者都让关公和张飞一起去?这不是多费笔墨吗?有见解的可以举手。

(议论纷纷,无人举手)

啊,你们答不出,这问题太难,就是鲁迅、胡适都答不出。但是值得动脑筋,你们习惯于以读者的眼光看小说,人家写了什么,就看什么。这就很被动,往往看不出多少艺术的奥秘来。要真正洞察艺术的奥秘,就要换一个视角,就是用作者的眼光看作品。想象一下,他这样写了,为什么不那样写?我提供一个不那样写的例子给你们参考。《三国志平话》中写到第二顾以后,是这样的:张飞大叫起来,说“哥哥错矣”,当年我们打仗,关公“刺颜良,追文醜,斩蔡阳,袭车胄,当时也无(这位)先生来(参与)”。你让我拿一百斤大刀,和他说话。刘备没有理睬他。

这个写法,和《三国演义》的写法哪一个更有趣味?(众答:《三国演义》!)当然是《三国演义》。原因是什么?《三国志平话》里的张飞只是不满,还要拿刀和诸葛亮比功劳,这固然有民间传说的味道,但是,不够,没有说要把诸葛亮用绳子捆起来,没有说,要到后屋去放火。没有让这位将军像草包一样撒野,因而民间文学那种天真的喜剧性就不够。

胡适说《三国演义》没有思想,我说有思想!《三国演义》有正统的王朝思想,姓刘的才是最正统的,我已经说过了,那是在蒙古统治下的国人向往的汉家天下王朝正统,今天的读者看来,并不具强大的形象感染力。最动人的是,在恢复正统的合法之时,主要靠武装力量。但是,在《三国演义》中,决定战争胜负,不完全是由武功,它往往是由奇谋,没有好的计策,不管你多么勇猛,武功多强,如吕布,有勇无谋,也是白搭。可以说它的主题就是奇才决定论。奇谋就能决定战争胜负、王朝兴衰!说《三国演义》没有思想,是因为没有直接从文本中概括的抽象能力。这种奇才主要是“人”的奇才,是杰出的人生理想。反间计中,在蒋干假睡的时候,周瑜装醉,唱:“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还有那个为黄盖传递假降书的阚泽说,大丈夫处世,不能建功立业,等于和“草木同朽”。《三国演义》所突出的是人,是杰出的人,是要超越生命短暂而名垂青史之人。

建功立业、不枉此生的理念,这个思想是跟《三国志》是不一样的。在《三国志》里面诸葛亮不是中心。可在《三国演义》里,诸葛亮是中心!为什么?他是奇才里面的奇才,奇谋里面的奇谋的典型!也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理想典范。

从艺术上说,当他出场的时候,用悲剧和喜剧、用抒情和神秘的复合氛围来烘托。这是很高级的艺术!很精彩的想象,怎么说里面没想象?作者把诸葛亮这个人理想化——才智理想化,仙化/神化,但是,又将之悲剧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崇高化,人化,在中国小说史上第一次出现!

很可惜,以后的小说写到才智上超人的人物,再也没超过诸葛亮的高度。《水浒传》里面,有个非常有才智的人,谁?吴用!能跟他比吗?他倒是经常有些计策,但是都是智取生辰纲之类,小儿科啊。和《三国演义》不在一个档次上,在大规模的军事对抗中,吴用几乎说不上有什么奇谋。《水浒传》最多是怪才决定论,凡有一技过人之长者,包括裁缝、鸡鸣狗盗之徒,一拉进来,就决定了战争的胜利。这种单因单果的逻辑太幼稚了。所以吴用的谐音是“无用”。(笑声)还有一个道人公孙胜,也是有法术的,是不是也可能像诸葛亮那样借东风的,我无法判断,但是,从战略和策略,用人和料敌如神的智慧来说,几乎无所作为,去诸葛亮甚远。更突出的是,诸葛亮的形象不管怎么诗化,怎么英雄化,怎么神化,从开头到结尾,一种悲剧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头上,从“三顾茅庐”开始一直到最后在军中病笃,甚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死了,还有几天。(笑声)

不是近妖而是近人/近仙

《三国演义》并不是绝对的历史小说,而是以精英文化为纲、大众文化为纬的小说,民间传说的趣味和历史正剧的逻辑是不同的,历史正剧的逻辑是现实的,而民间传说的逻辑因果则是超现实的。鲁迅批判《三国演义》违背历史,把诸葛亮写得“多智而近妖”,就是纯粹从历史的逻辑出发的。但是,鲁迅的说法,第一,是片面的。因为《三国演义》现存明刻多种版本,保存较多民间传说故事,有的刻本还详细记载不见于史籍的关索故事,张飞、关索取阆中的专节。第二,鲁迅的论断,并不准确。从实际文本来看,鲁迅混淆了妖与仙的区别。就是在民间传说/话本中诸葛亮也不是妖,而是仙。《三国志平话》是这样介绍诸葛亮的:

话说先主,一年四季三往茅庐谒见卧龙,不得相见。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学业,时到中年,无书不览,达天地之机,神鬼难度之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剣成河。司马仲达曾道:“来不可当(《三分事略》作“袭”),攻(《三分事略》作“坐”)不可守,困不可围,未知是人也,神也,仙也。”

这是《三国演义》的早期话本,对诸葛亮的定位,显然是介于人、神和仙之间,而不是妖。这比鲁迅所说的“妖”的层次要高得多。妖最大的本事就是作怪,其动机乃是为了私利害人,其性质带着破坏性,其行为是盲动,没有长远眼光。妖术是单一的,思维是直线的,谈不上临变制机,往往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根本不可能有诸葛亮那样高贵的社会责任感。《三国演义》继承了话本的“无书不览,达天地之机,神鬼难度之志”,未卜先知的超人智慧,消解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剣成河”的荒诞性,但是,强调了“达天地之机”的神化,也可以说仙化,仍然是与人化的历史叙述结合的:一方面是在人格上从超凡隐逸到鞠躬尽瘁,另一方面是在智慧上的未卜先知。把二者结合,定位在一个贤相的角色上。《三国演义》的伟大想象,一方面,是精英趣味,高贵的、诗化的、在野的、隐逸的;另一方面,是民间的、通俗文学的宿命的悲剧。很天真的,带着神话性的!什么叫神话?马克思曾说过神话的功能,神话就是在幻想当中征服自然。诸葛亮的神话,就在幻想当中征服自然的一切困难,包括力图突破自然规律的人的寿限、人的命运。这种幻想不是很精英的、很理性的,而是很天真的、很纯朴的。所以说,“三顾茅庐”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两种理想人格和能力在历史和传奇中的水乳交融。最后民间幻想达到最大限度,以七星灯力图延长生命的大限,完成战争的大业,表面上是微观出于偶然,而宏观则是必然地失败了,走向了死亡。他在一些关键时刻虽然也能够施展近神似仙的民间想象逻辑,最后仍然不可逃脱的是历史严峻的悲剧命运。

①刘再复:《双典批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72页。

②④陈曦仲等:《三国演义会评本》(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73页,第471页。

③易中天:《品三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页。

⑤⑧《三国志平话》,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67页,第67页。

⑥据陈翔华《诸葛亮形象研究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元代反抗蒙古统治的,有打着宋王朝后裔的,还有直接打出汉献帝年号的。见该书第126—127页。

⑦参阅陈翔华:《诸葛亮形象研究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76—277页。

⑨宋代汴梁瓦舍众艺中有“说三分”的,讲魏、蜀、吴三国的军事和政治斗争。《三国志平话》所叙事迹多来自民间传说,如庞统变狗,诸葛亮是庄农出身,刘备在太行山落草,汉帝斩十常侍,把头颅拿去招安等。对《三国演义》的创作有极大影响。

作者: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文学创作论》《论变异》《美的结构》《当代文学的艺术探险》《审美价值结构和情感逻辑》《怎样写小说》《孙绍振如是说》等。

编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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