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女》与安部公房的权力批判
2017-07-14叶从容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大学文学思想研究中心广州510280
⊙叶从容[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大学文学思想研究中心, 广州 510280]
安部公房系列研究(三)
《砂女》与安部公房的权力批判
⊙叶从容[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大学文学思想研究中心, 广州 510280]
《砂女》的主体性思想集中表现为对权力的揭露和批判。作为一个关于“权力”的寓言,该文本深刻揭露了世俗权力的无穷放大及其对个体权力空间的挤压和褫夺。文本对权力的反思与批判,不仅指向外部世界,也指向各种物化的身份符号、家庭伦理,从而呈现出作家权力反思的深度和广度。
《砂女》 权力 主体性
主体通向自由的最大障碍是权力。安部公房小说的权力批判指向现实生活无所不在的窥视、监控,直至对主体自由的野蛮剥夺。他深入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试图探究权力如何被运作为迫害个体的机器。正如其在随笔《制服》中所探讨的权力真相:无论纳粹战士或美国士兵,他们的军服都是权力的化身。作家独辟蹊径,通过对军服的考察,分析了制服本身所包含的权力的指向性,以及制服如何控制着个体的思想和生活:“它也可以证明纳粹制服非常完美地掩盖了他们的本来面目、抹去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安部公房从制服式样中披露了内化于其中的权力,借此深刻批判了权力对个体的强大控制力,揭露了无处不在的权力真相。
在小说文本中,安部公房调动各种手法充分揭露权力之恶。《S·卡尔马氏的犯罪》中主人公的名字代表着个体身份及其相伴的权力,主人公因为名字的丢失而走投无路;《实业》中的肉制品加工厂老板与政客互相勾结形成权力共同体,先是以鼠肉冒充猪肉,后来用尸体制造肉品,最后干脆直接杀人取肉,权力直接参与了对主体的消灭。但这一切在权力阶层看来却天经地义:“人类原本就是置身于上帝之下的天生的弱者,是理应被掠夺的对象。所以掠夺人类就是在执行上帝的意志,是站在上帝一方,没有丝毫背叛人类同胞的嫌疑。”《他人的脸》中人物的脸就是权力,主人公的意外毁容和毁容后的种种心理反应集中在对丧失原有权力的担忧之上,包括在家庭的地位与在单位的角色等等。《公然的秘密》借偶然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一头饥饿的小象的遭遇,揭露了权力持有者对弱小、纯洁的无辜者所实施的冷血和暴力,以及他们对暴力对象话语权的公然剥夺:“不该有的东西,管你有多少,就跟没有一个样。”“换句话说,因为那家伙并不存在,所以根本不应该存在。”与之相似的《梦之士兵》也折射了群体权力对个体生存权利的拒绝:逃兵儿子试图潜回家中,但遭到以其亲生父亲为首的所有村民的冷酷拒绝,不得已在饥寒交迫的雪夜自杀在村外。《闯入者》对于社会强权的批判更加直接。一天夜里,一行人不请自来进入主人公K的住所,从彬彬有礼地进入到蛮横无理却振振有辞地占有,K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切,四处求助无门,最终含恨自尽。《闯入者》成为一个关于社会强权的寓言,是利益共同体打着“民主”旗号对他者所实施的暴力掠夺。例如其中的一个细节:闯入者们不仅占有了小K的空间,还经过“民主表决”即全员投票的方式由K担任大家的仆人。闯入者满意地表态:“现在人类的智慧真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多数人的意志非常合理地得到尊重,而且这方法既有理论基础又合乎理性。毫无疑问,还可以说是人类应有的生存方式。”权力的野蛮与霸道由此可见。
安部公房的权力批判贯穿始终,从早期的政治权力批判到普遍性的权力反思,呈现不断深化的过程。在早期的创作中,安部公房对权力的批判主要集中在政治意识形态层面,如《三则寓言》《饥饿的皮肤》《饥饿同盟》《闯入者》《R62号的发明》《实业》等等,这些小说着力揭示权力主宰下社会的黑暗和不公,揭示了贫富对立与阶级矛盾的尖锐性、普遍性,尤其对权力弱势方的底层民众表现出深切的同情。如果说前期小说更多从人道主义角度批判权力的压迫,从《砂女》开始,安部公房小说开始超越政治斗争层面转向更深刻的文化层面权力的反思,标志其权力批判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砂女》形象地讲述了主体如何被剥夺了权力,主体又如何在外部权力的笼罩下挣扎与反抗。可以说,《砂女》是一个关于“权力”的寓言,它揭露了世俗权力的无穷放大与对个体权力空间的挤压乃至彻底剥夺,是对世俗权力的深刻批判。小说形象化地诠释了权力的无处不在:男主人公仁木顺平借休假远离城市,本意在于暂且逃离现代都市的权力规训,暂别由平庸的职业、“不怀好意”的同事、无聊的婚姻所组成的压抑的日常生活,不料却落入了另一个权力体制的包围。遭非法拘禁后的仁木被迫在环境极端恶劣的沙崖底下不停地清除流沙。沙崖上搭起监控的
望塔,一举一动全在监控者的眼皮下,他的懈怠和反抗只会换来被克扣生活资料的惩罚。这种生活,对于“一个正儿八经有着户籍、有着职业、缴纳税金,而且还有医疗保险的人,却像老鼠、昆虫一样被用陷阱捕捉起来”的现代城市人,显然是一场噩梦。然而,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连朝夕相处的女主人公都觉得天经地义,因为倘不如此,她的房子就会被流沙湮没,连累整个村庄。同时,男主人公所面对的新的权力体系更加隐秘,村中并无所谓大奸大恶之徒,没有相互嫉妒的同事,没有同床异梦的妻子,只要遵守规则参加劳动,主人公就能获得配给的生活资料,还能得到颇有姿色的女主角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当他背叛村民逃跑陷入食人沙时,村民还出手搭救。然而权力就隐藏在这貌似公平、民主、和善的外表下,使基于大多数人利益的所谓“爱乡精神”对个体实施的监控、迫害变得合情合理。
《砂女》首先给人的深刻印象是权力对个人空间不由分说的剥夺。就个体而言,仁木顺平作为一名教师,原本拥有体面的都市生活,不料却为一群乡下人诱骗和囚禁,沦为乡间野老、妇孺奴役的对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他束手无策,所有的抗议和挣扎都是徒劳。就这样,仁木顺平首先面对的第一层的权力迫害是他者对个体身体权力的侵占。村民组织的人在高塔上监视着这些“囚犯”的举动,精准地掌控着沙坑中的劳动进度和生活节奏。即便处心积虑逃出沙坑,男主角也逃不出乡村权力的监控大网,慌乱中误闯流沙区而险遭活埋,最终不得不束手就擒,灰溜溜地被重新押回沙坑。权力无处不在,面对无处不在的窥探、监视和控制,男主角终于意识到权力的不可战胜。在村民与环境的双重压迫下,他不得不成为一个死心塌地的囚徒。
颇有意味的是,村民蛮不讲理地对个体权力的剥夺是在正义的旗帜下进行的。他们宣扬“爱乡精神”,竭力维护共同体的利益,无论村民或外来人都必须无条件地牺牲个体的权力诉求,毫无保留地为共同体奉献肉身和自由,这就是仁木顺平所遭遇的第二层权力压迫,是对个体思想层面的剥夺。在这强大的共同体机器面前,执行共同体的决议变得天经地义,个体丧失了一切平等对话的可能。所以,当握有权力的村民要求男女主角当众交媾时,仁木顺平彻底崩溃了。可见所谓的“爱乡精神”或共同体,在这里都表征了失控的世俗权力,它们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个体权力进行蚕食或鲸吞,似乎充满正义的理由,但这恰好就是现代权力机构的欺骗性特征,流露出卡夫卡式的对官僚机构的恐惧和控诉。
仁木顺平所遭遇的第三层权力迫害来自“美”与“善”背后的规训,具体执行者是女主角。这个乡村寡妇颇有几分姿色,在男主人公眼里,她是“三十岁上下的娇小女子,看起来挺讨人喜欢的……就一个海边的女人而言,她的肤色鲜见地白”,“女人尴尬地笑笑,左边脸颊上露出一个酒窝。除了眼神有些怪以外,女人的脸长得还是很妩媚的”。同时,这女子勤劳、温顺、善解人意,是标准的贤妻良母。虽然她的丈夫和孩子死于流沙,但她却心甘情愿地成为迫害无辜者的同谋,通过欺骗、诱惑、利用男主角,使他驯服于共同体权力。正如福柯指出的:“权力只有将自己主要的部分伪装起来,才能够让人容忍它,这个一般的和战术的理由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权力的成功与它是否能够成功地掩盖自己的手段成正比,一个厚颜无耻的权力难道能为人们所接受?保密对权力来说并不过分,相反,对它的运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仁木顺平以及之前因同样原因被困的外地人,无疑都是权力的牺牲品。在“爱乡精神”的旗帜下,村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艰辛、无意义的挖沙工作,并且将所有外来者强留于此,迫使他们分担自己的不幸和艰难。我们可以看到权力如何成为整个社会自觉遵守的规范,更可以窥探世俗权力机构强大的破坏性和迷惑性。
《砂女》蕴含了“他人即是地狱”的存在主义思想,他人利用自身权力褫夺别人的权力,使自己成为别人的地狱。安部公房显然深谙存在主义的原则,他对权力有深深的警惕,这与福柯的判断颇有相同之处。福柯对权力的剖析深刻而独特:“我们应该这样为权力定名了:权力,不是什么制度,不是什么结构,不是一些人拥有的什么势力,而是人们赋予某一个社会中的复杂的战略形势的名称。”福柯的“权力”“泛指人对于他人和世界的控制力、征服力”,“权力作为人类天性,是一种控制、占有、并以自己为中心统一其他的潜在欲望。作为精神意念,这权力四处游动。但有人群之处,必有权力之争”。福柯在对权力的分析中发现,现代权力的强大力量在于其隐蔽性和内在性,被监控者于无知无觉中接受权力的压迫,进而实施自我监控。《砂女》中,从高高监控塔上的监视者到村里目光灼灼的看门狗,男主角四周遍布实施监控的权力主体,恍若置身于奥威尔《1984》(1949)中“老大哥”无时无处不在的视线之中。至于其最后拒绝离开牢狱般的沙坑之举,虽然研究者普遍认为这是主体的胜利,表征着主体的主动介入、自由选择。然而对此亦可作福柯式的解答,即凭借科学知识,仁木顺平掌握了从沙中获取清水的诀窍,从此便拥有了一定的权力。获得部分权力后的他是与人分享还是成为掌控权力的成员?作者并没有进一步交代。但毫无疑问,仁木顺平的命运似乎正是福柯权力观的隐喻:首先,权力无处不在;第二,人既是权力的主体,又是权力的客体;第三,权力与知识同在,即所谓知识就是权力。由此可见,仁木顺平的最终选择表面上看是主体性的胜利,但实际上是他最终也被权力驯服并成为权力的一分子。这样,小说光明的结尾就有了另外的诠释:权力对于人类命运的不可摆脱的控制。作品也因此更具反权力、反规训的意义。
安部公房试图通过文学唤起人们对权力的警惕。在日本文学中,很难找到如安部公房一般执着于权力批判的作家。这跟现代作家独立的小说精神是分不开的。米兰·昆德拉曾经指出:“小说作为建立于人类事件相对性与暧昧性之上的世界的表现模式,跟极权世界是不相容的。这种不相容要比一个体制内成员跟一个持不同政见者、一个人权的捍卫者跟一个施刑者之间的不相容更深刻,因为它不仅是政治的或道德的,而且还是本体的。也就是说,一个建立在唯一真理上的世界,与小说暧昧、相对的世界,各自是由完全不同的物质构成的。极权的唯一真理排除相对性、怀疑和探询,所以它永远无法跟我所说的小说的精神相调和。”安部公房的权力批判,不仅指向对外部世界,如官僚机构、国民群体,也指向各种物化的身份符号、家庭伦理,从而呈现出对权力反思的深度和广度。就主体性而言,各种权力干预下的社会个体的主体性受到压制,或者残缺不全,或者被彻底消灭。在权力膨胀的社会中的主体性是不完整的,安部公房用他的小说诠释了这一观点。
① 〔日〕安部公房:《制服》,见《安部公房全集》(22),东京新潮社1999年版,第131页。
② 〔日〕安部公房:《实业》,见《闯入者》,伏怡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18页。
③ 〔日〕安部公房:《公然的秘密》,见《闯入者》,伏怡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95页。
④ 〔日〕安部公房:《闯入者》,伏怡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39页。
⑤⑥⑦ 〔日〕安部公房:《砂女》,于荣胜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6页,第16页,第17页。
⑧⑨ 〔法〕福柯:《福柯集》,杜小真编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341页,第346页。
⑩ 赵一凡:《从卢卡奇到萨义德:西方文论讲稿续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688页。
(11) 〔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页。
作 者:叶从容,文学博士,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文学思想研究中心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本文系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大项目(2014 WZDXM021);广州市教育创新团队项目(13C05);广州市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面上重点课题(2013A002);广州市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11A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