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物

刘新宁

贫穷落后的大山深处，很少有能把学业读到高中的，成绩优秀，且有志报考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了。罗豹和杨小鹰就是这样的凤毛麟角。

他们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去外面见大世面，用学到的知识改变山村的面貌。而从小到大的相处，十多年的同学，尤其为了求学，风里雨里，山路泥路，起早贪黑，饥寒交迫的生活更让他们相濡以沫，感情深厚。山里孩子早熟，十七八岁就已订亲的不少，爱的种子也在他们的心中潜滋暗长。

小鹰聪明，当年便考取了外省的大学，罗豹差了几分，人便蔫了下去。蔫的原因不只是因为高考失利，还有一份对爱的担忧。小鹰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安慰他，让他再考一年，并说她一定等他。为了让他相信自己，证明自己的爱，她把初吻献给了他，就在山道上。她说，要让大山作证，她是爱他的。

罗豹流泪了，他发誓，一定要努力考上，和她共同改变家乡。

第二年高考，罗豹竟然只差一分，他一个人在山路上哭得天昏地暗，拳头把石头砸得簌簌直落，血也让手绽开了一朵朵红花。

小鹰来信鼓励他，说胜败是兵家常事，这已比去年有进步了。并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这是老天在考验他，来年肯定能考个好学校。

罗豹看着来信，信封上的大学校名，邮戳上的城市名，心中既有向往也有惭愧，但更给他增添了无形的力量。

他顶住嘲笑和压力，又开始了第三次冲锋。

小鹰上大学后寒暑假都没回来，说是在当家教和打工挣学费。这是真的，小鹰家里穷，父母根本没有能力负担她的上学费用，她十六岁的弟弟初中毕业就回家和父母务农了。现在一家三口起早贪黑，刚能把日子过起来，哪有闲钱给她上学用。罗豹甚至想去打工资助小鹰上大学，但被小鹰坚决制止了，她说一定要考上大学，知识是改变命运的最有力武器，尤其对没有背景的农村娃来说，知识甚至是唯一的武器。

小鹰每月给罗豹一封信，除了交流思想，聊聊大学生活，就是鼓励他刻苦学习。

第三次高考，罗豹信心十足，但没想到的是，他因为吃了隔夜的剩饭，导致腹泻，不得不中途退出考场。

他真的不想再考了，甚至相信命运了。小鹰在来信中竟然满不在乎地对待他的这次失利，也劝他不要放在心上，如果来年再考不上，再认命也不迟，还以布鲁斯国王屡战屡败，受到蜘蛛结网启发、终于成功的故事来鼓励他。

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他又振作起来，这次是边在家帮着父母干活边复习。

然而，他的心却变得异常敏感起来。

一天，她的一封来信让他起了狐疑。信中说，现在不光大学，整个大城市都在用电子邮件，考虑到他没有电脑，就仍然给他写信，但是也不用笔写了，而是打印成现成的，她只要签个名就行了，打字写得快，字还清楚。另外，也不给他单独邮寄了，而是随着给父母的信一起寄，这样还省钱，反正都是寄到村委会，他们自己去拿，不如寄到她家，让她父母给送，还节省他的时间。

难道她不知道他家离村委会更近？难道她不怕她父母看到信的内容？难道……

他去信向她索要一件爱情的信物，她一直没有给他。她对他信中内容的答复也明显是敷衍，有时自说自话，有时只是很短的内容，但每一封信都不忘鼓励他加倍努力，不要灰心，而且还在学习方法上指点和提醒他。

他终于考取了，小山村又骚动了一阵，有史以来第二个大学生，功夫不负有心人，罗家娃子闷住劲，终于考上了。父母阴沉了三年的脸也有了光亮，庆贺的人却独不见杨家的，咦，上个月不是还来送信了吗？

他没多想，整理一下行李，带着乡亲们凑的六千多元钱去了外省的一个城市。

到了大学他才知道，同学们写信确实都用电脑，但写家信也有用笔的，但是很少有写家信的。他想，这回可以直接给她写信了，于是就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五六页的纸。

一个多星期后，信退了回来，查无此人。

咦，怪了，他仔细检查了信封，逐字核对，地址没错，人名没错，邮政编码没错，也没超重，这是怎么回事？他又重新邮寄了一下，一周后，又退了回来，还是查无此人。难道她变心了，要不，怎么以前的信件对他的内容总显得不伦不类，而且还不肯给他“信物”。

抬头看了看新鲜热闹、充满现代气息的校园，同学们青春靓丽，朝气蓬勃，最突出的是成双成对，再想一下遥远的家乡，大山深处，闭塞狭隘，落后沉闷，山道上结伴而行、相互搀扶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他笑了一下，既是苦笑，也是嘲笑，是给自己，还是给生活；是给她，还是给爱情，不知道，但他对自己索要信物的举动却是由衷地感到可笑。

春节回家，他拿出给家人和乡亲的礼物，虽然微薄，却人人有份，等等，似乎忘记给杨家的了。他对父母说，来年放假他不回来了，要利用假期去打工，挣学费，大城市工作好找。就像杨小鹰那样。

一听他提到小鹰，母亲却哭了，一旁的父亲也忍不住落泪。

他诧异了，以为是父母觉得小鹰变心而伤心了，便安慰他们说，好女孩多得是，不要再惦记她了，等他毕业了，给他们带回一个更好的来。没想到母亲一听他这样说，竟然扬手就打，父亲也在一边骂他孽障，他一边躲一边问怎么了。

母亲抹抹眼泪，拉起他就朝村外走去，在一处山凹里，他见到一座坟，前面的墓碑上赫然写着“杨小鹰之墓”，上边还有年月日，死去的时间正是他最后一次高考的前一年。

他傻了。原来，小鹰上学后，家里实在供不起，几次想让她退学。她尽管申请了助学贷款，但母亲重病卧床，家里还指望她能挣钱养家。她就一边打工补贴家用，一边把生活费用降到了最低，每天只吃最便宜的饭菜，却打了几份工。最后因为营养不良，积劳成疾，被医生诊断为营养性肝硬化加慢性心力衰竭，她自知活不了多久了，就提前写了一些信寄给父母，让他们定期送给他，以便鼓励他考上大学……

他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母亲后面的话他再没听到。

按照父母的吩咐，他把本来给父母的东西带上到了杨家。杨小鹰的父亲把他接到屋里，他见到了她的照片，正微笑着看他。他的淚又涌出来了，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杨父杨母一边安慰他一边拿出几封信来说，你考上了，还剩下这几封信没给你送去。你上次说要信物，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你看看这几封信里说到它没有。罗豹大哭起来，把信捂在胸前说，这就是，这就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