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合唱:散文的同质化与异质化(上)
2017-07-13广东耿立
广东 耿立
拒绝合唱:散文的同质化与异质化(上)
广东 耿立
当下的散文创作一直是在繁华与贫乏中行进的,创作数量的巨大无法掩盖同质化的病灶。互相模拟,互相山寨,其实这源自创作者精神的匮乏、创新意识的欠缺,更是精神谱系的断裂和内在文章图式的贫乏,如何突破散文创作的困境?其实就是要求一个散文家精神的自治、人格的自治、生命文体的自治,就是靠近散文精神自由的本质,提倡散文创作的异质化,拒绝合唱。
散文 同质化 精神自治 异质化
同质化现象及病灶
当代散文从20世纪90年代余秋雨“文化散文”引爆文坛,近三十年一直是在创新与复制,繁荣与贫乏中交错前行;文化散文、学者散文、新艺术散文,新乡土散文、先锋散文、小女人散文、在场主义散文轮番登台花样繁多,但散文的体式,属于散文的真正独立价值取向和表现手段,却一直没有得到确立;散文文体的面目仍是驳杂混沌,大体则有,具体却无。在当下,散文好似成了没有难度没有尊严的赶集式的写作,“凡有井水处,皆可写散文”。而网络的兴起,对这种现象更是推波助澜、架床叠屋。
网络时代的文字,多的是游戏、戏谑、轻松书写,这种互相模拟互相塑造的文字,如流水线一样地批量生产,这样的文字,多是香艳小清新;所谓的炫酷,也是没有厚度,偶有小温,没有精神空间,物理空间也非常逼仄的新赋闲文体,是一种模仿巴黎左岸迈着猫步的知识分子,把玩、聚餐、下午茶,娇气、柔弱、松弛、矫情……所谓的猫步,按刘小枫的解释:得自猫有时候的闲步姿态——通常是闲得百无聊赖的时候。如果见到老鼠,需要跑得飞快,就不可能摆“猫步”。与主人或猫类一起玩耍,也不能迈“猫步”;要是旁边有条凶神恶煞的狗,就更得收敛起“猫步”。总而言之,“猫步”要么是猫装样子,要么闲得无聊才摆出的步法,而且晓得有眼睛在观看自己,网络时代的散文是吸引眼球的存在。
散文在当下,表面上看似繁荣,里子就如房地产泡沫,热闹喧嚣里充斥着太多同质化,步伐一统,口号一致,辨识度不足,模样一样,如亲兄弟姊妹。余秋雨式散文的背后,是一群拙劣低智者的文化贫乏和矫情,文化散文成了一些人注水猪肉一样的文化游记、文化撒娇,稍好一点的也是懒汉一样,躺在史料厚厚的脂肪堆里,已经快三十年了,这种散文还没有丝毫退潮的意思。作者的同质化,题材的同质化,刊物引导的同质化使文化散文还如沙丁鱼一样缺氧扎堆。
刘亮程、谢宗玉的新乡土散文一出,到处都是扛着铁锨在村庄田野溜达的满口诗意的二流子和满嘴药香草香的半瓶醋一样的只会背《汤头歌诀》的赤脚医生;写乡土,多是心灵乡愁的栖息安放,而城市的道德败坏、人伦的溃败则作为乡村的比照,还是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的,模拟国外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二元对立模式的书写:乡村淳朴、安恬,城市堕落、喧嚣,新乡土散文的末流直入单薄与空洞。
其实这样的乡土文字的处理,就像《百家讲坛》最年轻的主讲人魏新说的,故乡是一个大大的红包,其实早已被领完了,魏新说:
世界在变,城市里习惯了日新月异,为何希望故乡一成不变?人心在变,城市里习惯了追逐名利,为何要求故乡甘守清贫?
很多人的故乡情结,就如同一名生活糜烂的男人,幻想自己多年前的初恋情人,还在守身如玉等着自己,还不能有皱纹,不能有白发,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对不起,这样的故乡已被领完。
是的,魏新是从故乡的变来入手的;对很多人来说,故乡就是一种依靠,也是一种收藏,她永远站在我们记忆的深处,召唤我们灵魂柔软的部分,让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顾来路,反顾我们血脉的上游。
但我们不能要求故乡只留存淳朴风貌,而忘却小巷土路的坑洼、没有排水设施的泥泞,用柴火煤炭烧水做饭时的烟熏火燎呛人口鼻。城市化乃是大势所趋。
现在所谓的思乡,有一种深情也有一种矫情,虽然城市里没有牛粪,但城市里也没有可以仰望星空的精神屋顶。对城里人来说,失去牛粪也许不是失去营养,但失去星光,人类的夜晚该是多么的黯然。说白了,故乡伦理给我们的是一种精神的守护,是一种恩养。
在我们人生的路上,我们应该有故乡,也应该有变化的故乡。
随着改革的掘进,这三十年,亦可归入文化散文的闲适散文更是大行其道。当初这类散文的流行有其内在合理性,多年阶级斗争,狠斗私字一闪念,个人空间被绑架被挤掉,故而,开放伊始,这种闲适类散文卷土重来就有其必然性。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无可厚非,但是闲适散文也有精神含量的问题。很多散文家只是装装名士,写写花草虫鱼,缺少人文情怀,也无古代士大夫的消散心态,闲适的背后多的是无奈与不甘;他们只是照猫画虎地抄抄书,其实这种东西,鲁迅早就批判过:古人的闲适是一种哲学和人生态度,现在的闲适,是一种装扮,一种假名士。
还有众多的亲情散文,更是作者同质化的灾区,乱哄哄一窝蜂,很少能写出亲情里的不堪与幽暗,多的只是腐朽的孝道,浅薄的感喟;更可怕的是青春美文,那种鸡汤,充斥各类副刊和流行杂志,如乌鸦遮天蔽日。
写边地边疆,写雪域高原,必然是灵魂的净土,心灵的皈依;写大海必然是宽阔与浩瀚,其实写爱情不一定就牵扯玫瑰,于坚认为,玫瑰可以生长于英国诗人彭斯的诗歌中,却与他于坚的存在无关。“在我的日常话语中几乎不使用‘玫瑰’一词,至少我从我母亲、我的外祖母们的方言里听不到‘玫瑰’一词。”
而在篇章结构上,很多散文结构单向,还是以小见大,还是托物言志,还是卒章显其志的欲扬先抑,或者是一个大的看似精致的比喻结构,复杂的是一个象征的隐喻结构,这样的结构是一种僵尸模式,早已失去了生命力,这样的结构在一些散文里比比皆是。
很多作者还是满足于看到一种东西,一个场面,一个情感,寻找一种哲理升华,好像除掉诗化和美化的抒情外,散文再无空间再无招数。散文是以真为写作伦理的,我们今天的散文,最缺少的是对日常生活的记忆能力和记录能力,缺少看见具体生活甚至所谓无意义生活的散文书记员,我们呼唤在散文界做一个老老实实朴素的书记员,让具体的事物、当下的生活在散文中不被遮蔽,做一个忠实的素描人工笔人。散文更应来的是老老实实的反修辞反象征的原生态,回到散文的原点,清理一些有毒的东西。什么时候,一个散文作家能诚实拥有对日常的无意义生活的记忆能力和记录能力,学习古人格物的功夫,那样散文才可能有希望。在一切都形而上的时代里,举手投足都变成了夸张却又不被我们自知的大而空。一个散文家要知道,世界上最重要的,绝不是什么高深的思想和宏伟的历史进程,凡人和细节,真实与在场,才具真正的光辉。
在散文创作中,我们要的是散文味,不是散文腔,我曾多次批判“散文是美文”的观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很多人都觉得散文即“美文”,其结构必巧、语言必美,这种近于迷信的观念使“文胜于质”的美文弊端至今仍然存在,很多作者努力把散文写得更像“散文”。随便翻开一篇文章,就是这种文采飞扬的诗化状态。散文还是回到日常,少些拔高,不要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挖掘诗意。散文有破绽也无妨,多些毛边,多些质感,诗意近乎伪,杨朔把散文当诗一样写,走入死胡同就是例证。生活不是那么诗意的,否则杨朔也不会自杀。
散文同质化的病灶,我认为是散文观念的趋同,阅读的趋同,思维的趋同,生活的越来越趋同。
阅读的精神谱系与文章图式
散文在中国本是一个雅的存在,是扬名立万,著书立说,述往事思来者的载体,它的传统与文字的久远,可以在殷墟的龟甲中找到例证。无论《尚书》,还是《易经》《论语》《庄子》《左传》,这些伟大的作品,共同构成了我们散文的上游,也为散文立法,规定我们民族的历史观哲学观,是我们民族生活的底座,成为我们精神的源头。
所有的这些上游,是我们必须承继的道统与文统,应该进入我们的血液。对每个散文写手来说,个人的经历与品味,决定着个人的阅读谱系,或古或今,或中或西。记得夏榆说过,在他的阅读谱系里,那些他尊敬的作家(或诗人),比如布罗茨基、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比如苏珊·桑塔格、塞缪尔·贝克特、马尔克斯、福克纳、加缪,再比如库切、帕慕克、米兰·昆德拉、波拉尼奥,构成了他的心灵阅读谱系。
针对散文的同质化,那种题材单一、审美固化,那种轻易形成的风格,那种流于精巧的规范,王开岭说:“究其源,仍是生产者的问题:知识储备不够,精神资源贫乏,文学理念滞后。”王开岭有个形象的比喻:散文就像浓缩的气球皮,它本身的设计空间非常之大,但平时又是浓缩的,能否把它做大,做得饱满,关键在于吹气球的人,看他的肺活量、底气和精神蕴藏是否充沛。如果肺活量小,那气球体型肯定是干瘪的。说到底,乃生产者自身素质和思考力不够所致,是他的过于懒惰、惧怕难度、选择逃避和放弃承担造成的。
王开岭的经验也是从阅读入手,知道一个人的阅读谱系,就可判断这个人文字的品格,如何突破同质化?怎样才能把散文做大配得上它的自由与辽阔?王开岭说,西方散文从来就是没有边界、不被锁定的,所以它一直像雾一样弥漫,像光一样辐射,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表述上,她更自由、流畅、从容与丰满,这一点,随便打开两册中西散文读本即可证实:彼此的散文理念差异有多大!像恰达耶夫《哲学书简》、马丁·路德·金《我有一个梦想》那样的东西,在我们这儿是找不到的,恐怕现在写出来也无处发表吧。类似的还有萨特的《被占领下的巴黎》,加谬的《西西弗斯神话》,茨威格的《一个欧洲人的回忆》和《异端的权利》,梭罗的《瓦尔登湖》,布罗茨基的《小于一》等,虽表面上是回忆录或哲学体的随想,但这更富含“散文”的自由精神和弥漫气息,其文学品质和生命诚实性也远大于中国人自诩为“美文”的东西。
散文写什么、如何写,这是任何一个散文写作者写作之初就要首先面对的。但散文究竟是什么?我们一方面强调阅读精神谱系,一方面还要知道散文的传统太强大,散文的因袭太多。我们看现在的散文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散文区别并不大,但是现在的诗歌和小说与徐志摩、艾青、鲁迅、沈从文的作品差别就很大,唯独散文老神在在,超常稳定,一副稳坐钓鱼台的老渔夫模样。
散文面临如何叙事如何结构,以及对传统散文解构的问题。我们应该有一种新的叙事方式与现代生活与心灵相匹配。我们在散文的文体选择上,应该补上散文文章学的课。鲁迅的散文体式多样,他自1918年创作散文诗《自言自语》至1936年的弥留前创作《死》和《女吊》,散文创作贯穿其一生。鲁迅的散文有诗的样式,有短剧的样式,有序言的样式,有书信日记的样式。钱理群先生说:“说起文学家的鲁迅,人们首先想起的是小说家的鲁迅,杂文家的鲁迅,而较少注意散文家的鲁迅。”但正是鲁迅,为新文学散文史留下了最初的丰满而优美的篇章。
钱理群先生曾把鲁迅的散文分为四类,即《朝花夕拾》里的散文,《野草》里的散文,收入鲁迅杂文集里的散文以及鲁迅的演讲词。郁达夫曾对鲁迅和周作人的散文的风格做了比较:“鲁迅的文体简练得象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重要之点,抓住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与此相反,周作人的文体,又来得舒徐自在,信笔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离,过于繁琐,但仔细一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对,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两人文章里的幽默味,也各有不同的色彩:鲁迅的辛辣干脆,全近讽刺,周作人的是湛然和蔼,出诸反语。”其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中国现代散文的成绩,以鲁迅和周作人两人的最丰富最伟大,鲁迅散文随笔的个性是通过《野草》《朝花夕拾》和《为了忘却的纪念》《记念刘和珍君》《为白莽做孩儿塔序》所确立的, 特别是《野草》文体奇崛,意象超拔,有诗性的、记述的,更有片段的和剧作形式,那语言更是极富张力;而《朝花夕拾》更像是一个黄昏的说书者在谈论身边的人与事;《野草》是诗思的、哲学的,《朝花夕拾》是入世的,温馨的。文体是风格而又不仅限于风格,一个有追求的作家,都是文体家,是个性,是别人辨识他的身份证。”
再就是周作人,鲁迅说,周作人是中国新文学史上最大的散文家,他这话说在1936年5月,在“兄弟失和”之后。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位全心全意经营散文的人。周作人喜谈自己是杂家,身上有非正统的儒家传统,对医学史与妖术史、风土志等别有心解;除了伪道学与八股文外,益智的与有趣的杂书都曾吸引过他,引起周作人兴趣的主要是古希腊传统、日本文学、民俗学理论、性心理与儿童艺术等。周作人的散文不做煽情语,不谄媚。我们读他的散文,咀嚼的苦味是恬淡,是深得章太炎先生引导的六朝人要义的。
而在新时期,散文写得深得古人韵致,又从容安然,行云流水的非汪曾祺莫属。他散文随笔血脉的源头上承的是古人和西方。他散文随笔文体的上游是那么的斑斓:“《世说新语》记人事,《水经注》写风景,精彩生动,世无其匹。唐宋以文章取仕……唐宋八大家,在结构上,在语言上,试验了各种可能性。宋人笔记,简洁潇洒,读起来比典册高文亲切,《容斋随笔》可为代表。明清考八股,但要传世,还得靠古文,归有光、张岱各有特点。‘桐城派’并非都是谬种,不可忽视。龚定庵造语奇崛,影响颇大。”
如画家的搜尽奇山打腹稿,在散文上不薄古人,又亲近西哲,东海西海,为我所用,汪曾祺说:“‘五四’以后有不多的翻译过来的外国散文随笔,法国的蒙田,挪威的别伦·别尔生……影响最大的大概算是泰戈尔。但我对泰戈尔和纪伯伦不喜欢。一个人把自己扮成圣人总是叫人讨厌的。我倒喜欢弗吉尼亚·伍尔芙,喜欢她那种如云如水,东一句西一句的,既叫人不好捉摸,又不脱离人世生活的意识流的散文随笔。生活本身是散散漫漫的。”汪曾祺先生如水,是流动的,那上面飘荡的是诗意和随性,确实是意识流,他的散文随笔是诗的底子,他如东坡的“行云流水”,对西班牙作家阿索林顶礼膜拜:阿索林是我终生膜拜的作家。认为他的“一些充满人生智慧的短文,其实是诗”。
汪曾祺少年时代,接受了儒家经典的熏陶。小学时期,祖父就为他讲解《论语》,并且教他写作小论文“义”,这是用以阐释《论语》,掌握八股文的入门练习,而他亲近的还是庄子,“我对庄子感极大的兴趣的,主要是其文章,至于他的思想,我到现在还不甚了了”。他说:“我以为‘文气’是比‘结构’更精微,更内在的一个概念。”汪曾祺先生散文文体姿态多变,虽然其毕生创作的散文数量不多,但涉猎的文体则繁复多姿。我们看他文集的名字就是一种文体享受,《晚翠文谈》《汪曾祺小品》《旅食集》《榆树村杂记》《塔上随笔》《老学闲抄》,文论、小品、游记、笔记、读书札记,文体有中有西,杂食动物。《逝水》是自传,集中了各种文体。《烟赋》是关于烟草历史的铺陈,兼有各种考证,所引资料从古至今。《关于葡萄》近于西方的科学小品,兼有古代笔记的特点,而文字精美近乎于诗。其他如《四方食事》《菏泽游记》等,都明显地具有文体传承的踪迹。在他笔下的人物身上,常常有着特殊的精神气质,继承了《世说新语》的一路:“六朝重人物品藻,略略数语,皆具风神。”记述西南联大诸位教授的文字,尤其生动传神,闻一多的强烈坚毅,金岳霖的有趣、唐兰的率真……并且由此生发开出一个群体的精神品格:“西南联大就是这样一所大学,这样的一种学风:宽容,坦荡,率真。”这里面灌注的是一种精神,在国破家亡时分,绝不能让民族文化断了香火:“……在百物飞腾,人心浮躁之际,他们还能平平静静地做学问,并能在高吟浅唱、曲声笛韵中自得其乐,对复兴民族大业不失信心,不颓唐,不沮丧,他们是浊世中的清流,漩涡中的砥柱……安贫乐道,恬淡冲和,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是的,文体是载体,而精神是在文体之上的价值。
汪先生散文中,游记占了相当的篇幅。他的游记内容丰富,记山水,记风物,记民俗,记人物,记传说,考辨古迹,联想历史,抒发感受。对于风景的描写简约而凝练,语言极其讲究且富于变化。例如,他写伊犁的斑鸠:“有鸠声处,必多雨,且多大树。鸣鸠都藏于深树间。伊犁多雨。”语句的简短,近于古文。他大量的随笔涉及范围极广,谈知识、述掌故、穷物理、辨名物,“格物致知”是基本理路。儒家诗教中,在“兴、观、群、怨”“事君事父”之外,还有“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与西方科学的观察方法相遇,影响了他的散文写作,《人间草木》与《夏天的昆虫》都是直接的体现。至于文化产物,他更是下了大的工夫,具有知识考古的意义,大到信仰的形成,比如《八仙》,小到一种小菜的制作,如《韭菜花》,都仔细考证,民食与民间的信仰是他关注的内容。汪曾祺先生见多识广,不舍涓细,随时随地观察积累。而看杂书的习惯更是成就他随笔写作的原因,其中宋人笔记是一大块。他的文章中涉及的各类笔记书目数过半百,加上书画理论,很是渊博过人。他经常“闲笔着色”“涉笔成情”,比如以野菜之新鲜比喻民间艺术,“敦煌变文、《云谣集杂曲子》、打枣杆、桂枝儿、吴歌,乃至《白雪遗音》等,是野菜。因为他新鲜”(见《四方食事·野菜》)。或者借题发挥,比如以口味来讲文化,呼吁口味要宽些,“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该如此”(见《口味》)。短小的小品,则是他散文中体例最杂的一类。有的借鉴西方小品文的形式,以明白晓畅的语言,讲学术问题,兼及一般的道理。比如通过考证“步障”,讲实物与常理的关系,引用沈从文对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中“小山”系贵族妇女头上的小梳子,来强调治文史者要多看文物,互相印证,才不至于望文生义想当然。而晚明小品也影响着他的写作,《齐白石的童心》不到五百字,以他一幅画的题跋为例,讲温情与童心之美。并且说:“题跋似明人小品,极有风致。”即使一些应景的短文,对仗与平仄的运用也似明清小品的文体。他为出版社拟的广告词中“……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接近骈文的章法与语言。
汪曾祺散文中,还有大量文论。多是以艺术的鉴赏为中心,涉及中国艺术的各个门类,书法、绘画、戏剧、雕塑……无所不包。汪曾祺在散文文体方面的建树,从理论到实践,沟通了中国文章学的渊源,也形成了中国散文的重要传统。
我们在散文写作中,文体方面关注的太少,笔下往往是几种可怜的样式,就如毛笔字,只知楷书,不知篆书、隶书、章草、魏碑,魏晋风神、大唐法度、赵宋意蕴。这样的毛笔字就会局促狭小,精神不开张。
作 者:
耿立,广东省科技干部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出版有《遮蔽与记忆》《新艺术散文概论》《会飞的春天》等散文,儿童文学及散文理论十余部。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