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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的隐喻(九)

2017-07-12赵彦

小说林 2017年4期
关键词:屁股身体

1

脚让我们区别了动物和植物,手则帮助我们区分了动物和人类。手这个简约的人体装置有着任何工具所不能比拟的灵活性,它让我们同世界建立起了各种动物无能为力的亲密关系,使我们对材料的应用更为彻底,对我们自身,它也用抚摸来让我们与肉体建立起了世间最为频繁的爱。

手的造型就像两片大戟科蓖麻属植物叶子,它实际上是两个触角丛,每一个手指都是我们刚刚伸出去就戛然而止的触角,它们集合起来,以便能够完成撮、拍、揉、弹、戳等动作,打理人体,主要依靠的是它。手是我们身体上轮廓最为简洁的一个工具箱,当我们决定使用我们的双手时,其实我们是在尝试拿起或放下扳手、锤子、起子、刀片、勺子、筷子,这一系列的工具都集中在我们的手腕、手臂和十指上。

我们的手上还有我们的整个命运,我们握着掌心那些杂乱无章的纹路正像握着我们的人生示意图:这些纹路有的通向我们的智慧,有的描述了我们的健康,有的勾勒了我们的事业,甚至丈夫们与他们的女同事在某个周三下午在单位茶歇室调情也能在手掌的纹路上反映出来。它实际上是我们的路,我们的痕迹,我们的秘密。它让我们明白我们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方向,都有期限,有容量。它是我们的寻宝图,但通往的终点不是宝藏埋藏点而是消失。每一条线路都在它的不远处就消失不见,有的消失得缠绵,有的消失得毅然,有的还会彼此交缠在一起,但最终一起隐身。尽管如此,我们却不气馁,仍沿着那些越变越细的线路走啊走。

2

进化论说手与脚具有某种亲缘关系。据说最早的手都是脚,后来不知哪只聪明的猿忽然把前面那两只脚从地面上抬起,其他猿类见状纷纷效仿,因为这样它们就能摘到长得更高的果子,同时,当它们亲近异性的时候,再也不会把脏兮兮的泥巴沾到对方的生殖器上。就这样,这两只离地的脚开始变得越来越细,十个脚趾头也变得越来越长,最后,趾头成为了手掌的主要部分,并且能够灵活弯曲。第一只把脚从地上抬起的猿动作开始还有点不那么自然,身体的平衡不能被很好地控制,趾头也不大能握住东西。后来,抬起的脚在空中越来越久之后,越来越多的脚们觉得它们都不大能习惯地面生活了,它们发现成为身体的上半部让自己更为体面和尊贵,仿佛是大脑的贴身侍从,它们也不用再担心会踩到其他动物湿漉漉的粪便。而直起身子也不再那么累了,这些脚们便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脚了,它们决定把自己叫做“手”。

“手”那时候不知道,成为“手”只会让自己更为操劳。在仍然是脚的日子里,它只需机械地负责行走,移动,不需要有那么多的技巧,等到达目的地之后,也可以像身体其他部分那样地歇息下来。一旦成为“手”,它发现自己再也停不下来了,几乎所有的运动都必须参与其中,从梳头到挠痒,到编结兽皮,到与异性交配,身体对它的信赖一日比一日严重,这时候,猿,不!这时猿已不再叫猿,人发现手的用处几乎超过了一切。有了手,人也不用再跑得那么快了,因为手能够帮他们磨制武器,以前光靠脚躲避的危险,现在有了手的帮助后,还能得到更多的食物,比如种植用以果腹的作物;把海水拦起来晒制盐巴,因为盐巴可以保存动物尸体。

手的地位于是变得越来越高。为了嘉许它,人们为它发明了好几种装饰物,镯子和戒指就是其中的两种。戒指还有一种功能,那就是对亲近它的颁布禁令:此人已婚,切毋亲近!因为手是人体上的外交大使,人与人最初的交往都是通过它来完成的。将这条禁令颁布在无名指这个方寸之地,既装饰了手掌又节省了空间,可谓一箭双雕。当一只手挥动它戴戒指的无名指时,我们必须将其看成是一根带电的棍子。不过这条禁令并不怎么管用,因为人类的很多时期是允许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的,尤其是一夫多妻。一只戴有戒指的无名指并不是一根高压电线,婚姻所具有的魔力既不会电死架有高压电线的围墙内的人,也不会电死试图进墙和墙外的人,相反,它会让所有靠近它的人断电。

3

把部分性爱功能转移到手上却不是进化论的发明。因为动物也有此爱好。“手淫”这个词,更使人想到性器官而不是手,在这个词语中,手仅仅作为一个修饰语而存在,它是主事者,却让人想到施事者。在手淫中,性活动是临时的,快速的,非正式的,孤独的,是性活动的简易版——当一个性器官与另一个性器官在一起的时候,就像穿礼服的性活动;而一只手与一只性器官在一起则只是一个穿便衣的行为。这个便衣行为,在凯撒大帝自传中却自有一种重要性。凯撒大帝写道:对孤独的人来说手淫是伴侣,对被抛弃的人来说手淫是朋友,对年老的和阳痿的人来说手淫是恩人,对那些不名一文的人来说,他们还是富有的,因为他们仍然有这个宏伟的消遣。的确,这个宏伟的消遣从不会因为其主人是成功人士还是落魄者而减轻它的快乐,在自我的深渊里,它俯视着自身,欣赏着自己这稍纵即逝的升华。

马克吐温却不认可这种方式,他以小说家的机智批评了这种人类试图自娱的行为:在所有的性交方式中,这是最不值得推荐的。作为一种娱乐它是短暂的,作为一种工作它是十分令人疲乏的,作为一种公共展览它赚不了钱。在上流社会它是不适宜的,而在有教养的社会里它早就被驱逐出社交平台了。所以,总而言之,我要说的是:如果你一定要在性生活上下赌,不要单枪匹马地干太久,当你发现在你的身体里发生了革命性的暴动时,让你的旺多姆以其他的方式——至少别用手卧倒。

古代人们认为手淫不利于人们克制情绪,会使大脑感到疲劳,会削减身体的其他功能,当然,最主要的危害是来自对象的缺失——由于它的快感来自于某个虚幻中的人物,时间一久就会将性欲非社会化。从生理上(主要针对的是男性手淫)讲,人们也认为手淫十恶不赦,会导致一系列的恶果:精液损耗导致吸引营养的障礙,之后会被腹泻所折磨,然后呼吸失常,神经系统出现严重的衰退,在某些情况下还会诱发疯狂癫痫的发作,出现痴呆现象。当然,性器官功能也出现了不可避免的退化……为此,人们发明了一系列名目繁多的治疗手淫的方法:冲洗疗法,按压会阴部,结扎,阴茎电疗,尿道探测,吞服颠茄或溴化物。对于青少年,要让他们停止这种“恶行”的主要措施是,让他们把手放在可见的课桌或床单上,或让他们穿上一条可以将性器官固定在某处的紧身裤,以及使用各种各样的带子。

手淫的真正危害并不是使大脑疲劳、精液损耗、腹泻、呼吸失常,以及将性欲非社会化,而是会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最美妙的感觉真的只是一些机械运动并且不需要对象的真实存在。由于我们自己能够解决问题,我们就不再是任何人的偏旁和字根,我们自己能和自己交配,我们自己能解决自己的孤独问题,我们如同精准的机器,总是朝着有用的目标进发,扰乱我们的视线、吞噬我们时间的爱情和性吸引再也无法将我们从工作台上夺走。手能导控了一切,手成为了我们身体的上帝,如此,感性的身体在今后就再也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了。摆脱掉那些基本的欲望和原始的本能,我们终于可以等到那一天——将神灵迎进我们的身体。

对于我们的身体,我们一度对它怀着多么巨大的仇恨啊!

4

在西方,食指在很多国家的口语中意味着表达方式,在宗教中,竖起的食指还是一个昭示预兆的手势,所以在收藏的圣徒的各种圣骨中,食指尤为珍贵。

在佛教典籍中,残疾人千手观音菩萨是一个慈悲的神,她余赘的千手表示遍护众生的爱心,千眼则表示遍观世间的敏锐。在佛像的造像中,千手观音常以四十二只手来象征千手,手中各长有一眼,如果实长在树枝上。当她张开手的时候,就像打开安装在世界各地的摄像头开关,地球上的各个瞬间皆在她的掌握之中。不过能看到这么多,我们总担心不是让她洞悉,而是让她迷失。就像现在的互联网,地球上前一秒发生的事,在下一秒就会被我们知道。过去亚历山大把自己视作世界的圆心,而今,人人都是圆心,就像上帝(像千手观音)一样,圆心无处不在,却看不见圆周。

看到这么多,使我们到了无法判断的地步;信息更新得这么快,以至于来不及判断就被新信息覆盖了。世界成了一条奔涌不断的河流,而我们是那个在河岸呆若木鸡的人。

手这么有用,我们的身体却没有让它长那么多,因为节制是世间最后的一条原则。况且,手代表着向外,获取,运动,而我们必须留给身体以安静的时间。修补的时间,沉思的时间,手就是我们向他人、向世界伸出去的触角,当我们的手向外摸取时,我们的大脑就不会向内绵延。在人体这架平衡器上,物理上的运动与心理上的运动永远是定量的,当这头太高时,那头就会低下去。所以隐修者希望藏起自己的四肢,他们十年如一日地坐在山洞里或者大漠中,为的就是能让另外那些看不见的四肢去往人类思考所能抵达的最远的大陆。

但是人类文明有一大半的功劳要归功于手。没有手的记录,我们的思考就不会在纸张上留下剪影,不会有图书馆,甚至不会有纸。文字是人们发明出来用于保存智慧和记忆的符号,而记录文字的,只有手。古代抄书者是离智者最近的职业,那时候,书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既品种浩繁又无可计数,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野心也不过要保存50万本图书,50万本,对于当时以手抄为录入方式的图书业来说已经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了。拥有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托勒密国王当时颁布旨令,凡是运到亚历山大港口的书籍都必须上缴、誊抄,完了之后再将书还给主人。就是用这种方式,亚历山大图书馆收集了40万册图书,成为当时世界上数量最多、品种最齐全的图书馆。而今,华盛顿图书馆仅1988年就收到40万册书;在中国,2012年图书的品种达到了41.4万种,总册数为79.25亿册。古代抄书者皓首穷经,在阴冷的房间里,在阴暗的光线下,不过是为了文字拥有更多的阅读者,他们通过手在岩石、羊皮、莎草纸上的移动来连接起散落在地球各处的文明血脉,并让它们处于搏动之中,这种笨拙而费时的方式,几乎可以取得与思考一样高贵而尊显的地位。为了加快抄书的速度,西班牙修道院的几个修士不得不动起歪脑筋,他们发明了“ň”用来代替经常出现的“nn”,以至于后来字母“ň”竟成了西班牙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特点。今天,79.25亿册书俨然不是手写出来的,但电脑录入仍旧由手来操作,仍旧是手,它以键盘作为递质,把我们凌乱的思考进行排序、分行、跨页,它抚摩着我们头脑里的那些电光火花,把它们变成文字,变成书。由键盘打出来的文字如许多年用手写出来的文字一样,朴素、整齐、面目一致,但当它们被我们阅读时,它五彩的涟漪却在我们心间开出了最美的花。

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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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说,屁股在人体里几乎没有地位。乳房是一块有内容的突起,而屁股只能通过联想来得到它应有的重要性:在性爱活动中,男人用它来联想女性性器官和性快感。屁股作为一块突起的肉,有它全部的单纯和安全性,我们无须担心它会患病,无须担心它会像其他器官那样消耗身体里有限的能量,它在那儿,只为我们的身体增添一道婉约的风景。

屁股的形状就像一颗待发芽的种子,放大的麦粒,或者豆瓣,在它小小的深处储存该物种全部的信息和智慧,至于它当中的那条裂缝,将会慢慢扩展开来,随着种子变大,裂缝变得越来越大,就像河谷那样,使两片叶子之间有了相守和等待,然后叶子又变大,掉落,长出枝条,长出更多的叶子,开出花,结出果子,最后,它重新俯下身去,变小,变成另外一些种子,钻入土壤。

屁股使我们的身体有了长时间折合的可能,我们用屁股坐在石板上,坐在椅子上,坐在床上,屁股让我们有了停顿的可能。这种停顿与睡眠躺下的停顿不一样,用屁股坐着的时候,我们的神志没有离我们太远,我们清醒着,注视着,同时,还可以冷静地打量我们其余的身体。

我们一天当中会花很多时间在我们的屁股上,我们在它上面吃饭,在它上面交谈,在它上面阅读,在它上面写作,它支撑起我们大半个身体,把人体里重要的部分都沉沉地托起,它是我们身体的分水岭,上半身和下半身在这里衔接,在这个大关节上,我们看到眼前的世界矮了一半,因而也具备了可以凝视它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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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所坐的地方因此也成了代表身份的重要处所:皇帝坐在独一无二的龙椅上以显示他至尊的存在;大臣们的椅子必须相向而列,为的是在为国家提供决策时可以有正反两种意见并彼此关照;诗人的椅子在他的书房里必须与龙椅一样孤独,因为任何创作作者都是唯一的;农夫可以将延绵的田埂作为他们的休憩之地,因为他们是数量上的作物,是以量取胜的生产力。屁股承受着各自阶层的重量,沉沉地落在它们应有的位子上。

屁股承受着自己身体的力量的同时也承受着大脑沉思的力量。屁股并非僅仅一块肉。有时候人却会恶作剧地把它与大脑联系起来,把它作为头颅的对立物,把那些不擅思考的人称作“屁股长在脑袋上”。我们认为每一只大脑都必须勤奋,每一只屁股都必须隐忍,因为几乎每一次思考,我们都是坐在自己的屁股上,屁股是大脑的一个架子,就像画家写生时撑在风景前的画夹。所以学校的教室都设置成一只又一只的座椅,图书馆里也是一排又一排的椅子,我们在宇航员的驾驶室里也安装椅子,甚至在厕所里,我们把便器也做成椅子的模样。可以说,椅子和床是我们两件最重要的家具,后者的设置是为了让我们不思考,休息我们的身体;前者是给我们一个思考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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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屁股作为一种体惩,一直以来都是一些国家固定的刑法条例。在中国古代,作奸犯科者常会领受这种体罚。通常执刑的狱差(一般为两个差人)在拾起县太爷掷下的打板子签子之后,会先将受刑人按住或绑在凳子上,然后由另外两个差人举起法棍(有的是用长约2米、宽10厘米的竹片做成),一边拷打,一边有节拍地唱数:“一二三四五,皮肉受点苦。六七八九十,回去坐上席。再打二十板,郎中抢饭碗。”此类唱数词是一代一代沿传下来的,也有的是由执刑的差人临时编凑的。若打奸或盗的犯人,唱数词则是:“昨夜搂着小娇娘,今天骑马(绑在条凳)上法堂,屁股挨了某十板,看你通奸不通奸。”而打盗贼唱的是:“为非作歹做强盗,人人见了杀千刀,如不重打某十板,平民百姓气难消。”

屁股是一块肉,打得过重若臀部发生大面积的皮下淤血,会引起微循环障碍或局部组织坏死等严重后果。明代英宗时,山西左参政王某一口气打死了10个县令,创下了“死杖之最”。

日本有一个“打屁股邪教”,号称通过spanking(打屁股)可窥见对方的灵魂,同时也能驱魔。该邪教组织有40个女性成员,每次她们想看一看对方的灵魂时就使劲地打对方的屁股。就像我们使劲敲打树洞,就会跑出栖居在那里的兔子一样。

作者简介:赵彦,1974年3月出生,发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若干,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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