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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斧头是怎么跳起来的

2017-07-12李洪奎

小说林 2017年4期
关键词:稻子姐姐爸爸

春姬姐后来告诉我,那天早晨在妈妈叫醒她之前她正在做梦,她说自己正答卷呢,吧嗒一声,书桌上落下一块儿黄泥,吓了她一跳,抬头一瞅,是教室棚顶上抹的黄泥在一块块掉落。她觉得奇怪,十年前抹的棚顶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掉下来?她记得那是老师领着同学们上山割来荆条树铺上去,再抹上拌有蒲棒的黄泥的。这么一想她更觉得不可思议了,抹黄泥是她上小学时的事情,等她升入初中时棚顶就已换成水泥的了。她怔怔地环顾了一下,这才发现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再看自己的卷子,还有一半没答上呢,她顿时慌了神儿,这可怎么办?而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监考老师不由分说拿走了卷子,说是时间到了。她慌忙站了起来,想要回卷子,可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我还没答完呢!姐姐急得喊了一声,便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听到妈妈在厨房跟爸爸说话。再往后的事情不用她向我复述,因为我当时也刚醒過来,同样听到了厨房的动静,只不过我在南炕,姐姐在北炕。过了一会儿,连着南炕和厨房的小窗咝啦一声拉开了,喷香的味道呼一下扑进屋里来,接着就听到妈妈的招呼声。

春光还有春姬,你们俩快起来,一起吃饭下地吧!

小窗上安着镶了细条纹玻璃的小拉门,透着光线却听不清声音,一拉开,说话声就很清楚也很响了。我动了一动,却闭着眼睛轻轻地打起了鼾,只听妈妈扑哧一声笑了,妈妈说你小子要是不打鼾我真以为你还没醒,你就装吧。

算了,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吧!爸爸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说咱俩先吃先下地吧。

那不行,妈妈说,老这么惯着怎么行,再说都是该找婆家的大姑娘了,还这么发懒能成吗?

妈妈这是在说姐姐呢。爸爸不再吱声,而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睁开眼睛侧了一下头,看见妈妈走进屋里站在北炕炕头,轻轻摇了摇姐姐的肩膀,说快起来吧,咱们一起吃饭吧。姐姐坐了起来,背对着妈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很有些悲凉。当然这不是我当时的感觉,而是后来知道了姐姐做梦之事才回想到的,妈妈当然也没有听出什么悲凉的感觉。

刚开始下地干活都这样,累得早晨起不来,妈妈小声说习惯了就好了。姐姐默不作声,而妈妈又说了一句,她说海带汤都做好了!

海带汤?

姐姐蓦然转过身,冲着妈妈说,谁要喝那破海带汤啦?我不吃!说完,她仰面躺下来,呼一下把被头拉过了头顶。

妈妈一下子愣住了,大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屋里突然变得静静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着,足足响了七八下,妈妈这才喊了起来——

死丫头,今天是你的生日呢!

妈妈的声音比平常高了许多,然而在我听来似乎没有责怪姐姐的意思,倒是充满了委屈。而姐姐像是没有听到妈妈的喊声,并不搭腔。妈妈又站了一会儿,也叹了一口气,默然转身出去了。妈妈一出屋我立马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愣愣地望了望窗外。天还黑漆漆的,而鸡窝里的公鸡却开始打鸣了,紧接着又传来一阵突突突的轰鸣声,那是邻居应七哥发动了手扶拖拉机准备下地了。我又把目光转向北炕,姐姐依然蒙着被头,两旁睡着我们的两个妹妹,大妹十岁,老妹七岁。老妹顺姬从小就让姐姐哄着才肯睡觉,认定姐姐就是妈妈。

我可怜的姐姐,唉!

我不由也叹了一口气。那年秋天,十七岁的我已升入高二,而春姬姐都二十二岁了,却因为要不要再一次复读的问题与妈妈发生了冲突。那是1983年,那一年高丽砬子朝鲜族中学简直创造了高考奇迹,二十个考生有十五人考上大学,其中有六人考入重点,四人进京。只有五人落榜,其中就有复读一年的姐姐。按她平时的成绩不应该落榜,可就是落榜了,真是邪了门了,唉。

我套上衣服跳下炕,冲姐姐说,姐,今天不是你的生日么,你今天就别下地割稻子了,在家好好歇着吧。姐姐依然不吱声,但是拉下了蒙着的被子,黑暗中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姐姐是不是哭了?我看不太清。

当东山上亮起了一片鱼肚白时,我跟着爸爸妈妈在山脚下我家责任田已经割了半天稻子了。而当日头高高升起时,姐姐骑着她的凤凰牌自行车也来割地了。她解开绑在自行车后架上的大大的包袱,高高地顶在头上,双手紧紧扶着,挺胸撅臀在田埂上一扭一扭地迈着步子,看上去像舞台上跳顶水舞的舞蹈姑娘。姐姐长相一般,但一米六八的高挑身材倒是很迷人。这不,左右前方稻田上割稻子的男人纷纷直腰盯着姐姐看呢。妈妈却冲姐姐喊道:哎呀,小心摔了,赶快放下包袱吧!听了妈妈的喊声我放下镰刀要跑过去迎她,可是早有人以百米速度抢先跑过去,从她的头顶一下子拿过包袱,一手提着,迈开大步向我们走来了。是应七哥。

等应七哥来到跟前,妈妈双手接过包袱,说,还是应七有眼力见儿,身体壮壮的屁股倒是挺轻快啊!随后赶到的春姬姐听了妈妈的话,微微一笑,她说妈呀,哪有你这么夸人的啊,你不知道人家外号就叫屁股么?我一听哈哈笑了起来。应七哥上小学时蹲了两年级跟春姬姐成了同班同学,那时就有人给他编了个顺口溜:

“应七啊应七笨应七,应七的屁股重千斤,一蹲蹲了个两年级!”(朝鲜语“应七啊”叫起来,跟“屁股”发音很近)

那时我们几个小不点儿也跟在大哥哥们的屁股后面追着应七哥喊,觉得好玩儿,有时被他抓住了,老实巴交的他也就吓唬我们几句,说下次再给抓住了可不能轻饶我们。

其实,应七哥是美男子,除了学习不行,样样出众。要是放在别的村里,他绝对是一等男孩,肯定会受到村里所有姑娘们的追求。可是在高丽砬子就不同了,高丽砬子是远近闻名的“大学生村”,在姑娘们眼里学习好考上大学才是好样的,即使高考落榜也受青睐。尽管这样,村里还是有好多姑娘家的妈妈们喜欢应七,比如我妈。妈妈听了姐姐的话也笑了。哎呀,那是你们小时候的事情,妈妈说,我哪还记得啊,你说是不是应七?笑完了,妈妈又对应七哥说,去把你爸爸也叫来,咱们两家一起吃早饭吧。

姐姐拎过来几捆稻子并拢一块儿,拍了拍,在上面铺上了花布,权当是餐桌,然后从包袱里一件一件拿出大碗小盆往上摆,而我拎几捆稻子过来准备当作凳子用。这时,我远远地看见永瑞哥的妈妈直起腰往这边张望,而永瑞哥正一耸一耸地弯腰割稻。姐姐也看见了,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永瑞哥又出来割地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妈妈在一旁却哼了一声,她说人家来割地你唉声叹气什么?他爸爸都病了他还能不出来割稻子?再说永瑞他早应该天天出来干农活了,他折腾了好几年,到头来还不得腚朝天割稻子?所以啊,你也……

妈——!姐姐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怨气,妈妈见状,就紧忙打住了。

这时应七和他爸爸过来了,姐姐向应七爸爸弯腰行礼说了声您来啦,应七爸爸乐呵呵应着并上下打量了一番姐姐,对妈妈说,弟妹啊,我看春姬越来越水灵了,给我做儿媳妇吧!妈妈瞥了一眼在旁边憨笑的应七哥,那就看应七的能耐啦,说着也哈哈笑了起来。这时爸爸也过来了,让我去招呼一下永瑞和他妈妈也过来一起吃。

秋高气爽,连绵起伏的山梁上开始染上淡淡的红黄色彩,而山脚下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则铺开着浓烈的金黄色。同样金黄的歇餐桌上摆满了三家各自带来的饮食,红红绿绿的,显得格外丰盛。男人们捧着大腕喝浊酒,女人们则端着小碗喝甘酒。在爸爸的允许下我也喝浊酒,好爽啊,嘻嘻。学校放了七天秋季农忙假,割稻子活儿虽然很累,却让我提前进入男人行列,很划算。

跟少言寡语的应七哥不同,他爸爸话多嘴巴甜,他一坐下来喝酒,就一个劲儿夸妈妈酿的浊酒好喝,夸姐姐做的菜好吃,又夸爸爸种地种得好。爸爸听了呵呵笑了,很受用的样子,他喝了一口浊酒,说,当会计之前我还是生产队科学种田小组成员呢,老田你忘了?啊,对对,伍哲老弟你还干过科学种田呢,他说,你也算是咱高丽砬子的知识分子了。爸爸连忙摆手,他说我算哪门子知识分子,我不过是喜欢看书,琢磨点儿种田技术而已,呵呵。

嘿,老头子,妈妈白了爸爸一眼,她说人家夸你两句你还当真,开始吹上啦,你再能琢磨也就这三垧来地,你能比得过人家七八垧地吗?

妈妈有时候很让爸爸下不来台,可妈妈说的是事实。在高丽砬子应七哥他们家的地最多,大多是应七爸爸领着壮如黄牛的三个儿子开荒出来的新地。坐在妈妈旁边的永瑞妈妈救了爸爸,她说,哎呀春姬妈妈,你们家也就少几垧地而已呗,可你家有儿有女,学习还都那么好,多让人羡慕啊!说完,永瑞妈妈突然转向应七爸爸,你说是不是,应七爸爸?应七爸爸赶忙哦哦两声,显得很不自然,端起酒碗咕嘟咕嘟喝起来,已经喝了一半的酒碗很快就见底了。

哎呀老田,你慢点儿喝,爸爸劝道,他说咱喝的是酒,喝醉了可要耽误割地啦。

这点儿浊酒还能喝醉?应七爸爸回答说,再说我要是喝醉了有我儿子应七呐,这小子割地那是一个顶俩,哈哈。说完大声笑了起来。

酒喝完了,开始吃饭,姐姐便给每个人盛一碗海带汤。当姐姐要给永瑞哥盛时,他说别给我盛了我不喝海带汤。姐姐拿着木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愣怔着看了一眼永瑞,忽而笑了,永瑞哥见了也跟着笑了笑。

多好喝的海带汤!应七爸爸说着,呼噜喝了一口,又咂了咂嘴,对永瑞说,看来你比较挑食,难怪身体这么弱呢!身体单薄的永瑞哥不吱声只是笑了笑,而永瑞妈妈却不高兴了。她说应七爸爸啊,有你这么说話的吗?夸自己儿子使劲儿夸去,但也不能对别人家的孩子说这说那吧?

哎呀,永瑞妈妈你不要误会,应七爸爸紧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啊。爸爸这时又说话了,他说老田你说话有时真不搭调,别说永瑞妈妈,我听着也不顺耳呢,因为我家这丫头也不喝海带汤,但是除了海带汤她从来不挑食。

这是怎么回事?应七爸爸诧异地问。

正在闷头吃饭的应七哥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姐姐和永瑞哥,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俩都是考大学喝了海带汤(朝鲜语“喝了海带汤”有考试不及格或落榜的引申义)的嘛,永瑞哥连着喝了三年呢!说完,哧哧笑出了声。永瑞哥摇摇头笑了笑依然不作声。姐姐也笑了,却一脸的不屑,她对应七哥说你笑什么笑,我们喝的海带汤你想喝还喝不上呢!

春姬,妈妈低声叫了春姬一声,语气含着责备。妈妈说,应七讲的可都是事实啊,再说你高考落榜那是你的运气不好,怎么能怪到不喝海带汤了呢,难道将来你结婚生孩子了还要拒绝喝海带汤(朝鲜传统习惯,女人分娩后,一定要喝海带汤)吗?

妈,你扯哪儿去了!姐姐说着,立刻羞红了脸,引来了嘻嘻哈哈轻松的笑声。

秋天的日头其实很短,可是我觉得这一天太漫长了。终于等到日落西天,我扔下镰刀一屁股坐在自己刚刚割下来的稻捆上面,冲妈妈喊道:妈,今天就到此,咱们回家吧!妈妈直起腰回头看了一眼我和姐姐,指着面前一大片还直立着的稻子说,把这一片割完了咱们就收工吧,好不好?

还剩这么多呢,天黑之前也割不完呐,我嘟囔着,但还是一手捡起镰刀一手捶着后腰站起来,却发现应七哥拿着镰刀奔跑一般过来了。妈妈也发现了,惊喜地冲他喊道:应七啊,你怎么过来啦?应七回答说,我家的这个地块儿割完了,我来帮你们割一割。应七哥就在姐姐刚才割的地方割起来,唰,唰,唰,既轻快又干净利落,眨眼工夫割出了一捆又一捆。哇,他爸爸说的一点没错,应七哥果然厉害! 别说一个顶俩,我看一个顶仨都富富有余。我发现姐姐的眼睛也看直了,呆呆地望着应七哥。

一大片稻子似乎只一会儿工夫被割完了,又把一天割下来的稻子一捆捆排列起来码好,天就擦黑了。爸爸妈妈搭坐应七哥的手扶拖拉机走了,我和姐姐要骑车回去而留了下来。手扶拖拉机刚走不久,永瑞哥一瘸一拐地来到地头。

永瑞哥, 你的腿怎么啦?姐姐忙问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就成这样子了。你没事儿吧?永瑞哥打量着姐姐问道。

我?我没事啊!姐姐说着,朝自己的自行车走过去,可是刚走几步,姐姐哎哟一声蹲下来,等站起来再走时也跟永瑞哥一样一瘸一拐的了。怎么回事?我刚要问,姐姐却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啥呀?永瑞哥不解地问道。是啊,我也纳闷,这有啥可笑的?只听姐姐说,我知道我们俩为什么都瘸腿了。

为什么?永瑞哥又问道。

永瑞哥,你割地时是不是也把身体的重心总是放在一条腿上?

是啊,永瑞答道。

是左腿吗?姐姐又问。

不,是右腿,我总是伸出右腿从左边开始割地,因我是左撇子啊,永瑞哥说。

姐姐听了又咯咯笑了起来。

姐姐这是怎么啦?我可是好些日子没听到姐姐这样开心地笑了,我在旁边想到。

你又笑什么?永瑞哥再问道。

上午吃饭时我注意到你是左撇子啦,可是刚才我忘了这码事,姐姐说,我爸爸也是左撇子呢!

呃,我跟你爸爸一样是左撇子,所以你就高兴得忍不住笑出声来了?永瑞哥笑着问道。

才不是呢,姐姐说,都说左撇子心灵手巧,可是依我看哪,永瑞哥你跟我爸一样笨得很。说完,姐姐又嘻嘻笑出声来。

我怎么笨了?永瑞哥也笑着问道。

跟我爸一样干不好农活儿呗,姐姐说,你看你刚割了几天地就把自己割成瘸腿了,你说笨不笨吧!

你说的没错,春姬,永瑞哥说,干农活我还远远不如应七呢,这个应七啊应七。永瑞哥说着嘿嘿笑了一声,接着说,我看见他去帮你家割稻子啦,看你妈妈高兴的样子,你是不是也乐坏了吧?

姐姐不作答,却依然咯咯笑出了声。永瑞哥说你老笑什么?姐姐这才说,永瑞哥你是不是吃醋了啊?我吃醋?你个臭丫头!永瑞哥嘟囔了一句,却没了下文。而这时我跨上自行车悄然走了,刚走不远,我又听到姐姐咯咯的笑声。我想姐姐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嗐,不管了,只要她高兴,神经暂时出点儿毛病也没啥。

稻子终于割完了,我的农忙假也结束了,然而上学后发现科任老师换了好几个。原来,有几个高三教师被城里的学校高薪挖走了,引起了一系列反应。一开始,高三有几个尖子生转学走了,后来高一高二也陆续有转学的,再后来就有了整个高中就要被迫停办的传闻。学校的风波自然也波及到我家,而且非常严峻。爸爸妈妈最终做出决定,把我这个独生子送到几百里外的勃利朝中念书,因勃利朝中高考成绩在全省名列前茅。

那姐姐怎么办?我看了一眼默默无语的姐姐,问爸爸妈妈。爸爸看了一眼姐姐,低下头把面前满满一杯烧酒喝掉了,然后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姐姐,这才艰难地说,春姬,你也知道咱家的经济条件……

爸,你不要说了,姐姐没让爸爸继续说下去,她说就让春光自己去外地念书吧,我在家复习就行。

依我看,这时妈妈看着姐姐说,你已经考过两次了,再说你都二十二岁了,就别再折腾了,好不好?

不,姐姐说,我还要参加一次高考!

你咋这么固执呢?妈妈说道,你看看永瑞第三次也是在家复习来着,照样没考上,难道你也要成为他的样子吗?

永瑞是永瑞,我是我,姐姐回答道。

你能强过他吗?不说别的,你要是再次落榜,就成了老处女,到时就没有人要娶你了!

听了妈妈的话,姐姐忽而一笑,她说妈妈要是因担心我嫁不出去而要反对我再次复习的话,您就放心好了,我不会嫁不出去的。

妈妈犹豫了一下,說,家里的条件也不允许你了,如果春光不去外地念书还好一些,可你即使考上了,说实在的我们也没能力供你读书了。你是这个家的长女,是不是先为这个家着想?

姐姐不再争辩,却扭过了头。

好了好了,爸爸终于又说话了,他说春姬真要考上了,咱们砸锅卖铁也要供,所以你要是不怕辛苦再复习一年,爸爸支持你!

爸爸的话算是一锤定音啦。我们家总是这样,风风火火的妈妈看起来很强势,但重大事情还是听爸爸的。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我和姐姐正打点我的行李呢,应七哥来了。他从外套里边的左兜里拿出一把十元票子递给我,差不多有十张吧。他说钱不多,平常买点好吃的,不要亏了身体。我看了一眼姐姐,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钱。要知道在当时一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好多老师的工资才三四十块钱呢。还是妈妈在旁边接过来塞在我的手里,说,快谢谢你应七哥,你可要争气啊!我冲应七哥笑了笑,说了一声谢谢。这时,应七哥又把左手伸向自己的右兜,拿出了一沓钱,全是嘎嘎新的十元票子。他把钱换到右手上郑重其事地递给姐姐,说,这是五百块,你也跟春光一起去外地复习吧,总比在家复习要好吧!

姐姐一下子愣住了,爸爸妈妈也愣住了。我看到姐姐一时显出慌乱的样子,脸也红红的,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谢谢你,应七,姐姐说,我已经决定在家复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是啊是啊,春姬要留在家里呢,妈妈在旁边也附和道,并没有像刚才一样从他手里接过钱。不过应七啊,我会记着你好意的,你的心眼真好啊!

应七哥开着手扶拖拉机把我送到北屯长途汽车站,姐姐也跟着,把我送到车厢里面安顿好了才下车,又站在窗下等着送别。当客车一阵轰鸣后一溜烟驶离时,我看见姐姐眼角上挂着泪花,向我挥了挥手。应七哥也一直站在姐姐的身旁,冲我憨憨地笑着,也跟着挥了挥手。我当时就想,这两个人,一个挺拔,一个高挑,看着挺般配,是吧?平心而论,应七哥长相更帅气些,但他身上却没有我姐姐的那种气质啊!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身材单薄的永瑞哥,想到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傍晚,姐姐一阵又一阵咯咯的笑声,姐姐是那样的开心。

汽车开出高丽砬子好久了,我还在想着这事儿。

等我再次见到姐姐和应七哥并肩站在汽车站时,两人要订婚了,未来的姐夫跟着姐姐来接放寒假回家的我。当我刚从汽车下来,站在车门下面的应七哥满脸笑容接过我手里的提包,而姐姐静静地站在五六米开外,只是微微一笑,原本白皙的脸晒黑了,表情也有些古怪,近乎淡漠,像是换了一个人。我心里一沉,姐姐这是怎么啦?

回到家我才知道,我离开家不过几个月,家里出了不少事。先是血压一直很高却顿顿离不开酒的爸爸,突然脑出血差点过去,得了半身不遂。接着是老妹顺姬,患了一种不常见的怪病,也去县医院住院治疗过。两个病人,把一家搞得几近崩溃。姐姐的复习自然也几近停止,而她坚决不让妈妈告诉我,怕我学习受到影响。

还有你应七哥,妈妈说道,亏了有他在旁边照应着,不然咱家的稻子恐怕到现在还堆在雪地里,别说打场了。

往年打场不都是几家搭伙干的吗?我问妈妈。

那我家怎么也得出一个人吧?我离不开啊,妈妈说,只好你姐出工,应七也算我家出工,前前后后忙乎了二十多天呢!

是啊,爸爸倒了,而妈妈和姐姐还要分头忙乎家里的大小病人,应七哥肯定帮了大忙。可是就因为这个,姐姐就要跟他订婚直至结婚吗?我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心里觉得很委屈。然而冷静一想,比起永瑞哥,应七哥更适合当这个家的女婿吧,当然也更适合当我的姐夫了。

你不知道应七多勤快多孝顺,他家还是咱高丽砬子不多的万元户呢,这样的姑爷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妈妈夸起未来的姑爷,眉飞色舞。

听着妈妈的夸赞,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反而变得很糟糕。我好没来由地突然怀疑妈妈是不是把姐姐卖了,而我自己则成了一个同谋。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等奇怪的感觉。然而无论怎样,姐姐的这门亲事算是定了下来。就在我回家的那天,两家商定五天后喝订婚酒,因为应七家的两个哥哥还有两家的亲戚们都要从外地赶回来参加。

不料从第二天起,连降大雪,把高丽砬子通向外地的两条乡村公路给封住了,要来喝订婚酒的远方客人们大多被堵在五十多里外的县城里。第三天下午,应七爸爸来到我家,跟妈妈商量推迟喝订婚酒的事情,他说要让应七去乡邮政所给亲戚们拍电报通知。

应七爸爸刚走,姐姐冲我笑了笑,她说,能推几天就推几天吧,永远推掉了才好呢!

听了姐姐的话,我不由一愣,姐姐好像也被自己瞬间说出的话给愣住了。我这才知道,姐姐自己从心底里并不愿意这门亲事。

姐,你这是何苦呢,我盯着姐姐说道,并没有人硬逼你吧?

姐姐的脸忽而暗了下来,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并没有回答我的话。

第四天临近傍晚,雪终于止住了,院子里的积雪厚厚的足有半米多深了。我到仓房拿起木铲开始扫雪,刚扫了一会儿,应七哥就过来了。他家院子里的雪没等积厚就扫掉了,他就过来帮我扫,等扫完了妈妈招呼应七哥一起吃饭,他也不推辞就跟着进屋了。在饭桌上,我跟姐姐一样闷闷地只顾吃饭,两个妹妹看我们不说话也变得悄没声的,而应七哥本来就话少,只有妈妈偶尔说一两句,这一顿晚餐吃得很有些冷清。吃完饭等收拾完了,姐姐就捧起了书,我也拿出书来看,应七哥就回家了。等他刚走,姐姐撂下书,招呼两个妹妹洗脸烫脚,又搂着老妹哄她睡觉。忙乎完这些,姐姐盘腿坐在北炕小炕桌前,点上台灯,又看起了书。然而,姐姐不时抬起脸,两眼无神地望着漆黑的窗外,脸上说不出的落寞和凄凉。墙上的挂钟嘀嗒走着,听起来格外清亮,后来当当响,敲了九下。

姐,都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我冲姐姐小声说道。

哦,我再看一会儿,你先睡吧,姐姐说。

其实,我也毫无睡意,在学校这个时间我还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呢。于是我也继续看书,直到挂钟再一次敲响,当当敲了十下。当最后一下钟声在屋里缭绕回响时,姐姐侧耳倾听起来,而当钟声渐趋减弱直至悄然消失时,她又浑身一震,猛然站了起来。

姐,你怎么啦?我忙问道。

噢,好像有人召唤我,姐姐没头没脑地说道,然后穿上外套戴上围巾,急急忙忙出去了。我一看就慌了神,也急忙套上鞋子追了出去,而姐姐出门就直接奔大街了。我又急忙回屋穿上外套戴上帽子,随即也来到大街上。

路上的积雪还没清扫,只是在雪地中间翻开了凹凸不平的窄窄的小路,弯弯的伸向一条条小巷口。姐姐在这些小路上摸黑走着,时而拐进一条小巷,时而又退出来,像一个迷路的游人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不知走了多久,姐姐在一条小巷的尽头终于站住了,我也尾随着姐姐站住了,而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尽头这一家三间草房的东屋还亮着灯,橘红色的灯光从玻璃窗透出来,柔柔地照在院子里厚厚的白雪上面,反射出亮晶晶的金色光彩。透过玻璃窗,我看见永瑞哥坐在靠窗的桌子前低头写着什么。

没错,这是永瑞哥的家。

姐姐推开柴门进到院子里。隔着篱笆我看见院子里的雪还没扫,只在柴门和房门之间,还有在东西两个窗户底下,扫出了丁字形窄路。姐姐走了几步,便一脚踏进右边没膝深的白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玻璃窗前,出神地望着屋里的永瑞哥。忽然,永瑞哥抬头望向窗外,我便蓦然一惊,以为他发现了姐姐,可是永瑞哥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我这才猛然意识到从亮着灯的屋里看不见屋外,而从屋外倒能看得清清楚楚。姐姐就这样站了好久,我也在篱笆外站了好久,浑身冻得瑟瑟发抖了。

姐啊,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难道就这样站一夜吗?回家吧!

我想对姐姐这样说,可终究没有说出声来。我对自己说,再等等吧,看看能不能把永瑞哥等出来,好歹也让他知道啊!就在这时,屋里的永瑞哥猛然站了起来,把刚才一直写着的本子扔到炕上,披上外套转向屋门,我想他真的要出来了,便贴近篱笆蹲了下来。而姐姐,我看她慌忙跑向东边房山躲了起来。果然,永瑞哥出了屋子,急急地奔到东边,就在姐姐的面前撒起尿来。他可能憋了很久了吧,只见一股尿流直直地浇到雪地里,在静谧的雪夜里发出刺啦啦的响声,我看见姐姐转过身去,哧哧笑出了聲。

谁,谁啊?永瑞哥似乎吓了一跳,声音颤抖。

姐姐从房山黑暗处走出来,咯咯笑着,踉踉跄跄跑过雪地,就在拉住柴门时被随即跑过来的永瑞哥从后面抱住了。

外面这么冷,进屋暖和一下吧!

永瑞哥这样说道,而姐姐依然笑着,半推半就地跟着永瑞哥进屋了。

他俩进屋后,我站起来本想回家,后来我改主意走进院子里,向窗口走去,走了十来步有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差点儿摔倒。我低头一看,是一堆劈好的柈子被薄雪覆盖着,可能是下午雪停下之前劈出来的吧。我便绕过去,跟刚才姐姐一样站在窗前,像看无声电影一样往屋里看。我看见永瑞哥不由分说地把姐姐推上炕头,让她把腿伸进已经铺好的被子里,他自己则把椅子拉过来坐着面对姐姐了。

俩人开始交谈,但交谈内容我一句听不到,只看得见俩人丰富的表情变化。后来,我看见姐姐把外套脱下来转身放在左手边,这一转身可能就看见了刚才永瑞哥扔到炕上的本子,便拿起来随意翻看。当翻到中间一页时,姐姐突然张大了嘴巴,嘴形像英文字母O,好像非常受震动。事情过了很久后我问过姐姐,那张纸上到底写着什么,姐姐红着脸告诉我,一张纸上写满了她的名字“权春姬”。嗐,我当是啥要命的呢!女人就这样,一点小事只要点对了穴位,就能把她们触动得涕泗滂沱。姐姐当时就这个样子,我看见她掩面而泣,又抬头跟永瑞哥说了什么。 我看见永瑞哥站了起来,也变得傻傻的。随后,姐姐穿上刚刚脱下的外套跳下炕,套上鞋子出了屋,头也不回穿过了院子。当然我也赶紧再次贴近篱笆蹲了下来。

我以为姐姐马上要冲出来了,可是就在拽住柴门的瞬间,姐姐停住了手,侧耳倾听身后的动静。见此情景,我差点笑出了声。既然这样,姐姐你何必那么快跑出来,你要是慢点的话永瑞哥不就拽住你了嘛!好在永瑞哥还是及时跑出来了,又一次从身后抱住了姐姐,而且扳过姐姐的身子,脸对脸抱得紧紧的,还把臭嘴贴了上去。

嘿,永瑞哥,你小子真行啊!

翌日早晨,天还没亮妈妈就叫醒了我,她说你姐姐怎么不见了呢?姐姐果然一夜未归。我说她上厕所了吧?妈妈说我去看了没有,这一大早晨的她去哪儿呢?妈妈还以为姐姐是早晨出去了呢。我想我可不能告诉妈妈实情,让姐姐回来自己跟妈妈说吧。于是我劝慰妈妈,我说妈妈你别着急,姐姐她不会有事的。可是妈妈不听,她慌慌张张出去找,却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又回到屋里,一会儿又出去,进进出出急得团团转。

姐姐是早晨八点多才回来的,那时应七哥也在我们家里。我听大妹玉姬讲过入冬以来他是每天早晨这个时间上家里来一趟。往常这个时候都吃完早饭了,而这天我们还没吃。我想姐姐是特意选这个点儿回来的吧。姐姐一回来就向爸爸妈妈说,她要跟永瑞哥而不是跟应七订婚,她说昨晚她在永瑞家过的夜,还说自己已经是永瑞哥的人了。

天哪!

妈妈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应七哥脸变得煞白。等缓过神来,妈妈立刻跑出去,直奔永瑞哥的家,应七也跟着,姐姐和我也紧跟在后面。

昨晚春姬真的是在你家过的夜吗?妈妈劈头盖脸问永瑞。

是真的,永瑞哥回答道。

那么,你俩真的睡在一起了?

永瑞哥的脸腾地红了。昨晚……我们——他支支吾吾着,抬头看了一眼姐姐,我注意到姐姐非常迅速地向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我想他就明白怎么一回事儿了。

是……真的。永瑞哥小声回答道。

天哪,你个混蛋!妈妈气得浑身颤抖,她说你明明知道春姬是要跟应七订婚的啊,你竟敢做下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

妈妈的话音刚落,应七哥嗷的一声,向永瑞哥扑了上去,一拳把他打个趔趄,接着拳脚相加,嘴里连连说我打死你个王八蛋打死你个王八犊子。姐姐惊叫一声,拽住了应七,而我则用身体护住了永瑞哥,立刻挨了重重的一脚。应七喘着粗气挣脱开姐姐,又一把推开我,扯住了永瑞哥的衣领,把他拖向屋外,一下掼在了雪地上。永瑞哥一骨碌爬了起来,抬手抹了一把鼻血,岔开双腿站定,握紧拳头做出迎战的样子。应七冷笑一声,挥拳打过去,不料永瑞哥敏捷地一躲,应七便一下扑空,趴在了雪地上。永瑞哥却没有趁机骑上去打,而是静静地站着。应七很快爬了起来,又嗷叫一声扑上去,试图抓住永瑞哥打,而永瑞哥躲着不让他抓住自己,俩人便在雪地里歪歪扭扭转着跑。后来永瑞哥被什么东西绊住倒下,终于被应七抓住,而一旦被抓住,瘦弱的永瑞哥就不是应七的对手。应七没命地挥拳,永瑞哥的脸顿时血肉模糊了。我扑上去想拽住应七,被他一把推开,我又扑上去护住永瑞哥,而打红了眼的应七不知道住手,竟然拳脚并用暴打我和永瑞哥,我也是顿时血流满面,被打晕了。后来我听到姐姐的一声惨叫,睁开眼睛一看,应七向拽住自己的姐姐也挥起了拳头。

我嗷叫一声,爬起来要扑上去,刚迈两步就被扑倒了,是昨晚绊住我的那一堆木柈子又一次绊住了我。我站起来想抄起一根柈子,刚一迈步,从脚下猛然跳起来一把斧头,正好跳到我右手的高度,我一把抓住了斧柄,想也没想照着应七砍下去,不料永瑞哥跳起来想阻止我,但这一斧子还是砍在了应七的后脖颈和右肩膀的连接处,应七一下子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也吓坏了。是不是出人命了?我傻呆呆还站着不动呢,永瑞哥一把从应七身上抽出了斧头,在斧柄上撸了两把,那斧柄上就立刻沾满了永瑞哥自己的血。永瑞哥这才扔掉斧子,跪在雪地上双手捧住了应七的头,并向我喊道:春光你快来搭手,咱们赶快把他送到乡卫生院!

应七被抢救了过来。医生说差一点儿砍到主动脉上,不然当场就没命了。永瑞哥也住院,也缝了十几针。永瑞哥一出院,我們俩都被带到派出所接受调查。在派出所永瑞哥一口咬定是他抄起斧子失手砍了应七,属于正当防卫。

就算是正当防卫,那也不能拿斧头砍吧?派出所王所长说,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期吗?

什么时期?永瑞哥茫然问道。

“严打啊!”王所长说道,要不是“严打”,我们可以把这事儿当成两个青年为了一个姑娘动手打架了,可是现在,我们自己处理不了,只能把你送到县里。

永瑞哥被押送到县公安局,关在第二拘留所。过了近一个月,应七也出院了,但他成了“歪脖子应七”,他一出院就告永瑞强奸了他的对象权春姬。就这样姐姐也被带到县公安局接受调查。姐姐说她跟应七并没有正式确立恋爱关系,她不是他的对象,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永瑞。姐姐又说那天晚上他俩根本没发生关系。为了证明清白,姐姐主动要求做处女膜检查。县公安局法医给她做了检查,结果是姐姐的处女膜已经破裂。这是怎么回事?姐姐坚决否认自己有过性行为,但事实终归是事实,姐姐不仅证明不了她跟永瑞哥的清白,反而自己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在那个非常时期,永瑞哥因打架斗殴动用凶器,再加上耍流氓嫌疑,被判劳动教养一年,进了监狱。

就这样,我这一斧头砍下去,砍出了这三个人另一种命运。每每想起此事,我就非常懊悔,当初我怎么那么冲动,想都没想就砍下去了呢?让我更加迷惑不解的是,那一时刻,斧头又是怎么跳起来,恰好跳到我手里的呢?那到底是什么斧头?

作者简介:李洪奎,男,朝鲜族,1960年出生于黑龙江省方正县。出版有诗集《洋葱的真实》,散文集《我们生活和爱的方式》(韩国)、《老天爷坐什么车》《挑战命运》等,另有《穿越时钟的孩子》等韩译汉译作若干本。

获得延边文学尹东柱文学奖,黑龙江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韩国在外同胞文学奖等。系列小说《高丽砬子人》列入“2013年度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创作扶持项目”。

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现为黑龙江广播电视台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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