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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故事的悲情倾诉(评论)

2017-07-12汪树东

小说林 2017年4期
关键词:中心主义作家人类

地球是人的家园,也是其他千千万万自然生灵的家园。那振翅于虚空的飞鸟、奔跑于原野的走兽、活跃于土壤的爬虫、潜行于江海的游鱼都分享着生命的喜悦和悲痛,都是地球母亲慈怀里的好儿女,它们的生命故事也不会逊色于人的生命故事。因此属人的文学在不厌其烦地倾诉人的生命故事之余,也不妨静下心来,讲述一下其他自然生灵的生命故事,看看它们生命中的希望和失望、阳光与隐痛,从它们的生死爱欲中去感受一下宇宙大生命的细微波动。驰誉世界的大作家中,也颇有些作家乐于此道,创作的动物故事颇为撼人心魂,例如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艾特玛托夫的《断头台》等。当代中国文坛上,以动物小说驰名的作家亦不乏其人,沈石溪、金曾豪、方敏、郭雪波、黑鹤等均声名卓著。如今,作家红岸也厕身其间,尝试为黑龙江的动物图形写神,写丹顶鹤的《我的头上有红》,写狍子的《傻瓜之书》,写黑龙江“三花鱼”的《三花》,三部中篇小说将相继登上相关文学期刊,给读者带来清新动人的塞外景致。

呈现于读者面前的这部中篇小说《三花》塑造了黑龙江的三条极具灵性、个性的鱼形象。三花鱼, 即鳌花鱼、鲫花鱼和鳊花鱼,俗称关东三花,是黑龙江淡水鱼中的名品。该小说中的三花鱼老鳊、小鳌、小鲫生活于嫩江,彼此相识,感情甚笃。老鳊经历的世事较多,处事稳重,小鳌生机勃勃,热力四射,富有生活的激情,小鲫则喜欢独处,思考一些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一次小鳌被人钓上了岸,老鳊和小鲫精心设计骗局,最终把小鳌救回大江。大洪水来时,老鳊为争食被几条鲶鱼围攻,身陷险境,幸得小鳌、小鲫奋力相救,才全身而退。后来它们游到一个江汊子里过上了安静生活,小鳌还参加了青蛙合唱团,收获粉丝无数。但不幸的是,当它们试图回到大江时,出路已被人的铁丝网挡住了。老鳊只能用牙咬开一个小缺口,小鳌和小鲫能够出去,它自己却无法脱身。更可怕的是,小鳌和小鲫游出一层铁丝网后,发现还有一层铁丝网。最终小鳌凭借高超的弹跳技术,跳过铁丝网,逃出生天,小鲫则成了人的网中物,而老鳊则因为水污染全身溃烂而死。小鳌逃过劫难后,心中怀着对老鳊和小鲫的深情,遨游于大江。

在百度上搜寻“三花鱼”资料,读者可以看到这样的介绍:鳌花,学名鳜鱼,也称桂花鱼,其肉细嫩,味美上口,少刺,体重可达10斤,是我国四大淡水鱼之一;鳊花,学名长春鳊,此鱼自古以来久负盛名;这种鱼肉质肥嫩,脂肪含量极其丰富,约占体重的8%;吉花(该小说称为鲫花),又名吉花勾,此鱼烧汤或清蒸食用,是产妇奶水不足的催乳良药。

此类介绍是站在鲜明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上来看“三花鱼”的。在人类中心主义者看来,“三花鱼”仅是提供优质肉食的鱼而已,而不是鲜活的、具有内在价值、也具有内在丰富性的自然生命。但作家红岸却另选他途,他要写“三花鱼”,不是为了赞美它们的肉质鲜嫩,不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后能到黑龙江去大快朵颐。他笔下的“三花鱼”,乃是独特的“这一个”,乃是像人一样有语言、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的自然生灵。他是借“三花鱼”的酒杯来浇自己心中之块垒。

块垒何在?大概作家红岸对商业化、世俗化时代里人与人之间为名为利彼此背叛互相伤害的事情看得太多,因此深感人心叵测,人性难以捉摸,他可能对人都丧失了进一步言说的兴趣,于是他寄情于黑土地上的动物,去写丹顶鹤,去写狍子,去写“三花鱼”。至于该小说中的“三花鱼”最显著的特征无疑是它们彼此间那种绝不会互相背叛的纯真友谊。老鳊和小鲫在小鳌被人钓上岸囚于水桶时,它们敢于设计诱使人离开水桶,然后老鳊跳到岸上撞翻水桶,从而救出小鳌,这是多么值得佩服的鱼智慧和鱼勇气啊!而当老鳊遭到四条鲶鱼围攻,处于下风,眼看有生命危险时,小鳌和小鲫敢于以小搏大,以弱抗强,舍生忘死地为老鳊解围。这也是鱼类的宝贵情义。当然,最为可歌可泣的是当它们在江汊子里被人的铁丝网围住时老鳊和小鲫大义凛然的表现。在“三花鱼”高尚友谊的映照下,世俗化、商业化时代里人际道德的退化就显得触目惊心。

当然,小说毕竟不是道德批判书,不是伦理宣传机,重要的是要写出生命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該小说在塑造“三花鱼”时,就极富艺术魅力地描绘出了老鳊、小鳌和小鲫不同的个性特征。老鳊年长些,是小鳌和小鲫的叔叔辈,经历过沧桑世事,它的父亲就是被人网走的,因此它能够克制欲望,小心谨慎,是一条从生活中汲取了生存智慧但又保存着对善恶的分辨能力,时刻能够未雨绸缪、为朋友做出牺牲的大勇之鱼。小鲫年纪轻轻就被那些深刻的哲学问题所缠绕,看似缺乏活力,其实值得尊敬,是鱼类的哲学家。小鳌年轻一点,活泼好动,尚不能从容地分辨危险和诱惑,但它总是那么积极乐观,无忧无虑,令人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意,最后只有它能够越过两重铁丝网,返回大江自由生活,似乎也代表着作家对它这种生存状态最美的祝福。三条鱼,三个鲜明的形象,摇头摆尾于嫩江水下,让水下世界瞬间被文学想象的光芒照亮。

更值得肯定的是,红岸对“三花鱼”的各种生物特点、生存习性和生态居所做了非常真实、详尽而且具有诗意的描绘,从而使得这部动物故事奠定在较为坚实的生物学、生态学基础上。例如,该小说这样描绘老鳊:“老鳊令众鱼瞠目结舌的食量是由牠粗壮的身形决定的。老鳊的头部圆鼓鼓的,像块不规则的石头。老鳊的眼睛圆溜溜的,像是青蛙的亲戚。老鳊的嘴巴硕大饱满,时启时合,两排发灰的牙齿锋利无比。老鳊的两鳃很硬实,鳃片扇动水流时,时常搅得水花四起,一片喧腾。老鳊肉滚滚的身子自两鳃往后开始,似一座逶迤的狭长土丘附在牠的头部,又如一根半截的木头连接着脑体,看上去没有美感,只有不堪入目的丑陋。老鳊的背鳍是一排丛林,长势葳蕤、粗野;胸鳍如两片蒲棒叶子,扑闪时笨拙而有力,静止时又显得有些呆滞;腹鳍像倒垂的水草,丝毫没有水草的灵动;尾鳍的形状分明像是龙王的冠冕,横躺着紧贴臀部;老鳊还长着一小撮臀鳍,半遮半掩地护理着柔软的屁股。”时至今日,难得有像红岸这样的作家如此细致地观察一条鳊鱼的外貌,如此生动地遣上笔端!众所周知,在当今的信息化社会里,人被各种电子设备牢牢地控制着,对周围自然世界的观察力大为降低,更不要说细致观察一条鳊鱼了。但作家红岸对鳊鱼的描绘何等逼真细腻,既具有生物学知识的准确性,又具有文学的艺术性。至于开篇对小鳌在大江中的不断跳跃以冲洗身上污秽那段也写得非常形神毕肖,值得揄扬。

此外,若從生态文学角度来审视该小说,还值得肯定的是该小说对人类的反生态行为的批判。人类总是肆意地凌虐其他自然生命,而且往往毫无反思意识,自我感觉良好。其实,若能换个角度,比如像作家红岸这样从“三花鱼”的角度来看看人类,人类的形象该是多么恶劣啊。看看那些钓鱼的人,是如何残忍地虐杀鱼类的。还有当人类沉浸在冬捕的快乐中时,鱼类是如何相拥而泣,陷入绝望的。更有那些人不断地向河流中排放污染水源,结果导致老鳊浑身溃烂,这是何等的残酷啊!如果我们也能够像作家红岸这样从鱼的视角来审视一下人类的言行,我们该为自身的贪婪和暴虐感到何等的惭愧啊!

不过,我们也可以指出,像红岸这样写“三花鱼”的道德和情感,终究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习惯使然。如果说百度词条里对“三花鱼”的解释显示的是以万物为刍狗式的人类中心主义,那么像红岸这样塑造“三花鱼”则是强行把人类所理解的道德伦理、情感因素强加给自然生命,从而遮蔽了自然生命的夭妖本性。因此,虽然作者在写“三花鱼”,但是最终“三花鱼”是没有出场的,真正出场的还是人,所谓的鱼也只是人性的些许映射。

其实,要从动物故事更为深远的前景来看,要写好更具有艺术魅力和思想冲击力的动物故事,真正需要的也许是生态中心主义立场的确立。所谓生态中心主义,就是彻底超越人类中心主义,从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出发来衡量万事万物。我们要意识到自然生命不是人类的工具,而是具有内在价值、内在丰富性的复杂生命。像绝大多数现代人那样控制自然生命、奴役自然生命的确是不道德的,但是如果不对人类自身的道德伦理原则、审美原则保持足够的反思意识,轻易地把人类自身的道德伦理原则、审美原则强加给自然生命,同样也是不道德的人类中心主义。例如在人类看来,江湖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乃是野蛮的丛林法则,但若从生态中心主义立场看来,这恰恰是大自然极伟大极有智慧的生态规律。又如在人类看来,像鲶鱼那样的食腐鱼类好像不符合审美原则,但从生态中心主义立场看来,鲶鱼的食腐对于生态系统而言是具有相当重要的自净意义。因此,若从生态中心主义立场看,人才能够逐渐摆脱人类中心主义式的功利、道德、审美视角的限制,发现自然生命的跌宕多姿,塑造出真正生动的动物形象。

当然,整体看来,该中篇小说非常成功地塑造了嫩江流域的“三花鱼”形象,叙事绵密,沉稳老到,道德情怀可嘉,对于黑龙江风物的诗意描绘必然会引起读者的浓郁兴趣,是一部颇为卓异的动物小说。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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