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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花(中篇小说)

2017-07-12红岸

小说林 2017年4期
关键词:漂浮物鲶鱼库区

红岸

1

这江里有过三条鱼,鳌花鱼、鲫花鱼和鳊花鱼,俗称关东三花。关东三花身上都开着好看的花,小鳌的花是蓝色的,如一颗又一颗的星星绣在身上,莹光闪闪;小鲫的花是白色的,像一片一片的雪,落在身上,久久不化;老鳊惨点儿,它的花是黑色的,老鳊本来就长得灰突突的,黑色的花开在它身上,咋瞅咋别扭,带着几丝怪异、惊悚和不祥。

2

雨点儿一直敲打水面。好多鱼都潜入深水区了。老鳊劝小鳌往岸边游,说那儿有蒲棒草和芦苇,水流平缓,呆子小鲫准在那里悠闲自得呢。小鳌没听老鳊的。小鳌平时一向傻傲傻傲的,喜欢独自在水流湍急的地方游来游去。老鳊最反感小鳌这点,以前它就总开导小鳌,鳌哇,不能这样了,你会沦为孤家寡鱼的,要跟胖头鱼、草根和白鲢它们打成一片,融入群鱼之中。老鳊两眼周围长着花纹,圆圆的,深深的,像戴着一副眼镜,這架势就显得学识挺渊博。小鳌不为所动,老鳊口若悬河时,小鳌只是眨着眼睛,似听非听。

雨点儿的声音更密集了,不时伴着阵阵雷鸣。老鳊加快口气,跟小鳌描述着岸边水草中的宁静和温暖,不把小鳌带走,它不甘心。雨声和雷鸣交织一片,震得小鳌的鳔壁有些发麻了。老鳌的喋喋不休等于麻中添乱,小鳌两眼胀痛。它接连朝老鳊吐了几个水泡泡,表现出不耐烦来。老鳊只好叹口气,嘴里甩出一串更大的泡泡,摆着尾巴,丢下小鳌,转身游走了。

腥气阵阵,小鳌知道这是咋回事。漫长的雨季致使江水上涨,水域扩大,清流无影无踪了,浑浊的江水浸泡着它,身体慢慢就沉积了一层发黏的污垢,死死粘附着。身上多了这层东西,小鳌有些苦恼,它使侧线的作用大打折扣,对水流的反应变得迟缓了,它还影响了听力,破坏了嗅觉。小鳌采用多种泳姿,不断突然提速,试图用水流冲掉这层讨厌的东西,均告失败。

小鳌鼓动两鳃,快速摇尾,徐徐上升,终于飘浮到水面上,它把身体左侧暴露在雨中,任凭雨点“噼噼啪啪”击打着,随后又把右侧翻转过来,迎接雨点儿的敲击。几个回合之后,身上的污垢变淡了。小鳌兴奋起来,索性从水里一次次跃出,飞离惊涛骇浪的江面,飞向被闪电撕裂的空中,飞向白花花的雨幕。阵阵雷鸣扑向江面时,它又干脆利落地扎入水里。最初的飞跃有些笨拙,高度也有限,身体还没有完全展开,就重重地砸回水中,尝试了几次,小鳌找到了窍门,主要是在水中摆尾时用力不够,时机不对,摆尾要扩大角度,瞬间发力,同时必须顺着水势向上跃出,小鳌开始时由于兴奋过了头,逆着水流就飞了出去,结果造成了飞行的夭折。小鳌改为顺水飞跃的方式,就成功了。从水中飞出的小鳌,越来越灵敏了,全身也越来越干净了,蓝色的小花愈加醒目了。江水,雨水,洗净那层污浊,小鳌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身体变得轻盈有力,在半空中短暂滞留那会儿,满身是血复活的小鳌能够捕捉到岸边草原上狂风的律动,嗅到青草和野花的香味儿,以及从江河上游传来的滔滔洪水铺天盖地的咆哮之声。

小鳌最后一次飞跃得最高。它看到头顶上空的乌云都发黑了,越压越低,几乎贴到江面了,刚才细密的雨丝变粗了,砸在它身上都觉得有些疼了,小鳌心里多少有些慌乱,这是要发生什么事吧?能发生什么事呢?扎进水里的刹那间,它脑子里还狐疑不已。水流似乎更急了,逆游显得吃力许多,小鳌一个折身,离开江心,游向老鳊刚才津津乐道地跟它所描述的右岸。

小鲫这边显得平静一些。岸边水域开阔,水草茂密。雨水和江水的重逢很友好,雨水轻柔地拍击着江水,江水做出积极的响应,双方有种彼此信赖的默契之感,水面上那一串一串接连泛起的水泡就是它们愉快的表白。从水中伸出的蒲棒草和芦苇也都摇晃着俏丽的身形,乐呵呵接受雨水的冲刷。

小鲫喜欢在这地方独自思考。它经常呆呆地浮在水中,一动不动,四周的安宁给它的思考提供了可能,这样的雨天也没打破小鲫的习惯,雨点拍击水面和苇叶的沙沙之声,反倒更启动了小鲫的思维。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小鲫,它思索了好久,也找不出答案在哪儿。这个问题远远超出小鲫的认知能力,它不是第一条思考这个问题的鱼,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条。在小鲫之前,想必有鱼痛苦地追寻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成功;在小鲫之后,同样还会有鱼遇到这个问题,它们能不能找到答案,小鲫不知道。

小鲫静静悬浮于水中时,想的是水,水怎么会有这么多复杂的光亮,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黑暗。这江似乎有两条命,一条明亮,一条阴暗。小鲫喜欢明亮的那条,喜欢它的丰沛、奔腾和温暖,喜欢它九曲回肠般的形状,喜欢它平静时的温柔,喜欢晶莹的光亮从宽阔的水面折射进来,喜欢那朦胧的光影在水底的波动和卷曲;即使狂风大作,江水卷起滔滔浊浪,发出经久不息的喧哗,小鲫也不讨厌这条江,它的狂野让小鲫跟着狂野,它的活跃让小鲫跟着活跃,它的激动让小鲫跟着激动。小鲫内心恐惧的是明亮消失、阴暗来临的那条江。先是水温渐渐转凉,水面慢慢结冰,冰层逐渐向周遭扩展,直到把整个江面死死封住,越来越厚的冰层令水底世界抵达窒息之境,每每此时,小鲫都得赶紧调整全身的防卫系统,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最终硬挺挺地横陈在冰层和流水形成的狭窄空间内,沦为一具冻僵的干尸。随后的日子也让小鲫闷闷不乐,一场又一场的大雪盖住上边的冰层,遮住光亮,水下从此进入漫长的黑暗时期。黑暗的江水寂寥无比,只是悄然流淌。黑暗中的小鲫和鱼族成员时常抑郁,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半痴半迷,仿佛陷入一个悠长、恍惚的梦境之中无法自拔。在黑暗中,这样的境遇似乎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直挨得它们精疲力竭,几近绝望之时,一声闷雷炸破冰层,水世界终于映入光亮,它们才把腹内积存一冬的郁结之气一串一串“咕噜噜”地吐出来。一些活跃的鱼兴奋地游向江心。小鲫没有,小鲫还滞留在浅水区。天气越来越热了,几场雨之后,江水暴涨,更多的鱼加入狂欢的队列,小鲫依然不为所动。浅水区里,小鲫形单影只,小鲫沉入对周遭世界的冥想与苦思。

老鳊令众鱼瞠目结舌的食量是由它粗壮的身形决定的。老鳊的头部圆鼓鼓的,像块不规则的石头。老鳊的眼睛圆溜溜的,像是青蛙的亲戚。老鳊的嘴巴硕大饱满,时启时合,两排发灰的牙齿锋利无比。老鳊的两鳃很硬实,鳃片扇动水流时,时常搅得水花四起,一片喧腾。老鳊肉滚滚的身子自两鳃往后开始,似一座逶迤的狭长土丘附在它的头部,又如一根半截的木头连接着脑体,看上去没有美感,只有不堪入目的丑陋。老鳊的背鳍是一排丛林,长势葳蕤、粗野;胸鳍如两片蒲棒叶子,扑闪时笨拙而有力,静止时又显得有些呆滞;腹鳍像倒垂的水草,丝毫没有水草的灵动;尾鳍的形状分明像是龙王的冠冕,横躺着紧贴臀部;老鳊还长着一小撮臀鳍,半遮半掩地护理着柔软的屁股。

老鳊游向岸边时,觉出水的异样,水没有以前清澈了,混杂着细微的泥沙,老鳊只能看到附近水域,稍远一些就浊黄灰暗,一团朦胧。老鳊游起来怪怪的,有些吃力。一条白鱼突然从斜刺里现身,懵里懵懂就朝老鳊的右眼撞来,老鳊头一歪,及时躲避过去,左鳃却遭到撞击,把老鳊撞疼了,气得老鳊狠狠骂了白鱼一句——眼睛瞎了,没看见老子吗!那条白鱼急忙跟老鳊道歉,对不住了长辈,您多包涵,水太浑,一时没瞧见您老人家。滚!老鳊气哼哼地骂道。白鱼吐出一串水泡,一闪身,慌慌张张地游走了。一些小鱼小虾也失去了方向感,不时碰到老鳊的身体。老鳊见状,只好下潜到深水里。有点儿不对劲呀!水流湍急的江心没有了平日那种凉丝丝的舒适之感,而是用一种温吞吞的敌意包裹着它的全身,不停地冲刷着它,挤压着它,这让老鳊一时间难以接受,好像这不是老鳊的江了,老鳊仿佛来到完全陌生的领域了,直到它游离江心,距离岸边越来越近时,熟悉的感觉才又重新回来。

3

雨点儿小一些了,头顶的声音由稠密渐趋稀落。小鳌穿行于苇秆与蒲根交织的丛林中,身形灵巧,摆尾有力,一团团水花在它身后不断泛起,又慢慢消失。

小鲫悬浮在空洞的冥想之中,一些含混的念头,如同闪电在脑际不断炸裂,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老鳊潜在小鲫右边不远的芦苇丛下,不时朝小鲫瞄两眼,它刚才游到这里时,曾热情地和小鲫打过招呼,小鲫没咋搭理它,只是慵懒地点下头算是做了响应。老鳊有些恼火,现在这些年轻的鱼真有个性,小鳌傻傲傻傲的,小鲫又傻呆傻呆的,一条比一条难对付。恼火的同时,老鳊心里又泛起几丝酸楚之感,唉,江水混了,年轻一点的鱼都不懂礼貌了。一条蚯蚓漂浮到老鳊身前,不,那不是一条蚯蚓,只是蚯蚓的一段,脑袋和尾巴都被整齐地剪断了,两端露出白花花的嫩肉,溢出细若游丝的腥味儿。这是送到嘴边的肥肉啊!老鳊心中一喜,准备张开血盆大口,把这段蚯蚓吞到肚里。犹豫片刻,老鳊又收回打算,没有贸然行事。老鳊毕竟是有经历的鱼,它这辈子是从大风大浪中一路游杀过来的。早年间,老爸多次提醒过它,做鱼要低调,要经得住各种诱惑,拒美食,永不贪。什么是美食呢?老爸跟它解释,所谓美食,就是那些主动出现在你嘴边的东西,水世界所有的主动都意味着凶险,水里没有不劳而获的便宜事,你的食物只有经过自己的追捕才能得到,那些骤然冒出的美食,都不怀好意,它们引诱着你的欲望,你如果心理不够强大,私字一闪念,承受不住,你就离死不远了。老鳊清楚地记得老爸跟它讲述这番话时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的好多兄弟都是这么没的呀,它们的下场太令我心酸了啊,我当年也有过惨痛的教训呐。老爸扬起左边的腮帮子,说,瞧见没有,这儿就是我以前贪心时留下的记号。老爸左腮有块长长的疤瘌,又黑又深,非常刺眼,使得它的面部表情略显狰狞,那块疤瘌从鳃下一直刻到嘴角,而老爸的嘴也跟别的鱼叔叔不太一样,老爸的嘴是残缺的,也就是说,少了一部分,老爸嘴巴闭着时,那个残缺的口子也无法合拢,露出零星的几颗牙齿。老爸一生唯谨慎,到老也没得好,一张大网把它拎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身后传来一阵“忽哧哧”的水声。老鳊转身一看,原来是小鳌游过来了。老鳊从芦苇丛中闪身游出,迎了上去。小鳌扫了老鳊一眼,没减速,小脸绷得挺紧,经过老鳊身边时,故意高高地甩头,“嗖”地一下,就飞过去了,快如一道闪电。

这小崽子,跟老子耍起威风来了。老鳊小声骂道。

水花翻滚,芦苇叶子一阵“沙沙”响。

小鳌绕着老鳊游了一圈,这才放慢速度,摇着尾巴,渐渐靠近老鳊。在老鳊身前,小鳌还不消停,身子左冲一下,右晃一下,背鳍在水流里翻过来,倒过去,嘴巴故意用力喘气,搅得四周动荡不已。

行了,别显摆了。老鳊挖苦一句。小鳌这才安静下来,瞅着老鳊,有些害羞,有点儿小得意,最终没忍住,“哏哏”乐了。

老鳊眨着眼睛,像不认识小鳌了。这小子白净多了,流线型的身体轻巧结实,全身的肌肉紧绷绷的,似乎向外恣意地放光,使得全身洋溢着一种朝气和力量。这都让老鳊可望而不可即。老鳊看得心里有些发酸,对比一下自己,老鳊暗想,还是年轻好哇!

那段蚯蚓随着水流飘了过来,在它们身旁抖动着。还未等老鳊开口示警,小鳌张嘴就咬住那段蚯蚓。急得老鳊直摇头,危险,快吐出来啊!晚了。就听岸上银铃一响,小鳌被一条细线瞬间拖走了。那条细线拴着一枚锋利的钢钩,钢钩扎进小鳌的嗓子里,小鳌使劲摇头,拼命干呕,越挣扎,钢钩刺入越深。小鳌哑着嗓子,朝老鳊高喊——鳊叔救我!这可怜巴巴的喊声瞬间就被江水淹没了。那条细线越收越快,小鳌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出水面,贴着水面朝岸上滑翔,它看到了陌生的陆地,它看到了站在岸上的那个人影。那人不停地摇动着手中的滑轮,那人得意的神情噩梦般映入小鳌慌乱的意识之中。小鳌索性不动了。任那条细线把它拖向噩梦。小鳌被拽到岸上,身体扭动着。那人哼着小曲,操起一根木棍,朝小鳌头部连击了数下。小鳌昏死过去了。那人见小鳌不动了,才掰开它的嘴巴,用一条木棍撬住牙齿,把鱼钩摘掉,不经意间,还扯下小鳌嗓子一块肉来。他两手略显吃力地捧起小鳌,两眼泛出喜滋滋的光来,嘴里叨咕道,真不赖,钓上一条大个的。他随手把小鳌扔进身旁的水桶里。小鳌被沁得一惊,从迷糊中苏醒过来,它动了一下,把翻白的肚皮藏进水里,肚皮翻白意味着死挺,那是小鳌的尊严,人要脸,鱼也要肚皮啊!小鳌在憋屈的水桶里无法轉身,但是肚皮的面子算是保住了。小鳌气呼呼地考虑,下一步该咋办。

那人嘟囔着,妈的,可赶上这拨了。他把另一段蚯蚓穿进鱼钩,直起身子,来回挥动着鱼竿,长长的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无声地没入远处的水中。

雨又大了,急切而稠密。四野茫茫,天地一色。

老鳊带着小鲫小心翼翼游向岸边。小鲫的表现多少让老鳊有几丝感动。这个呆子听到小鳌的遭遇后,没有无动于衷,立刻脱离冥想状态,小鲫的神情看上去比谁都急,它连声问老鳊,鳊花叔叔,怎么办呢?想办法去救小鳌啊!

遇事别急,需要精心筹划。老鳊慢条斯理地安慰小鲫。

我能不急吗!小鲫气得一甩尾巴。

咱俩现在就往岸边游,然后在那儿铆足了劲往空中跳跃。老鳊嘱咐着,随后就朝岸边游去了,小鲫只好跟上老鳊,紧紧尾随着。

老鳊停下了,把头探出水面,朝岸上仔细窥视着。那团灰影出现在雨幕中,一动不动,嘴里叼着的烟头明灭不止,映着一张漆黑的瘦脸。

老鳊轻轻跃出水面,身体在空中弯曲着,抖动着,之后又轻轻滑入水中,入水的响声被雨声盖住了。这只是老鳊的热身而已。之后才加大飞跃的高度和力量,再次滑入水中的动静就引起岸上那人的注意。老鳊连续飞跃了几次,引得那人兴奋不已。它站起身,朝老鳊这边张望着,看清老鳊之后,那人兴奋得手舞足蹈。

老鳊潜入水中。小鲫取代了老鳊的表演。小鲫没有老鳊跳跃的级别,使足力气,也只有清秀的躯体在水面浮上浮下,这也足以使得岸上那人亢奋不已。

水桶里的小鳌把这些声音全都捕捉到听觉系统中。忽地,小鳌听到老鳊在水里喊它,小鳌,你在哪儿呀?小鳌眼泪下来了,它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嘴,我被困在这里边了。

等着,我来了。老鳊游向靠近水桶的位置,判定好水桶方向之后,使出全身力气,从水中飞出,一头撞倒了水桶,“哗”地一声,小鳌和水倾流而出。老鳊成功之后,在草地上弹了几下,两尾一发力,重新跳回江里。小鳌借着桶内流出的水势,扑到水边,身体一翻,也滚进水中。

它们身后,传来一连串的咒骂之语。那人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大概把肠子都悔青了。

4

上游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在江里,震得江水动荡不止。

骤然增大的声浪令小鳌血脉偾张,小鳌一个打挺,从水中高高跃起,全身在空中滞留的刹那间,小鳌歪着脑袋,用两眼的余光迅即朝上游那边瞄了一眼,这一眼瞅得小鳌目瞪口呆,重新回到水中后,它神情一片恍惚和茫然。

看到啥了?小鲫急忙问。

老鳊的目光也带着询问。

小鳌呼吸急促,脑际闪电般掠过的那幅画面,带有极强冲击力,它一时间难以形容,只好摇着脑袋,词不达意地描述说,像是一片血红色的云阵,正朝这边涌来。话未说完,一个大浪涌来,它们仨被湍急的洪流冲散了。

大浪直接把老鳊拍到水底了,背上还挨了某种漂浮物重重的一击,老鳊挣扎着不断上浮,快至水面时,又一个巨浪砸过来,老鳊这次没有硬挺,顺势重新下潜,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洪水无比浑浊,裹挟着大量的泥沙,老鳊根本辨别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凭借源源不断冲撞自己的力量,才大致保持着对江水的方向感。水面上飘浮的那些东西给老鳊造成极为恐怖的印象,一株倒木险些给老鳊带来天大的麻烦,垂头丧气的树枝和叶片愤怒地纠缠着老鳊,把它不斷地从漩涡中抛向空中,待老鳊降落后再拥入怀中狠狠地蹂躏一番,几个回合下来,老鳊几乎快发疯和崩溃了。老鳊总算脱离险境后,又陷入一些死猪、死鸡、死鸭尸体的重重包围之中,死猪肿胀的肚皮色迷迷地冲撞着老鳊,乱糟糟的鸡毛鸭毛不怀好意地吸附着老鳊,大有和老鳊同归于尽的意思。

老鳊被一条漆黑的大鲶鱼狠狠撞了一下。腰部骤然遭到的撞击,令老鳊有些恼火,刚恢复的良好情绪被撞得荡然无存。那条大鲶鱼撞过老鳊之后,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冷冷地瞅了老鳊一眼,随后就甩动着尾巴,傲慢地滑走了。

老鳊气得火冒三丈,它决定教训一下这条不懂规矩的家伙,让它知道冒失的后果。其实老鳊平日一向不咋理会鲶鱼,老鳊看不惯它们的生活方式,鲶鱼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怪异和妖冶,让老鳊非常恶心。老鳊很少涉足鲶鱼所在的浑水区域,偶尔经过那么一两次,老鳊随意一瞥,看见鲶鱼们浑浑噩噩地钻在肮脏的臭泥汤中,老鳊都匆匆转过身去。它们看上去太油滑,也太懒散了,没什么精神追求,喜欢腐朽的食物,据说连种族内病逝的同胞骨肉的尸体都不肯放过。对这样一群不可理喻的东西,老鳊实在懒得搭理。

老鳊匆匆追上大鲶鱼,身子一横,挡住去路。

那条大鲶鱼晃动着蛇形身体,眼里闪出几丝恼怒。老鳊伸出尾巴,朝它脸上狠狠地扇去。大鲶鱼的脑袋灵活地朝侧面一歪,躲过老鳊这一击。老鳊扑空了,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被一股急流卷走了。老鳊重新稳定好身形后,准备再次朝大鲶鱼攻击,可是抬头一看,眼前除了茫茫的大水,哪还有大鲶鱼的影子啊。老鳊缓慢摇动触须和侧线,这才判定出那条鲶鱼所在的方向和位置。它没离开主航道,还在朝前游着。这让老鳊多少感到有些意外,老鳊原以为这家伙会游向岸边浑水区潜伏起来,没曾想它竟然还在湍急的主航道上航行呢。

老鳊再次追过去,靠近大鲶鱼后,老鳊和大鲶鱼并行了一段时间,几次用身体撞着大鲶鱼,试图激怒它。老鳊的打算落空了。大鲶鱼没有过激的反应,它只是冷眼瞅瞅老鳊,丝毫没有减速,依然朝前游着。即使老鳊把它撞得失去原来的位置,它调整好方向,继续扭动着蛇形身体,全速前进。这让老鳊一时犯了难。人家不抵抗了,你的撞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老鳊对大鲶鱼产生了兴趣。它这么急匆匆地赶路,有什么理由呢?它的目的何在?老鳊故意放慢速度,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大鲶鱼,想要探出个究竟。

那条大鲶鱼加快了游动速度。老鳊紧追不舍。

前方出现一座浮桥,顺江而下的漂浮物被拦截在那里,堆积如山,大鲶鱼消失在漂浮物之中。老鳊明白了这里简直就是鲶鱼觅食的天堂。各种动物的尸体黑压压地浮在水中,互相挤压着,冲撞着,露出水面的部分由鹰隼和乌鸦啄食着,泡在水下的部分由一条条鲶鱼和鳗鱼撕咬着,腥臭的气息弥漫着整片水域。老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水,它远远地待在一旁,瞅着这末日景象。

天空掠过成片黑云,伴随着阵阵聒噪之音,越来越多的乌鸦降临到这里,翅膀卷起一股股狂风,搅得水面波翻浪涌,一片喧腾;水世界也热闹非凡,各路水族英豪川流不息地朝这里汇集着,大大小小的鲶鱼撒欢般游上游下,无数条鲢鱼和泥鳅穿梭不歇,水面上,一团团血迹迅速洇染铺开,又被急流冲走。

浮桥像一只怪物横卧在江中,它其实也是漂浮物,由一块块钢铁漂浮物所组成,其间以钢缆相系,洪水和漂浮物连续冲击着浮桥,钢缆便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呻吟。只听“嘭”地一声响,浮桥正中央的钢缆断了,浮桥变成两条大鱼,缓缓分开,掉头朝下,堆积如山的漂浮物失去拦截,轰然倒塌,被湍急的江水冲得七零八落。数只乌鸦来不及飞起,被卷入急流中不见了。其他乌鸦扑闪着翅膀,连连高飞,发出阵阵哀鸣。

那些贪婪的水族们对漂浮物穷追不舍,水世界响起它们奋不顾身的追逐之声,随着又一拨洪流涌过之后,它们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小鳌混迹于形形色色的鱼类之间。洪水丰富了水族成分,好多以前从未出现过的鱼蜂拥在小鳌周围。从它们的言谈话语中,小鳌知道它们有的是库区鱼,有的来自人类的养鱼池。库区鱼的群体意识比较浓厚,举止优雅,干净整洁,没有小鳌身上的江湖气息。人类养鱼池的鱼没有库区鱼那么活跃,形单影只,但是比库区鱼更加漂亮一些,体形也较大。

据库区鱼介绍,嫩东2号洪峰来临时,它们的水库还是安全的,经受住洪峰的冲击,毕竟这座水库非同寻常,在北方一带声名显赫,肩负着为一座几百万人口的中型城市提供水源的重任,人类怎敢马虎怠慢呢。人类不断加固加高大坝,日夜派人守护巡查,不放过每个隐患,同时开闸放水,试图减轻不断上涨的水势对水库的压力。可是嫩江3号洪峰的突然而至,还是对水库造成了极大的破坏。3号洪峰的级别远远大于2号,它的呼啸怒号,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人类的防线。3号洪峰第一轮攻击波就冲垮了大坝上堆积的沙袋墙,滚滚洪流甚至把大坝上来不及撤离的车辆和人群瞬间卷入水中。部队的冲锋舟及时出动,抢救落水群众,数架红蜻蜓式的直升机在水面上盘旋着,寻找失散者,洪水让人类使出了浑身解数。

人类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库区鱼们评论说。

你们就是那时离开水库的么?养鱼池的鱼好奇地问。

不,不是的,我们离开时,大坝已经被冲毁了,水库不存在了。库区鱼怏怏不乐。

别太悲观了,天下哪还不是水。小鳌安慰它们。

水和水不一样啊,库区鱼辩解着。

有啥不一样啊,都是水,有水就可以存活。小鳌显得比较自信。

话是这么说啊,可是水终究还是存在差别的。库区鱼显得有些伤感。

我们不习惯现在这种飞速流动的生活,库区鱼闷闷不乐。此外,这种浑浊的水质也给兄弟姐妹们的身体带来极大的伤害。

顺其自然吧,想开一些,适应现实,就没有那么多的苦恼了。小鳌委婉地劝慰道。

兄弟所言极是。库区鱼感动地瞅着小鳌,反问道,你一直生活在这条江里,对吧?

小鳌点点头。

那你的苦恼会少很多,江水毕竟是流动的啊。库区鱼叹口气。

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小鳌喃喃地说,这场洪水也给我的生活带来不小的冲击,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有了,和伙伴们失联了,这不也跟你们一样,在洪水中流浪呢吗。

我喜欢这种生活。一直沉默寡言的池鱼冷不丁插上一嘴。这是我们池鱼的新生。池鱼信誓旦旦地吼道。

池鱼的表现令库区鱼们很诧异。小鳌则饶有兴致地瞅着池鱼,鼓励它继续说下去。

我们以前的生活非常不真实,极其不真实。池鱼喘口气说,我们在压抑中空虚着,在空虚中压抑着。是啊,我们看上去是衣食无忧,是非常自由,但这都是人类施舍的,而人类所有的施舍都是带有他们自身目的和想法的,这其中包藏着祸心和昭然若揭的私利。它们为什么给予施舍啊?还不是为了最终吃掉我们。池鱼喋喋不休地倾吐着愤怒。

库区鱼若有所思,集体陷入思考。有条库区鱼嘟囔一句:要我说呀,咱们对过去没啥可留恋的,池鱼兄弟所说的何尝不是我们的命运呢。

感谢这场大水,把我们从单调、乏味中解脱出来。池鱼振振有词。

你说的太好了,我内心所有的朦胧想法,您都做了准确的表达。一条库区鱼已经游到池鱼身旁,紧紧贴着它。

库区鱼们和池鱼们聚到一起,亲切交谈,友好互动起来。

小鲫离洪水似乎越来越远了,它是从水流的变化上感觉出来的。水质虽然依旧发浑,到处都是泥汤子,但是波浪减弱了,水速也不像最初那么湍急了,水里不时出现林林总总的树状植物,排列有序,疏密有度,有的倒伏着,状若巨大的水草,有的直挺挺竖立着,叶子枯黄委顿,没有一点儿精神。这片绿色的水中丛林原来是大片的农田,洪水溢出河床,把这里变成一片水乡泽国。

一些无名小鱼小虾也跟小鲫一样,随着泛滥的洪水抵达这里。人工的痕迹总是带有某种不祥之兆,小鲫心里就生出几丝恐慌之感。这里若有若无地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小鲫有些神不守舍,它在苞米丛中游了几个来回,仔细勘察着水温和深度。小鲫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水浅的地方,水温较高,呼吸吃力。小鲫明白,不能再靠近水浅的地方了。打定主意之后,小鲫尽量游向深水区。

绿色丛林渐渐消失不见了。小鲫重又置身于澄明的水世界了。小鲫打量四周,发现这里似乎是安全的,水速虽然很小,深度却让它放下心来。朦胧中,小鲫听到阵阵蛙鸣。

5

整个世界都在飘移。浮桥冲垮后,老鳊随激流顺江而下。它无力改变航线,只能眼睁睁地被巨浪裹挾而下。

空中的鹰隼和乌鸦没有放弃瓦解的漂浮物,它们在水面上盘旋着,不时抖动着双翅,降落在漂浮物体上,啄几口再飞起来,一只死猪被啃食殆尽,白生生的骨头浮在水中。有只老鹰干脆从空中一头扎下来,风一般掠过江面,接近漂浮物时,老鹰挥起利爪,从水中抓起一只小鸡,之后快速飞离,在空中展开双翅,长啸一声,就远走高飞了。水族侠客们分成几路,追逐着漂浮物。几条鲶鱼津津有味地啃食着一具肿胀的尸体,撕碎的肉皮不时浮出水面,顺江漂走。一群黑色的泥鳅穿梭往返于一只掏空的头盖骨之间,没有油水可捞了,这群泥鳅还舍不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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