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机
2017-07-12刘浪
刘浪
1
李春树的儿子,名叫李小虎,六月底就要参加中考了。我见过一次这孩子,白白净净的,身材像一根竹竿一样修长,不像他爸那样五大三粗,脸色黧黑,赶上不刮胡子,就成了没带斧子的李逵。
李小虎就读的第四中学,在他们涧河市名声不错。李小虎的学习成绩呢,也还说得过去,在他们全学年组,可以排进前九十名到一百名之间。李小虎的这个排名,你要是仔细考量一下的话,是有点尴尬的。这就是说,以李小虎现在的成绩来看,他可能考上重点高中,也可能考不上,只是搭了重点高中的边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这就让李春树有些挠头。李春树知道,现在的学生,如果能够凭自己的本事考上重点高中,只要不出大的偏差,三年后考个本科,基本是没有问题的。但要是自费来上重点高中的话,好几万元的学费怎么解决姑且不提,三年后他会考上一所什么样的高校,可就不大可以肯定了。李春树就时常想,要是儿子的成绩能排进前八十名,那该多好,升入重点高中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说不准中考成绩还会被屏蔽。退一万步来讲,要是儿子排名两百之外,根本不具备考进重点高中的可能,他反而也会安心一些。
李春树就给李小虎报了个英语补习班。李春树对补习班的要求并不过分,无非是教学质量好,学费别太高,再就是离家别太远。这三个要求,每一个都合情理,每一个都没有硬邦邦地板着脸孔,可实际运作起来,李春树的两条腿都遛细了一大圈,最后才勉勉强强地选定了西桥旗路150号,也就是红帽子超市楼上的通博辅导学校。
接下来,每天晚上,李小虎放学以后,李春树就都陪着他去补习英语,别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也别管自己工作一天之后是很累还是更累。雷打不动。
李春树之所以给李小虎报了英语补习班,是因为跟语文、数学相比,李小虎的英语成绩更弱,总是八十分左右。李春树先前还以为这个成绩挺好的呢,后来他才知道,如今中考的英语满分,早已不是他上学那会儿的一百分,而是一百二十分。按照百分制折算下来,李小虎的八十分,也就是将将及格而已。
我刚刚说了,李春树陪着儿子补习英语,这其实是不太准确的。准确的说法,是李小虎进教室学习英语,李春树呢,只能是站在走廊里等着。补习班的老师,是不允许家长进教室的。
陪儿子补习英语的第一天,李春树斜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刚刚点了一根烟,他猛然想起了一个什么东西。可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李春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李春树就皱起了眉头,但还是一丝一毫的思路也没有,那支烟,他就抽得没滋没味的。直到李小虎补习完英语,爷俩走在回家的路上,李春树也没有想起这个东西是什么。接下来的日子,这个东西,就这么每天都在纠缠着李春树,不紧不慢的,很有耐心,有点温水煮青蛙的意思。这就让李春树有些气愤,也让他感觉有一点魂不守舍。
两周之后,在李小虎的补习班,李春树见到了一个女生。李春树暂时还不知道这个女生的名字,但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她叫王小妍。
李春树也是无意之间看到的,王小妍的左太阳穴那儿,长有一颗浅褐色的痣,小指甲盖那样大小,接近规则的圆形。王小妍的这颗痣,就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让李春树的眼前豁然开朗。李春树突然知道了,是录音机。他一直在想,但又一直想不起是什么的那个东西,原来是录音机。
2
我在前面是不是忘记说李小虎的年纪了?这孩子,农历腊月初二的生日,今年十七毛岁了,实际还不满十五周岁。
李小虎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没有见过录音机。我这里说的录音机,眼下的中年人都会知道它是一种家用电器,曾经和电视机、洗衣机一道,被并称为三大件。李春树自然见过录音机。不但见过,而且拥有过;不仅拥有过,他还拥有不止一台。
李春树的第一台录音机,是他刚刚上初中时,他爸给他买的。至于这台录音机是什么牌子的,我们如今已经无从考证了。不过,李春树记得,这台录音机的样式很土,是那种脏兮兮的黄褐色,大致呈长方体,就像一块傻乎乎的砖头,浑身上下都麻麻赖赖的。再就是,这台录音机在功能方面也说不过去,是单卡的,也就是只能放一盒磁带,无法在自身播放的同时完成录音。
我已经记不得李春树的父亲,是叫李富还是叫李福。为了讲起来方便,我姑且就叫他李福吧。李福当年给李春树买这台录音机,初衷并不复杂。用李福的原话来说,就是“你把那个英语给我整明白了”。李福是北岸化工厂的工人,认识的字全都加在一起,估计一个饭盒就装得下。李福很希望李春树能够通过努力学习,来找到一条好的出路,而不是像他这样,在工厂一直做扫院子、看大门以及搬运工这类的粗活累活。李福当然知道外语这个鬼东西不好学,他还知道,外語学不好,跟考不上大学之间,是可以果断地画上等号的,没有回旋的余地。李福就未雨绸缪,给李春树买回了这台录音机。用李福的话来说,就是“咱得提前下手,要不到时候指定得抓瞎”。
而故事讲到这里,我感觉需要交代一点背景。我们知道,现在的学生学习外语,最晚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了;而李春树当年,是上了初中才开始学。再就是,现在的孩子学习外语,电脑啊、点读机啊、学习机啊,可以借助的家伙式多了去了,补习班更是铺天盖地,好的补习班还有外教;而李春树当年呢,只能是靠在课堂跟老师学习,谁的家里要是有录音机,能听着磁带来学英语,这是很奢侈的。
现在回想起来,李春树也说不清楚,是因为最初的英语课程比较简单,还是录音机真的发挥了作用,反正在整个初一的所有大小考试中,他的英语成绩定格了:一百分,一百分,还是一百分。
李春树的英语成绩,就成了父亲李福的下酒菜肴。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李福通常都会烫上一小壶散装的白酒,“吱儿——”喝上一口,再吧嗒一下嘴巴,放下酒杯,他还要轻拍一下李春树的肩膀,又竖起右手的拇指,说,尿性,我儿子尿性,到底是我李福的种。说完,李福就哈哈大笑。如果不是两只耳朵奋不顾身地阻挡着,他的左右两个嘴角,一定会在后脑勺的某个点上迎头相撞。李春树呢,心里自然也是美滋滋的。能让家长感觉自豪,哪个孩子会不高兴呢?而我也许有必要马上解释一下“尿性”,这是一个东北方言词,形容词性,大致是“好”的意思,那种非同一般的、有些过分的好,好得让旁观者忍不住要去赞美。
除了让父亲的酒量日渐上涨之外,李春树的英语成绩,还引起了一个邻家女孩的注意。
跟我们前面提到的王小妍不同,李春树很早就知道这个邻家女孩,名叫钟阿香。钟阿香和李春树是同一年出生的,都是十五毛岁,也上初一了。钟家和李家是十多年的老邻居了,所以我说的邻家女孩,取的是本意。还需说明的是,他们两家不是住在同一幢楼的同一个单元,而是东西院住着,具体位置就在如今西桥旗路的中段,距离李小虎的英语补习班,不超过两百米。李春树本来是拉出了架势,要给我讲一讲他和钟阿香两家当初的平房是什么样子,但我打断了他。因为不需要他过多介绍,我也想象得出,那是两栋红砖灰瓦的平房,房前都有一个菜园,种了青椒、茄子和西红柿,还有香菜和小葱,当然也有爬蔓的黄瓜、豆角,打眼一看,绿的纯净,红的温暖,似乎是有一点闹腾,但还没到让人心中不安宁的地步。房后呢,都长着果树,其中个头高挑的是沙果和李子,个头中等的是樱桃,个头最矮的是黑加仑,这些小家伙知道自己个子矮,身板也单薄,有点先天吃亏,它们就不是一棵棵地生长,而是一丛丛地聚在一起,铺散开来,蔓延开来。
可如今,房屋、菜园、果树,当然早已不存在了。代替它们的,先是一座十几层高的购物中心,后来改成了美发、面点、汽车修理、电脑编程等等科目的培训基地。而就在上个月,这个培训基地又被拆掉了,动用的是定向爆破,据说是要建一个大型游乐场。
上小学的时候,钟阿香和李春树在同一所学校,也就是河滨第二小学。河滨二小挺好找的,就在涧河的南岸,跟李春树父亲工作的北岸化工厂隔河相对着。横跨在涧河上的一座石拱桥,名叫二道桥,将化工厂和二小连接起来了。你要是站在高一点的远处来看,会发现二道桥很像一根超载的扁担。
开始的时候,李春树和钟阿香并不在一个班级。上到四年级的时候,钟阿香的班主任好像是生孩子了,也或者是调走了,学校老师不够用,就把钟阿香他们班级拆了,学生分散到同学年的其他班级。钟阿香刚好分到了李春树班,两个人还做了同桌。到了初中,他们两个被分到了不同的学校,李春树在第二中学,钟阿香则在李小虎如今就读的第四中学。李春树和钟阿香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了,但毕竟还是邻居,每天上学和下学,还有周末和假期,他们还是常在一起。
初一学年的期末考试成绩发下来了,暑假也开始了。这天傍晚,钟阿香来到李春树家,她问李春树,你外语咋学得恁好呢?你帮我补补行啵?
李春树嘿嘿一笑,他似乎是有一点不好意思,就抓了抓头皮,说,学外语,那啥吧,也不用谁给谁补,上课好好听老师讲,放学看看书,再就是听听磁带,跟录音机学,就行了。
钟阿香说,那,那把你录音机,借我听听行啵?
李春树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他白了钟阿香一眼,说,让你妈给你买呗。
钟阿香低了下头,她说,我妈她,她,行了,你不借就不借呗。
钟阿香说完就转身往外走,与下班回来的李福走了个对面,但她却没有打招呼。
李福看了眼钟阿香,又看了眼儿子李春树。他说,咋的了阿香?春树欺负你了咋的?
钟阿香说,没咋的。她没有看李福,边说边往外走。
李福说,吃完饭再走吧阿香,我这就做饭。春树,你把炉子引着。
钟阿香已走出了院门。
其实,如果放在以往,哪怕只是前一天的早上,别说钟阿香只是管李春树借录音机,你就让李春树把录音机白送给钟阿香,他也不会有半点心疼的。李春树之所以不把录音机借给钟阿香,是因为他在生气,生李福和王淑荣的气。李福我们是知道的,就是李春树的爸爸。那么,王淑荣呢?
王淑荣,就是钟阿香的妈妈。
3
现在,我要讲一讲钟阿香的爸爸和李春树的妈妈了。
我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名字,只知道在钟阿香八九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因病去世了,死于一种很严重的风湿。这之后,李福一家三口,就经常照顾一下王淑荣和钟阿香这对母女,也无非是当家里做了点好吃的饭菜,比如杀了一只鸡,或者蒸了一锅黏豆包的时候,李春树的妈妈就说,春树,快,给阿香端一碗过去,麻溜的,看别凉了。再就是,天气渐渐转冷时,该清理一下火墙和火炕里的烟灰了,李福就换上一套旧衣服,一手拎着瓦刀、一手拿着泥抹子,去钟家做一次瓦匠。李福去做瓦匠,李春树就主动来做小工。妈妈不让李春树去添乱,说,你回来,春树你给我回来,埋汰。李春树还是去了,里屋外屋地忙活,身上弄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手上和脸上自然也是。作为回报,钟阿香远在上海的爷爷,给钟阿香寄来食品和文具的时候,钟阿香的妈妈王淑荣,也会分出一半给李春树。还有呢,就是李春树的妈妈身子骨一直不怎么硬朗,对针线活也不大在行,李春树过冬的棉衣和棉裤,王淑荣就帮着给做了。
总而言之,他们两家相处得不错,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相互帮衬,却也是一份热气腾腾的情意,平平常常的,实实在在的,摆不到台面上来,也不想摆到台面上来,就都藏在了各自的心里。
我刚刚说过,李春树的妈妈身子骨不够硬朗。在李春树有了第一台录音机的前不久,他妈妈去世了。但不是病逝,而是死于一场意外。要想讲清这场意外,我需要另起炉灶,去写一个新的故事,我就略过去吧。
李春树和钟阿香,就这样都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李春树就对钟阿香说,你爸没了,我妈没了。钟阿香叹了口气,说,我爸对我可好了。李春树说,我妈也可稀罕我了。两個孩子就说不下去了,都低下了头。在他们身后,夕阳的光线千言万语的,试试探探地抚摸着他们,显然是加着小心呢。
简单介绍完李春树妈妈的去世,还有钟阿香爸爸的去世,我发现我还是没有说清,李春树为什么不愿意把录音机借给钟阿香。那我索性就再介绍一位老太太吧。很显然,这个老太太,如今也已不在人世了。
李春树小的时候,会当着这个老太太的面,叫她张奶。实际上,李春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张,其实是她丈夫的姓。
我刚刚说了,李春树当着这个老太太的面,叫她张奶。要是背着张奶呢,李春树会叫她望天婆,或者哄鸡婆、赶鸭婆。这些外号,也不知道是哪个邻居给取的。起因是张奶走路的姿势有点特别:头总是昂着,像是天空中有着奇特的景观,蛮不讲理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再就是她的两只手,分别向左右两侧挓挲着,而且是手掌向着前方,就像她的身前有一群鸡鸭,需要她哄撵,其中除了成年的鸡鸭之外,自然还有几只毛茸茸的鸡雏和鸭雏,左顾右盼的,摇摇晃晃的。
我知道叫人家外号,这很不好。但在以下的讲述中,我还是打算叫张奶奶为望天婆。因为我无来由地觉得,“望天”这两个字里,有着一种神秘和苍凉的气息,这种气息正呈着稀薄的雾状,在一点点地弥漫着。
现在,我需要把叙事时间,调整为钟阿香管李春树借录音机的前一天。这一天的下午,李春树和几个邻居、同学,到涧河北岸洗澡去了。至于这几个邻居和同学都是谁,我就不提了。一定要提的话,我只能是说,这其中有我。
李春树洗完澡,回到家时,已是傍晚了。一进家门,他正赶上父亲李福在和望天婆交谈着什么。见李春树回来了,李福和望天婆就都闭上了嘴巴,就像停电时,客厅和厨房的灯泡会一起熄灭。他们的眼神呢,也都开始游弋起来了,找不到个可以妥善安放的场地。
李春树隐约感觉到了,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但他没有去细想。他刚要躺到炕上,他爸李福说,春树,你陪你张奶坐一会儿,我去做饭。说完,他就去了厨房。
望天婆拉过李春树的手,说,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接着又问,春树啊,想你妈不?
李春树点头,说,想,咋不想呢?
望天婆说,好孩子。
隔了片刻,望天婆说,阿香她妈对你好不?
李春树说,好,咋不好呢?
望天婆笑了,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让阿香她妈过来,给你当妈。
李春树猛地站起身来,很是凶狠地把望天婆拉着他的手抽回来,差点把老太太的身子抻成两截。
你说啥?李春树大声问,你刚才说啥?
望天婆显然是被惊吓到了,她双手捂着胸口,稳了稳身子和呼吸,这才说,春树啊,你也不小了,你爸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啊。阿香她妈,养活阿香也是跟头把式的。我是为了你们两家好,我寻思让你爸和阿香她妈那个,走到一块,成个囫囵个的家,这不挺好吗?
望天婆还要往下说,李春树的脸已涨成了猪肝色。
好你妈个蛋!李春树大骂开了,你给我滚犊子!
你这孩子,咋不知好歹呢?望天婆边说边往外走,自然还是仰着头,哄撵着一群虚拟的鸡鸭。
李春树还想骂句什么,李福从厨房出来了,李春树就闭上了嘴巴。
李福看了看李春树,又看了看望天婆,他张了张嘴巴,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望天婆就走了,将房门摔打得哐当一声,差一点散了架。
李福对李春树说,吃饭吧。之后,李福的嘴巴,就像被涂上了他们化工厂二车间生产的北岸牌胶水,再没说出一个字。
李春树承认,钟阿香的妈妈王淑荣对他真的很好,他也把她视为最尊敬的长辈。但是,让王淑荣来做他的妈妈,李春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我有妈妈,我妈妈死了,但她仍是我妈妈,别人谁也不能来当我妈。李春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当然了,李春树如今早已不这样想了,他很后悔自己当初毁掉了爸爸的这段情缘。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人生这个东西,基本是不会给我们预留回头路的。
故事讲到这里,我应该是交代清楚了,李春树为什么不把录音机借给钟阿香。他是在生他爸爸和钟阿香妈妈的气。爱屋及乌,恨乌也及屋。
4
现在,我想把叙事时间重新调整到当下,说一说我在前面提到过一句的王小妍。
是在陪李小虎补习英语的第三周,李春树知道了王小妍的名字,也知道了王小妍和李小虎同校同届。李春树自然也看清了王小妍左太阳穴上的那颗痣,真的和钟阿香的那颗一模一样,无论是位置,还是形状。
李春树就不由得想,王小妍,会不会是钟阿香的女儿呢?
这样想的时候,李春树的前额和后背,就同时被冷汗打湿了。
我这么说,目的显然是想表明,李春树和钟阿香之间有过故事。所以接下来,我又要放下王小妍,生生硬硬地回到李春树当初的那个暑假。
李春树没把录音机借给钟阿香。但这台录音机,没过多久却报废了。
事实上,李福刚给李春树买回这台录音机的时候,李春树就一直有一种冲动,他想搞清楚录音机的内部构造和工作原理。但他害怕拆卸开来之后组装不上,会影响学习英语,他就压制着这种冲动,迟迟没有动手。如今放暑假了,有的是时间,拆开录音机的话,今天装不上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呢,李春树就把这个录音机拆卸开来了。结果一整个暑假,除了生气,生王淑荣要给他当后妈的气,李春树就闷头在家组装录音机,前提自然是赶在李福去上班的时候。李春树忙得非常认真,忙得火冒三丈,但吊诡的是,每次组装完毕,零件都是不缺,反而要多出一堆螺丝、弹簧、皮带等等小零碎。
初二就要开学了,这一天,李福不按牌理出牌,竟然提前下班回到家,正赶上李春树在那儿一五一十地忙活呢。李福开始也没说什么,只是呼隆呼隆地喘着粗气,把被李春树拆得七零八碎的录音机,大刀阔斧地划拉进了撮子,扔进了垃圾箱。接下来,李福就发飙了,大骂李春树是败家子,还要脱下他脚上的臭烘烘的解放鞋,来敲打李春树的脑袋。当然了,敲打这個词,在李福的嘴里是“消”。这是个东北土语,它的标准写法是提手旁加一个严肃的肃,但我换了几种输入法,也打不出这个字来。这让我很是着急,因为相比“敲打”,“消”无疑来得更加精练、直接和干脆。
就是这个时候,钟阿香的妈妈王淑荣,刚好下班路过。她就紧忙进了李家,质问李春树的爸爸,李福你舞马长枪地干啥呀你?你别吓着孩子!
王淑荣说的“舞马长枪”,又是个东北土语,大意是指一个人的表现不稳重,话语太多,动作太大,超出了规范。
好好的录音机,让他拆巴稀碎,他不是欠消是啥?李福气喘吁吁地说。
那你也不能真打他。王淑荣说。
没等李福再说什么,李春树抢先开了口。他对王淑荣说,你少在这充好人,俺家事儿用不着你瞎操心!
这下子李福被彻底激怒了,他随手操起笤帚,打向李春树的头部。李春树闪身躲开,然后几个箭步就冲出了屋门和院门。在他身后,王淑荣的呼喊和李福的咒骂纠缠在了一起。王淑荣喊的应该是,春树!春树!李福骂的应该是,王八羔子操的,有种你就别回来。两个人的话是同时说的,相互干扰,李春树就都没有听清,他自然也没有闲情去听清。
第二天中午,李春树在同学家待了十六七个小时以后,他又偷偷溜回了家。至于这个同学,其实我在前面提到过一笔,他们曾经一道去涧河北岸洗过澡。要是说得再直接一点,这个同学,就是我。
李春树一进他们家院子,他就听见王淑荣在屋里说话。李春树就屏住了呼吸,使劲咬了咬牙,他的火气又要升腾起来了。
你倒是再去找找呀你!这孩子别真出点啥事。王淑荣说。
李福说,该找的地场全都找了。这小子随我,犟种一个,又犟不到底,我约莫他今儿个就能回来。李福的嗓音是沙哑的,看来真是上火了。
听到这里,李春树长出了口气,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接下来,李春树又听见王淑荣说,李福,我也想了挺长时间了,咱俩的事,我看就这么算了吧。孩子反对,一定有他反对的道理。咱们不能光想着咱俩,不管孩子咋想。
李福说,那,那啥。
王淑荣说,昨天,我也跟俺家阿香透了点风。你猜这小妮子说啥?她说,你再嫁人是你的权利,但你别指望我跟那个人叫爸,完了她就抱着她爸相片哭。李福,咱俩的事,就这么的吧。
李福长叹了口气,说,嗯,这么的吧。
听到这里,李春树急忙又退到院门外。他装作刚回来的样子,使劲推开院门,又回手哐一下把院门带上。
李春树进了屋,憋着笑,说,爸,我回来了。
李福的脸又板了起来,说,我让你回来了吗?
王淑荣说,你少说一句行不?孩子不回来你急得蹦高高,孩子回来你又整这出。
李春树就给王淑荣鞠了个躬,他说,钟婶,昨天是我错了,我不该骂您,请您原谅。
王淑荣笑了笑,还抚摸了一下李春树的头,她说,哎,乖孩子。
李春树直起身来,就看到他爸李福给他买的第二台录音机,很端庄地站在地桌上面,居然是双卡的,小三洋牌子的。
5
李春树初中毕业的时候,他的第二台录音机,遭遇了与第一台录音机同样的命运,就是拆完又组装之后,还是多出一堆零部件。
自己组装不上,李春树就把钟阿香喊过来帮忙。说起来也是挺有意思的,这两年来,李福和王淑荣断了往来,李春树和钟阿香就又成了好伙伴。
钟阿香帮着忙了小半天,也没把录音机组装明白。她就抱怨李春树,说,你有瘾呀?你把它拆这么零碎干什么?
李春树说,我可不有瘾咋的。初一那年,我就把一个录音机拆了,拆完装不上,我爸差点揍我。
钟阿香说,亏你还好意思说,那时我跟你借,你不借,让我妈给我买,你也不想想那时候我家多穷!
李春树说,要不我利用假期找个零工,給你买一个?
钟阿香撇了下嘴,说,不用了,我妈昨天已经给我买完了。
李春树的第二台录音机,就这么又报废了。不知为什么,李福这回没有埋怨李春树,又给他买了第三台录音机。
中考成绩很快就下来了,李春树和钟阿香双双被涧河一中录取,这可是省重点高中啊,而且正在向国家级重点中学迈进。李小虎如今补习英语,想要考取的,也正是这所中学。
升入了同一所高中,李春树和钟阿香并不在一个班级。到了高二,李春树进了理科班,钟阿香进了文科班,但在学习上,两个人还是时常相互鼓励。
至此,我们不难发现,由初一,到高二,五年的时光,像一张纸一样,已经轻飘飘地就被翻过去了。
到了高三下半学期的时候,为了更好地照顾钟阿香的饮食起居,也是为了让钟阿香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王淑荣就把自己家的房子租了出去,又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娘俩搬那儿住去了。
这下子,李春树彻底乱了阵脚。
李春树以前差不多天天能跟钟阿香在一起,至少上学一起去学校,放学一起回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可突然这么一下子分开了,李春树就慌了,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学,更是学不下去。李春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心里,呼啦啦地长满了野草,又干燥又绵长,随时可能燃出一片火海。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李春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那时候的高三学生,跟现在的也差不多,学校三天两头就要考一次试,考完就全学年排榜。简直都没经过什么过渡,李春树的排名,就由以往的前几十名,下滑到了后几十名。到了这个时候,李春树就不再问自己了。因为他终于得出了答案,这就是他早就爱上了钟阿香。
面对面地向钟阿香表白,李春树是没有这个勇气的。他就挑灯夜战,写了封情书,三百格的稿纸,写满了三页,对称着折叠了一次,又折叠了一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塞进了学校门口的邮筒。
李春树接下来的等待,我就略过吧。只说十几天之后,钟阿香给李春树回信了。和李春树一样,黄褐色的牛皮纸信封的下方,需要写上寄信人地址、姓名和邮编的地方,钟阿香也只写了内详二字,但通过字迹,李春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是钟阿香的回信。
李春树的心,噌地一下蹿到了嗓子眼。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李春树一边在心里念叨,一边用哆哆嗦嗦的双手拆开信封。
李春树就傻眼了。钟阿香的回信,原来是将李春树的去信,连信皮带信瓤全都退了回来。
这一天,都后半夜了,李春树仍然没有睡。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一点事情吧,他就把他爸李福给他买的第三个录音机拆了。结果呢,当然还是没有组装成功,多出来的零部件铺满了半张书桌。
天亮了,李福做好了早饭,来叫李春树起床,却看到后者呆坐在书桌前。李福一开始还以为儿子这是提前起床了呢,可看到被拆碎的录音机,他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李福想要发作,但又强忍着怒火。他说,祖宗啊,你,你,都什么节骨眼了!
李春树很不耐烦地摆了摆左手,就像驱赶一只苍蝇一样。他说,爸,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李福气得好半天透不过气来。总算透过了一口气时,李福说,你就别寻思我再给你买录音机了。说完这句话,李福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
高考结束之后,王淑荣和钟阿香又回到了原来的家。李春树和钟阿香见面的机会又多了,但每次见面,李春树都是看也不看钟阿香一眼,就掉头走开了。
接下来,高考成绩就公布了。钟阿香被上海,也或者是靠近上海的一所高校录取,李春树呢,不消说,是落榜了。
当时的李春树,并不为落榜而感觉难过。在他看来,与初恋的惨败相比,高考落榜简直不值一提。
难过的是李福。李福那时的年纪,并不比如今的李春树大很多。李福哭得像个孩子,眼睛红肿得要滴出血的样子,满脸眼泪和鼻涕。李福一边哭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他反反复复地念叨这样一句话:我咋就不给他再买个录音机哟?我咋就不给他再买个录音机哟?
李福的哭声,把王淑荣和钟阿香引过来了。王淑荣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李福,她劝了几句,就红着眼圈告诉李福,她们母女二人就要迁居去上海了,钟阿香在上海的爷爷和伯父,已经给她们买好了房子。
李福停止了哭声,但他仍在念叨,这孩子咋就这么愿意拆录音机呢?我咋就不给他再买一个哟?
王淑荣和钟阿香回家了。临走前,王淑荣又嘱咐李春树几句,要他好好学习,回读一年,准能考上好大学,还告诉李春树一定要听爸爸的话。李春树一直耷拉着脑袋,除了几声嗯,没说别的话。而钟阿香呢,也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看李春树。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钟阿香又一个人来到了李春树家。可惜,此时的李春树没有在家。李春树自己也回想不起,当时他是到哪里散心去了。总之,这次最后的见面机会,李春树错过了。
钟阿香来到李家,是把她自己的那台录音机,还有写着她在上海地址的一张纸给了李福,让李福转交给李春树。钟阿香说,李大爷,让春树再回读一年,他准能考上。
第二天,李春树回到家时,王淑荣和钟阿香,早已经坐上了驶往上海方向的列车。
6
按我最初的想法,故事讲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我偏偏又觉得,就这样结束的话,似乎还缺点什么。比如,李春树后来选择回读了吗?比如,王小妍会是钟阿香的女儿吗?
我先说王小妍。经过几次短暂的交谈,李春树确信,王小妍和钟阿香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王小妍还是让李春树有些揪心。因为李春树隐约看得出来,王小妍和李小虎之间是有好感的,补习英语总坐在一起啊,相互给对方零食啊,课间休息聊得没完没了啊。这就让李春树感觉透不过气来,他没法不担心儿子会走他的老路。更加要命的是,李春树找不到消除这种担心的方法。
回過头来,我说一下李春树当年。他没有选择回读。李福结结实实地骂了他几顿之后,也就随他去了。接下来呢,李春树和钟阿香就彻底失去了联系。再之后呢,时间又过了差不多二十整年,也就是到了现在。
现在,这个故事真的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却发现,我还一直没有让李小虎的妈妈,也就是李春树的妻子出场。
在李春树的妻子出场之前,我想问一句,你还记得我在前面讲过的那个老太太吗?没错,她的外号叫望天婆。李春树的妻子,就是望天婆的孙女。李春树的婚姻,正是望天婆给撮合的。在这个老太太的心目中,李春树婚姻的成功,可以弥补李福和王淑荣没能成功的缺憾吗?我们无从知晓了。
在我的印象当中,还没有发现哪对夫妻从不吵嘴,而夫妻吵嘴的起因呢,细分析起来,也无非是因为一根鸡毛,或者一小片蒜皮。与此同时呢,在我的印象当中,像李春树夫妻这样频繁吵嘴的,应该也不多见。
5月底,也就是距离李小虎中考还有不到一整月的时候,李春树又和妻子吵了起来。当时,李春树的妻子正在整理房间,一些已经不再使用但又没舍得扔掉的东西,比如旧衣服、旧鞋子,比如一个坏底的焖罐锅,一听过了保质期的猪肉罐头,还有一部当初被称为小灵通的手机,这回是真的都要扔掉了。同时要被扔掉的,还有一台录音机。录音机的样式极其陈旧了,跟李福当初给李春树买的第一台录音机差不多。
李春树这次跟妻子争吵的原因,是李小虎的疑似早恋。李春树担心王小妍可能会耽搁儿子的学业,妻子却不以为然,还说什么自己早就想抱孙子。两个人越吵越找不到刹车在哪里,李春树就一把抄过这台录音机,啪一下摔碎在地上。
就有一张32开的泛黄的纸张,从录音机里面飘了出来。
李春树哈腰捡起这张纸,看到上面有一些纯蓝钢笔水写的字迹,像模像样的行楷体,灵动又娟秀,我捡几行抄在下面:
……你信吗春树?从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可是现在,我们必须以学习为主……
我知道你有拆录音机的瘾,你会发现这封信的……
我在上海等你,快给我来信……
李春树泥塑一样呆立在地上。
妻子走上前来,想要看一看这张纸。李春树急忙把这张纸紧攥在手里,将它搓揉成了一个纸球。接下来,李春树用双手将纸球展开,想要再看一看上面的字迹,但又没看,就把这张纸撕成两片,又撕成四片,撕成八片、十六片……
我不知道,李春树什么时候能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