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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志明明

2017-07-12林一帆

课堂内外(高中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胡志明工作

胡志明明

摄影/Puzzleman Leung

我问她,想家了吗?她说想了,可是没有家。

你会唱《征服》吗

初来胡志明是山城的八月,那时山城的闷热还未散去,即使是在令人充满敬畏的热带,也没有比山城的热浪更凶猛一些。相反,由于靠海的缘故,一阵突如其来的豪雨,会为这座城市带来些许凉意。

我住在离范老五街不远的老民居里,外面是斑驳的混合着乳白色的绿墙,内部一共两层,房东住在一楼,一个大厅未被隔开,四口人挤在一个空间里。我和一个美国留学生住二楼,然而大多数时候他是不在场的。偶尔,街道和房东小孩的喧闹,会把我从梦境里拽到现实中来,头顶的风扇“呼呼”转着,化作浓烈的、混合着东南亚香料的独特气味,从傍晚到清晨。

工作地点距住所二十分钟的步程,在离湄公河不远的南圻起义路上的一栋法式建筑里,公司里除了我做一些简单的翻译外,还有一个干杂务的小子,而拥有落地窗户的私人办公室里坐着的,则是我们的老板。精兵简政,很多服务都交给当地人来做了,我们是不忙的。但即使在最无聊的时候也不能出去走走。阳光曝晒,蚊虫撕咬,他们住在楼上,有时整日都在房间里睡大觉。

也是在最无聊的时候,我认识了明明。那天我打开豆瓣,看见有人问“胡志明流行街头艺人吗?”于是我回她:“你会唱《征服》吗?”她便来找我了。

起初我怀疑她是惦记着我的钱,或者可以有个免费的导游,后来没想到还真是。她刚刚大学毕业,正在规划她人生里的Gap Year。她说这一年都不会工作,要去看看世界,算是人生的过渡。我说只要工作好,每天都是过渡。今年,她的计划是游遍东南亚,我怀疑地说,不应该是游遍世界吗?她翻了个白眼。

别看我表面很二,其实内心也是

来越南之前她已经去过泰国和老挝,本来计划从老挝偷渡而来,可没想到还是被查了,交了远超于签证费的滞纳金,因此就想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个人体喷绘机,扮扮街头艺人赚点路费。我说:“你还是得了吧,年纪轻轻,语言不通,根本不知道世界的险恶,别把自己赔出去就好。”

于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我就同她游玩了湄公河、美奈和岘港,可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总是说:“这里太美了!一切都好,尤其是还不用花钱。”我说:“明明,你的下一站是哪里?”

“就在这里,我的旅行虽然刚开始,但我决定就在这结束了。”

我措手不及,补充道:“世界你都还没去看呢,怎么能在这里结束呢,哪有人对Gap Year这么草率的。”我用极夸张的语气说出Gap。

“有,我就是。给我找个工作,我跟着你了。”

于是第二天我们便在胡志明的街头找起了工作。她英语不好,当老师是不行了,大学念的服装设计,因此我们留意着每一家服装店,看有没有合适的一官半职。

服装店老板是四十岁左右的日本女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奥黛,头发盘起,一根深棕木质的钗子,异常有礼貌。明明给她打工,帮忙看店,也偶尔给她的创意提一些小建议,尽管沟通不太顺,老板娘还算喜欢她。

我动用各种关系帮她转签,从旅游签转为工作签,期限为一年。我对她说:“如果你想走,任何时间都可以,这个时间不是底限”。她说:“好。”

她工作的时候很认真,有时候下班很晚,即使无限接近凌晨,我们也选择步行回家。我帮她租了一间房子,在丁先皇大街。有时候下班早,我们就沿着湄公河步行,然后坐在河边喝一杯咖啡。我说:“我们都是孤独的,只是恰巧在异国碰上了,在国内你大概是不会看得上我的。”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问我。

“没有,除了你。我在这里没有别人,还有我的同事——长了一张对老板无比殷勤的嘴脸。”

“可是我有,前男友,在国内。大学同学,典型的三好学生,可恶的是父母健在,他们给了我差评,所以分手了。”

“那挺遗憾,现在的男孩真没主见,这么可爱的女孩子都给错过了,还不得后悔一辈子。”

“那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回答。异国他乡,不过是为了积攒力量审势而行,那些风花雪月终究是空中楼阁。孤独惯了,太容易记得别人的好,于是把那一点点温暖看作是雪中送炭,可到后来,适不适合,可不可行也没在考虑的范围内。常常忘了问最初的问题,一拍就和,再拍即散,承诺得也太不用心了。她看我不语,就说:“我才不是要听你说喜欢我,我听得太多,根本不当回事了。别看我表面很二,其实内心也是。”

学服装设计能开爆款淘宝店

往往傍晚,我们会走到九月二十三公园,那里常常有大学生聚会弹吉他,有时候会有中国上世纪KTV金曲,例如:《征服》。

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文化冲击,尤其当他们嘶吼得极其认真和陶醉的时候。

樟树林旁边还有一群青年踢毽子,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集体活动,就像打篮球和踢足球一样常见,但他们可以踢得很好,不管放在中国的哪里都是高手。就是这么奇妙,每一个国家都会学习另一个国家,然后找到某种文化平衡。

我把她送回了家,她抱住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收留我。”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找工作到处晃荡吗?我妈坐牢了,赌博。一时间我觉得人生并没有太大意义,我相信也是这个原因,所以前任的爸妈会反对我们交往。其实我是理解的,搁任何一个家庭都受不了。我就想,我不要这么活了,辛辛苦苦读书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本来就极度缺乏安全感,小的时候,他们常常不在家,我就跟自己的影子玩。”

“你太黑,晚上一到,就会自动隐身的。”我说。

其实很难说是谁收留谁。明明不是漂亮的,她单眼皮、杏眼、又瘦又黑,像个发育不良的少女,可她是吸引我的。

见到明明的那个下午,其实是我在胡志明最快乐的一天。她穿着一双已经趿烂的红色拖鞋,戴着一顶磨破边的草帽,不太体面,却很阳光。

我们清晨会约着去吃Pho bo(牛肉面)。那时还没有热得难以忍受,可摩托车还是“呜啦呜啦”叫个不停。我热衷于面里无比硕大的蹄髈,而她则更喜爱娇小的柠檬和各种不知名的杂草,然后我们各自去上班,相对无言。

她问我:“你不选择回国吗?”我说:“起码等我攒完了首付。”她说:“北京还是上海?”我说:“成都或者重庆。”她说:“那还是可以实现,最少要几年?”“谁知道呢,看你买多大的了,建面还是套内,按揭还是全款,学区房还是现房,都不一样的。”“那你想过回去干什么吗?干嘛学个小语种,还不把人憋死了。”

“那你学服装设计能干什么,不都是去巴黎学习时尚吗?”

“能开淘宝店。”

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的梦想是开一家爆款淘宝店,自己设计衣服兼做模特,成为网红,月入上万,数钱数到手软。”我奚落她,太没艺术修养了。她说,这样她就能把她妈赌博的债还清了。

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

我本来想问欠了多少,却还是忍住了,想必不是小数目,我也不大有能力做些什么,也是觉得和她并没有确定关系,太过侵入隐私不是一件好的事情。我宁可活在彼此的面具之下,一概不问,一概不知。

我也想过和她建立某种关联,即使是在彼此如此丧的时候。每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刻,我都好想抱住她对她说,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

胡志明的一月传说是一年中气温最低的时候,可也只是把空调换成了电扇,以及在某个突如其来的清冷清晨会穿一件单薄的长袖。这是明明来的第四个月,我问她:“想家了吗?”她说:“想了,可是没有家。”

“那天我听歌,唱的是‘给我一个家让我栖息’,我听成了‘给我一个家让我寄信’。我就想为什么他不写成寄信呢,栖息太直白了,我喜欢含蓄。”

我也是,所以迟迟说不出来“我喜欢你”,即使我明明可以说“明明,和我在一起吧,我会对你好的”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也能感受得到她的感受。我们两人之间,好像横亘着一条黑暗丛林法则,没有人首先发声,那意味着冒险,意味着可能被伤害,意味着将要承受不该属于现在的成熟。我们像两个赤子,不能受委屈,更害怕被拒绝。

中国的春节到了,公司放假,明明辞职了。我问她你要去哪,她还是说她想家了,她说她很内疚,妈妈出事后她都没和她爸好好地聊聊,任性地出走,却不知道老父亲的泪流。

我说:“那我陪你回去吧。”

于是我们在北京时间大年三十的晚上十点十五分坐上了河内开往南宁的火车。距离火车发车还有一分钟,我们到了。看见我俩的到来,整个车站都闹腾了,马上有乘务员尖叫着跑去招呼司机,另一个直接把我俩的护照夺过去买票,还有一个抓起我们的行李就往火车上送。我们都惊呆了,似乎享受的是VVIP的待遇,后来我们惊奇地发现,原来是因为车厢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啊,谁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还没到家呢。明明,你好好睡吧,醒了就快到家了。”

车“轰轰”地往前走,我却彻夜未眠。这么一走,她是不会再回来的了。而我的工作还将继续,过完了这个年,我还是得回到那个炎热的夏天,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一直往前走就好了

早上车子到了,下车的时候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指向我们。

在大年初一寒冷的冬天,两个黑黢黢的亚洲人,穿着短裤和拖鞋,戴着草帽和墨镜走在攘来熙往的街头。我们却很自然地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没有过多的交谈,彼此心事重重。

到了吴圩机场,我帮她买了从南宁到上海的天价机票,而我是到重庆。因为机票太贵,这个别离显得更加伤感。

我说:“过完年我就回去了,我继续存我的首付,你也好好工作吧。”

她“哦”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心想骂:“小赤佬,心真狠。”

于是我们真的没了联系,这一段时间好长,长得我好像都快忘了她。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坐在法国建筑的办公室里发呆,突然有人送来了一封信,是她寄给我的,距离寄信的日期已经过去了两周。

“Dear炜:

初次勾搭你的时候,是想着有个免费的翻译也好啊,异国他乡,有个会说中国话的人也好啊,后来发现,满大街都是中国人。

那天从机场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漠呢?不是因为难过,也不是决绝,是我前一天连喝了三杯牛油果汁。我想这一走,再也喝不到这么便宜的牛油果了吧。于是在南宁受了寒风的我,胃里早也止不住地翻江倒海。

我想你又回去存首付了吧,就你那点工资想娶上海的我,恐怕还要奋斗二十年,太辛苦,所以我决定还是不缠你了,哈哈哈。现在四月的上海正是春光明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妈回来了。我现在在一家品牌店做设计学徒,他们喜欢我的风格,这全亏当时美子老师给我的熏陶,我顺带寄了一份礼物,麻烦你转交给她。

初来的时候我很怕过马路,你对我说,不要怕,一直往前走就好了,摩托车会根据你的速度合理地避开你的,我现在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谢谢你,希望你能收获快乐。

明明

2012年4月10日”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独自坐在窗台的藤椅上。天边的云乌黑里镶嵌了一点金光,像是浓墨重彩的贵重,一点点地熨帖过来。

车来车往,陌生的旅客踟躇着向前试探,那些白皮肤的人摊着手显得一脸无奈,过还是不过?这是一个问题,因此都显得很犹豫的样子。

路旁的樟树闪现出了倒影,映衬在不那么宽阔的街道旁,好像是一个人影,好像是一个寄托。如果是个人影,那会不会是明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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