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石涛《苦瓜和尚书画册》考释
2017-07-12罗春辉
罗春辉
赣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石涛《苦瓜和尚书画册》考释
罗春辉
赣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石涛是中国绘画史研究的热点,本文将对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石涛《苦瓜和尚书画册》进行考释,结合石涛的遗民身份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对石涛的艺术风格进行解读。本文认为,石涛在《苦瓜和尚书画册》中通过图像不断暗示其宗室遗孤的身份,以适应市场对“遗民绘画”的需求。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明末清初以来艺术商品化的审美趣味以及画家为适应这种趣味所做出的策略性选择。
石涛;苦瓜和尚书画册;艺术风格;遗民;徽商
石涛(1642—1708),清初画家,广西桂林人,原名朱若极,别号有苦瓜和尚等。石涛是中国绘画史研究的热点。《苦瓜和尚书画册》,纸本册页,设色或水墨,尺寸为16.5厘米×10.5厘米,共12幅,右图左诗。为日本桑名铁城旧藏,富冈铁斋题书名“石涛道人书画神品”,现为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苦瓜和尚书画册》除少数学者偶有引用外,并未引起学术界的广泛重视与系统全面的研究。本文将以《苦瓜和尚书画册》为中心,结合石涛的遗民身份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对石涛的艺术风格进行解读。
一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一,此页描绘了一位士人乘船过小桥,周围环境幽远迷离,左侧赋诗道:“落叶随风下,残烟荡水归。小亭依碧涧,寒衬白云肥。石涛。”钤印:石涛、原济、释元济印。
此页以干淡而短粗的笔触勾勒山石形体,绘出一片没有清晰轮廓线的陆地,再加上云雾横隔,从而模糊了山峰、丛林的界限,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不真实感。中国文人自古有“托喻”的传统,将风景、时事融入人情经验中。从渡江初克神州的愿景,对故都的遥望,到国破山河在的无奈,深植于石涛孤寂心灵的这些“残山剩水”,正是历经战乱蹂躏后的山河景象。而这种荒疏氛围的营造,正是明遗民画家与清朝统治者之间政治对抗的情感表现。“落叶随风下,残烟荡水归”,世风日下,作为宗室遗孤的石涛,将何去何从?“小亭依碧涧,寒衬白云肥”,只有在那幽远迷离的幻境中,才能超越时空的限制从而与历史对话,为因明清易鼎而受创的心灵寻求一个慰藉的场所。册页的开篇即以亦幻亦真的山水来引发对个人身世的感慨,沉浸于回忆与思念之中。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二,此页描绘梅竹双清,左侧赋诗曰:“初试一朵两朵,渐看十田五田。落日霞明远映,与余笔墨争先。石道人。”钤印:释元济印、苦瓜和尚济画法。
梅花作为史可法从容就义的象征物,被遗民们视为对清廷毫不妥协的标志与符号。石涛所绘梅竹双清有别于时风,讲求“野逸”的趣味,可视为对清廷的不妥协。石涛背负着文化重建的使命感,在异族统治下,希望通过“野逸”“怪异”的绘画风格来反思大明帝国的溃败,希望以此来传承汉族传统文化。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三,此页描绘圆锥形的山峰,高山仰止。左侧题诗曰:“山高秀色寒,白云飞不白。清湘道人济。”钤印:原济、石涛、释元济印。
石涛所描绘的圆锥形的山峰与桂林一带的喀斯特地貌相似。众所周知,石涛所出身的靖江王府就坐落在桂林城内喀斯特地貌最突出的独秀峰下,这一事实也加强了这种山形对他的独特意义。由此可见,此画仍是他作为宗室遗孤对前朝的体认和追忆。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四,此页为幽兰图,左侧题诗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如兰之意,其合永欢。子宜佩之,保护春寒。春风寒兮,谁谓乎安。苦瓜老人济。”钤印:原济、石涛、前有龙眠济。
自屈原不见用于楚王,作《离骚》以见志,文中便提及兰花。宋末遗民郑思肖,借绘画来表达他与元朝统治者的势不两立,以“无根兰”来寄托其故国之思。“兰花”在石涛眼里,不仅是坚贞、清正与不群,更是宗室遗孤的节操。此页兰花用笔秀劲清润,姿态蹁跹,别具一格。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五,此页描绘雅士渡江,左侧题诗曰:“潦倒清湘客,因寻故旧过。买山无力住,就枕宿拳宁。放眼江天外,赊心寸草亭。扁舟偕子顾,而且不鸿丁。停书之过登舟故尔。白沙江村留别。枝下人济。”钤印:石涛、元济、释元济印。
石涛 苦瓜和尚书画册(一 至四)10.5cm×16.5cm×41695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5-12石涛 苦瓜和尚书画册(五至十二)10.5cm×16.5cm×8 1695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此页是整本册页的关键所在,文中所称“白沙江村”,即安徽富商郑肇新的仪征别业“白沙翠竹江村”。据石涛生平年表可知,石涛于1695年夏日拜访了郑肇新,秋天返回扬州。由此可断定整本册页应作于1695年前后。“买山”典故出自《世说新语》,以“买山隐”暗指贤士归隐。“买山无力住,就枕宿拳宁”,画家此诗赠予郑肇新,无疑可当作门客书画家对于艺术赞助人的礼貌性赞扬,同时也是画家向郑肇新寻求支持的见证。另外,“枝下人”的落款,是以怀念南京一枝阁的岁月。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六,此页为荷花图,左侧题诗曰:“花叶田田水满沟,香风时击采莲舟。一声歌韵一声桨,惊起白云几片浮。白沙江村采莲舟中写意。瞎尊者,济。”钤印:原济(二次)、石涛(二次)。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荷花具有天然之美,而“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又赋予荷花洁身自好的高贵品质。除此之外,荷花在禅宗中被誉为神圣净洁之花,常常作为开悟的视觉隐喻。石涛身为临济宗弟子,通过荷花将禅学与质疑传统的精神彻底地图像化。石涛把自己放在与古抗衡的位置上,用坚定不移的态度破除偶像迷信,追寻古代真理的顿悟和传统的再创造。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七,此页山水绘荒亭江边之景。左侧题诗曰:“荒亭岑寂荒山里,老树无花傍水矶。饭后寻幽偶到此,十分寒苦惨斜晖。石涛济。”钤印:原济、石涛、头白真然不识字。
此页山水画眼居于画面上面的三分之一处,构图新奇,意境苍莽野逸。山石部分湿笔点苔繁密,下面江水大面积留白,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石涛以这种颇不寻常的视觉图像来组织画面,可视为抗拒清朝俗世的象征。“头白真然不识字”的印文,透露出自己未曾读书,天性粗莽,不事修饰,也表达一种禅宗的情感。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八,此页为菊花图。左侧题诗曰:“九月寒香露太真,东篱晚节可为邻。从来天地无私运,梅菊同开一样春。九月梅花二首之一。瞎尊者,原济。”钤印:头白真然不识字、苦瓜和尚济画法。
此页以湿笔描绘菊花,包含着隐隐的哀伤,效仿陶渊明隐居之心跃于纸上。菊花作为“寒香”,一直被传统文人视为“残存”的象征,在这里可以对照石涛最后一代残存的明遗民。这种借菊花来寄托隐居的哀伤是这一代画家所特有的视觉图像标志。石涛此画是艺术与思想和谐深化而趋完美的典范,寄托着石涛的文人理想和重建文化的使命感。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九,此页为高士图。左侧题诗曰:“新长龙丝过屋檐,晓云深处露峰尖。山中四月如十月,衣帽凭栏冷翠沾。清湘小乘客济。”钤印:石涛(二次)、原济。
明朝以“孝”治天下,士人们把蓄发当作孝行。明清鼎革所带来的剃发留辫,让士人们感到耻辱和无法接受,石涛也借助僧服隐姓埋名。透过此页,我们可以看到画中人物的衣着和发型,都与清廷规定的服饰有所区别。在石涛身处的遗民画家世界中,以这种不合作的姿态来对抗清廷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做法。“山中四月如十月,衣帽凭栏冷翠沾”,在山中效仿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饱含深情的诗文使得画境异常凄清。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十,此页为疏竹图。左侧题跋道:“此帧拟李营丘而有别意。美人素质,淡妆流丽。漫尔效颦,不免气缩。济。”钤印:原济、石涛、释元济印。
李成画法简练,好用淡墨,气象萧疏。此页仿李成所作竹子,得其神韵。笔调看似稀松平常,却并非完全脱离“形”而专求“意”,而是在“形”的基础上去表达内在的意趣。从竹干、竹枝到竹叶的刻画,毫无麻、芦之感,使人感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竹子和画家胸次超逸的性情。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十一,此页为设色山水。左侧题跋道:“山色苍苍树色秋,黄云欲碎背溪流。苦瓜客舍消闲笔,画法应愧老贯休。瞎尊者,原济。”钤印:原济、石涛、苦瓜和尚。
此页即是石涛山水画风格的典型。在此帧作品中,高耸的峭壁与瀑布之间的动态转换,不禁让人想起荆浩的画风。石涛以清新的色彩、不规矩的墨色效果和非传统的构图,造成对传统的挑战。这种对乾元伊始、万象更新的渴望,正是石涛生活、艺术和绘画理论的核心。从某种角度而言,这种绘画上的返璞归真和推倒重建包含着他对明朝复辟的期待。
《苦瓜和尚书画册》之十二,此页为水仙图。左侧题跋道:“君与梅花同赏,岁寒时许争夸。暖日晴窗拈笔,几回清思无涯。小乘客,济。”钤印:原济、石涛、头白真然不识字。
册页的最后以水仙花作为结束,不禁让人想起南宋皇室遗民赵孟坚,赵氏在宋代亡国之后以水仙作为国破家亡的忠贞图像,石涛在画中也多少保留有这种象征含意。画中一簇冰清玉洁的水仙,蕴含着石涛贵族身份与遗民角色的隐喻。
二
石涛是明室胄裔,幼习禅宗。然他始终未能安心隐居,而是四处云游,主动寻求社会的承认与艺术上的突破。在这套册页完成之前,石涛已经在南京、北京、扬州这三个重要的城市及书画商业中心建立起一定的影响力。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七月中下旬,石涛与先著、顾惺等友人共游白沙翠竹江村。康熙初年,安徽富商郑肇新新建“白沙翠竹江村”,园内有十三景。石涛在此创作并题《白沙翠竹江村十三景》,传为美谈。
石涛在《苦瓜和尚书画册》的每一帧中,从主题的选择到形式的处理,都不断暗示其宗室遗孤的身份。那么,石涛到白沙翠竹江村休闲度假,为什么要绘制这样一套充满遗民象征气氛的册页呢?事实上,徽商与清朝士绅是对遗民绘画有强烈需求的两个群体。徽州地区风气保守,恪守传统儒家观念,衍生出对遗民的强烈同情。同时,由于“士农工商”的阶级制度,社会对商人存在着偏见,于是徽商大力推行文化教育。而当时清朝士绅对遗民绘画的赞助,恰恰满足了他们在文化上忠于汉室的心理需求。因此,遗民绘画除了相互酬唱的社会功用外,还涉及士大夫内部的政治立场、民族认同等问题。徽商是石涛在扬州时期交往最多的一个群体,除了郑肇新,石涛还跟徽商中的许、汪、江、吴诸家保持长期的友谊。这本《苦瓜和尚书画册》是石涛与徽商之间交往的见证,更为重要的是,“遗民”这一特殊的道德立场,是石涛等画家进入扬州这类艺术市场的基础与优势。石涛对自我身份的强调,寻求徽商与清朝士绅的民族认同,不单是知己之间精神的互动,也是为了适应艺术市场对“遗民绘画”的需求。在此,我们可以看到明末清初以来艺术商品化的审美趣味以及画家为适应这种趣味所做出的策略性方案。
结 语
这套《苦瓜和尚书画册》,无论是笔墨语言,还是格调画境,都是石涛精心之作,绝不同于那些随意涂抹的应酬之作中。同时,该册页是石涛与徽商(画家与赞助人)之间关系的见证,也是遗民绘画在扬州这个商业城市中深具魅力的表征,从中可以看到石涛为适应这种趣味所做出的策略性选择。因此,这套《苦瓜和尚书画册》是研究石涛书画艺术不可忽视的重要作品。
约稿:金水画廊 责编:徐琳祺、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