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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古龙的男人

2017-07-12孙旭阳

读者·原创版 2017年7期
关键词:五中古龙南阳

文|孙旭阳

喜欢古龙的男人

文|孙旭阳

▌用画笔填色,和插画师刘曦一起完成插图,拍照发送给“女友力”,就有机会获赠读者文创团队设计的“小鲜肉”笔记本一册。

大巴抵达南阳汽车站,我在微信里命令“阿庆嫂”赶紧骑电动车来接我。他抱怨说:“你花5块钱打摩的就能到我这里,干吗要麻烦我?”我回:“既然你可以免费用,我干吗要多花5块钱?再说了,你的时间可一点儿都不值钱。”

他还是坚持不来,说是欠外边30多万没还,债主们正在大街上四处找他,他要敢骑电动车出来,有很大的可能车子被抢、人被打。

这个理由很充分,我只好放过他。

“阿庆嫂”是个男的,得了这个绰号,是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庆”字。

那是20年前,在穰县吴镇,穰县第五高级中学,我们这些正从少年迈入青年的农家子弟,活得就像校园内外的野草一样,对于外面的世界,我们知道得不多,精神和物质一样匮乏。那时我们看金庸和古龙,我们或许更喜欢看金庸,但更想做古龙。阿庆嫂就是个古龙迷。

和我一样,阿庆嫂也是中考的失败者。我们既没有考入中师、中专和重点高中,又不甘心揣着一张初中毕业证就出去打工,所以就来到了第五高级中学。五中收容了周边五六个乡镇的普通学生,让他们的人生看起来有了那么一点儿希望。

高中三年,阿庆嫂都跟我同班,不过,我高一下学期开学才注意到他。那是个午后,我听到后排有人在骂他脑子有问题,我回过头,看到他双眼通红,似乎流了眼泪。骂他的人告诉我,阿庆嫂在读小说《年轮》,看到女主角被强奸了,他就哭了起来。

我顿时对阿庆嫂有了好感,他这么善良敏感,应该考县一高才对呀,咋也沦落到这里,跟一群俗人一起浪费时间。我问他借了《年轮》,又夺走了前排同学安培的收音机,把耳机线顺着袖筒拉到手里,以手扶耳,装作听讲的样子,其实在边看小说边听电台播放的音乐。那些天,电台每天会放十几遍任贤齐的《心太软》。

在五中,没多少勤奋学习的人,但大家都非常快乐。

因为都喜欢看小说而不是学习,我和阿庆嫂很快成了莫逆之交。高一下学期,要分文理科了,我问阿庆嫂:“你想每天都很努力地学习吗?”“当然不想了。”“那跟我去文科班吧。”“好。”

进入文科班后,偏文科严重的我很快进入了“好学生”阶层。有一天,阿庆嫂闷闷不乐地说,他不想跟我玩了,省得老师说他带坏好学生。我说:“你别这么想,我会告诉老师,是我带坏了你。”

于是,我答应他,只要他想出去玩,我随时奉陪。有好几次,我都把刚刚发下来的测验试卷往抽斗里一塞,就跟着他跑到街上,逛小书店,打电子游戏,打台球,或者啥都不干,就坐到湍河岸边漫无边际地瞎扯。

小说照例是要看的。作为高中生,我们基本知道了哪些书才是金庸、古龙的原著,远离了那些“金庸新”和“古龙巨”写的作品。

阿庆嫂和我都更喜欢古龙,因为古龙小说里的豪侠高人大多没有家世,也少有师承,每次出场都自带电风扇和背景音乐,弄死三五个恶人比上趟厕所还简单。英雄们很少对女人做出承诺,却有大把的女人和崇拜者追随。这很适合自卑怯弱的农家少年。

古龙好酒,他笔下的英雄好酒。阿庆嫂也好酒,吴镇街上一块钱一瓶的金星啤酒,他一次可以喝四五瓶,喝完就大哭,说他的伤心事儿。他比我还穷,家里有妈妈和妹妹等着他建功立业。

有一次,他看到他妈妈一个人拉着单车,从松软的玉米地里往田埂上硬扯,他跪地号啕大哭,说一定要让妈妈在50岁之后过上富贵的生活。可是,他却不爱学习。在五中,认真学习似乎也只是某些人的特权。他们天资更好,更勤奋,他们更有资格好好学习。每一天,我们都在同一个食堂和宿舍里嬉笑打闹,脚下的路却好像通向不同的远方。

我们的宿舍是几间土坯房,每次下雨,老师总会打着手电来巡查,生怕房顶砸下来。有几个月,阿庆嫂在外面租了一间小屋,月租20块,他周末会喊我去住,我们一起瞎侃到凌晨,眼见着明天还要补课,就发誓,谁再说话谁是狗。

然后,他说话了:“我就是做狗,也要跟你说话。”

那时我很喜欢张爱玲,也推荐给他看。有一晚,我们一起到屋外小便,寒风吹得我们直发抖,他抬头望着天空说:“张爱玲写的30年前的月亮,恐怕就是这样吧。”

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作品集出版后,学校小书店里马上出现了盗版,一本10块钱,童叟无欺。我们俩凑了9块钱买了一本,拿到小屋里读了个通宵,最喜欢的作者是韩寒。阿庆嫂说:“老孙,你说要是我们出生在大城市,是不是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可是,我们没有出生在大城市……”

有一段时间,他好像失恋了,借了一部单放机在小屋里听张宇的悲愤情歌,“你应该大声说拜拜,就算有眼泪流下来……”那时,他和一个很好看、很温婉的女生传绯闻,他死不承认。

因为绯闻,阿庆嫂差点死于非命。那个女生的一个仰慕者趁着没人,攥着一把匕首在宿舍里堵住他。“你别傻了。”阿庆嫂说,“我们没有谈……她不会喜欢我,也不会喜欢你,你却要来杀我,这不是扯淡吗?”

那孩子丢掉匕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问阿庆嫂:“要是你真跟某某谈,别人拿把刀子逼你,你会退出吗?”“我不会,为一个女人死,比为其他的东西死,要好一点儿。”

他很容易哭。我们在校园外的小饭店吃饭,老板用VCD在店里放《英雄本色》。故事接近尾声,小马哥调转汽艇,杀回码头,最后壮烈牺牲。每次放到这里,阿庆嫂总是会哭。

还有一天早晨,我泡了一茶缸方便面,刚吃了一半,他在后面捣我,说也想吃,被我拒绝。接着,我听见后边传来啜泣声,就把缸子递给他,他马上喝了一大口面汤,抬起头对旁边的人说:“看,我说老孙会给我吃吧。”

我们就这样在少年时光的尾巴里晃荡,装作漫不经心间就能穿山越岭。高三刚开学的晚自习上,实在无聊,他问我:“我现在很想打双升,你想不想玩?”我们很快支起一个牌场。教学楼外二三十米,都能听到有人在喊“5”“K”。这次娱乐活动,被班主任视作整个学校的耻辱。

那又如何?正如阿庆嫂所说,我们好好学习就能考上大学吗?五中已经有5年没有应届生能过线了。我们放荡,只是因为绝望。

高考前几天会放个短假,大家彻底疯狂了。我把所有的书本都卖了废品,也劝大家卖:“难道你们还想复读吗?大不了我们一起下广州……”

阿庆嫂也卖了所有的书本。大家找了一家小酒馆聚餐,争着埋单,这可能是我们在那十几年里,最慷慨的时刻。

十几年后,阿庆嫂在南阳做建材生意,每日每夜都被“三角债”折磨着。在南阳的高中同学很多,大家经常聚在一起喝酒,有一次喝得太醉,阿庆嫂在马路牙子上磕断了两颗门牙。我让他补补,他说没钱,只有我给钱,他才会去补。

于是,我告诉他,其实这门牙不补也没什么大碍。

还有好几次,他发来信息,说全家几个月都没吃肉了,让我借给他点儿生活费。我说我从小吃素,30多年没吃过肉,不也好好的。我借过他好几次钱,他都没按时还,他不是耍赖的人,但他已经习惯了南阳生意场上轻诺寡信的空气,我不想被卷进去。

今年春节前,我从南阳车站摸到了阿庆嫂的店里,当时他喝多了,正想偷懒睡一会儿。这是个空前难过的春节,装修行业的人要么在讨债,要么在被讨债。他还有20多万欠款没要回来,自己也欠外边30多万。

这么多年,他北上郑州编过杂志,南下广东做过文案,从来没有发过财,更没有名震江湖,日子仿佛被裹进了一个窘迫的壳里,年近不惑,在四五线小城仍无房无车。记得10年前,刚买的自行车丢了,他在博客里写道:“我宁愿老婆被偷,也不愿意自行车被偷……”

我很厌恶他抽烟,就悬赏5000块,鼓励他戒烟。他也曾答应过,但转头便翻脸:“为了5000块就戒烟,你把我当什么人……”

他经常在酣醉中睡去,又在寒夜里猛然醒来。我寄给他的一本古龙散文集《笑红尘》,成为他的枕边良品。他老了,女儿的个头已经快赶上媳妇了。时不时,时间这玩意儿会让他突然很害怕。古龙已经越来越难以抚慰他的身心,他却渐渐嗅到了古龙生命的味道。

他和我都没有成为韩寒和古龙,更没有成为傅红雪与叶开。这世上并没有江湖,即使有,也与我们无关。

图 | 刘 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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