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游戏
2017-07-12文|头马
文|头 马
小孩子的游戏
文|头 马
一
“你到底为什么要跑?”
28公里之后我幡然悔悟,把耳机拿下来塞进口袋。太寂静了,实在是太寂静了。这里是伊斯坦布尔的沿海公路,从左边看过去是马尔马拉海,对岸是亚洲部分的新城区。
32公里之后我开始咒骂自己是个傻子,傻子才会不好好工作、不吃喝玩乐,来跑让人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的马拉松,傻子才会任由自己被规则束缚,在一种定制好的痛苦里承受钻心的疼痛。
而且,由于主办方的问题,跑到后面完全没有一点儿补给,仅有的香蕉和能量胶都被跑得快的人吃了个一干二净。我饿得头昏眼花,盯着路面上每隔2公里就会出现的香蕉皮和能量胶包装,试图发现什么奇迹:也许有没吃完的。到最后5公里,连水站都没了,我开始捡路边没喝完就被丢弃的水瓶补充水分。这时,前后已经很少有什么同伴,你可以不用顾忌他人的目光。更让人绝望的是,你发现那些举着标示路牌的人开始收工,一块写着“37公里”的牌子正在朝你的方向移动,于是你开始推测,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37公里处。
你到底为什么要跑?
是啊,我到底为什么要跑。这个问题我问过不止一个人。
二
“你为什么要跑步?”
“健身”“保持精力充沛”“寻找一种良好的生活方式”“村上春树”……
有一次,我故作聪明地和一个朋友讲述了一个人“跑马”的故事。
“应该是因为失恋。”
“那好像没啥意思。”
“是啊,只能做爱情片。”
“嗯,不够传奇。”
“我再挖掘挖掘。我的想法是做公路片,荒诞喜剧。”
“那一次马拉松的体量似乎不够。”
“所以我打算选择越野马拉松,或是‘超马’,那种跑几天几夜的。这样就有故事了。”
“最好有特殊性。”
“南极马拉松怎么样?”
“那拍摄难度就大了。”
你或许看出来了,对方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甲方。我正试图卖一个马拉松电影的概念给他,计划在两年内启动这个项目,一年内搞定剧本。但首先,我得去跑一场真正的马拉松,而不仅仅是认识那些跑马拉松的人,和他们吃几顿饭,听一两个不知虚实的故事。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杜撰而去生活,还是为了生活而去杜撰。这有点儿像我喜爱的小说家佩雷克说的:“他创造出了一个无比庞大的词语世界,以部分地弥补自己已永远失去的那个真实的世界。”
所以我得问问,不是问别人,而是问自己:“你到底为什么而跑?”
“为了发‘朋友圈’。”
我会狡猾地逃避所有认真的问题,因为我比较幽默。幽默的人没有弱点,而且通常显得很聪明。
还真的是为了发“朋友圈”。一报完名,我就开始酝酿半年之后完赛时的这条“朋友圈”消息怎么发。这半年来,文案换了得有一万多种,从“高冷”到自嘲,从励志到云淡风轻。感谢名单列了若干种,不能绕过的是周杰伦,感谢他每天陪我跑一万米。不得不说,跑步时听周杰伦的歌,你会觉得自己是个偶像。
没想到的是,比赛的前一天遇上巴黎恐怖袭击,阴影笼罩了整个欧洲大陆,捎带了伊斯坦布尔。早上4:00,我在旅馆被朋友们发来的微信消息轰炸醒来,假装对此熟视无睹。然而,早上在塔克西姆广场集合时,来自世界各地的哥们儿脸上的表情都阴晴不定,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浑身绑着炸弹的人在终点等我们。
你能怎么办呢?在将命运交付给波澜壮阔的人群和发令枪响的那一刻到来之前,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热身。
然而,恐惧的极点也就是聚集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大桥等待发令枪响的那几十分钟了,除此之外是自豪,觉得谁都不能与他们为敌—这些跋涉千里到伊斯坦布尔来跑马拉松的人,这些闲着没事儿大费周章跑来寻求“个人突破”的人,这些幻想跑完这场马拉松就能改变人生、重练技能的一筹莫展的“人生赢家”。这是一种被国际人道主义和体育精神欺骗的自我感动,大概和一个非球迷在巴塞罗那队的主场—诺坎普球场,看巴萨集锦视频的感受差不多。
三
为什么要跑马拉松?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因为我需要自我感动。
当你以7分钟每公里的配速上路,并坚持过了开头的10公里,你会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是看见过早上4:00的洛杉矶的科比,是终场0.6秒前三分远投封神的库里,是在阿瑟·阿什球场平躺着和被击败的对手握着手等待被救援的阿加西……你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你忘记了此刻赛道上还有别人。
25公里之后,你会彻底打消这些念头。你开始盼望有一发子弹将你射杀,好结束这竟然还有差不多半程要跑的比赛。生理痛苦从若隐若现到令你猝不及防,而且你根本就没法停下来走,因为走比跑还要痛苦。太阳高照,我跌跌撞撞地在左边是马尔马拉海的公路上跑着,让我备感煎熬的是,一会儿我还得从公路的尽头掉头,再跑一遍这段公路。
是的,当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跑到距离抵达塔克西姆广场还有10公里的地方时,我的心情是如此辉煌,不可战胜的英雄主义泛滥,穿过加拉塔大桥,和参加10公里比赛的选手们告别,不远处是海风、鸽子、在桥边钓鱼的渔夫、在路边加油的小贩。如同童话故事里刚刚上路,要去很远的地方同巨龙战斗、解救公主的骑士。我们知道,尽管路的尽头是凶险和痛苦,但在故事的开始,他一定会领略美景、收获友谊、采摘野浆果、和动物们称兄道弟。
然而,真正的马拉松是从10公里之后才开始的。在老城区跑一个来回,你将看到游客们看不见的景象—这里的商铺骤然减少,只有破落的房屋和无人问津的维修铺、小商店,脏兮兮的孩子会试图和你击掌,这会是他今天最开心的事。
这里是伊斯坦布尔,在这里,每个50岁以下的男性都渴望和你发生一段爱情,50岁以上的男性则温和且乐于助人。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老头是这样和我打招呼的:“你好,孩子,你看起来需要帮助。”“对,你说得没错。”“我就知道。”然后,他带我找到了去往体育馆的正确方向,我则借此机会了解了他的前半生:他在德国、美国和葡萄牙待过,做过医生和老师。现在的情况他没有说,只说这一片是伊斯坦布尔的富人区。言语中有种不屑和自嘲。
后来,我在安塔利亚遇到的一个有着明星级别长相的土耳其地毯商显然要务实很多,当我试图套问他的婚姻状况时,他总能把话题转到他的地毯生意上—他的地毯是手工织就的,每平方米多少针,那些棉花要经过多少道工序的浸染,某些特殊材料的地毯又是多么的宝贵,等等。我不急不躁地听完他的介绍,心想:要不是你长成这样,谁有工夫听你说这些。我们交换了联络方式,然后成为“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由于和中国有贸易往来,他常会去往北京和天津,微信是必不可少的通讯工具。
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显得过分热情,让你有种身在16世纪的法国的错觉,寻欢作乐是生活唯一合法的目的。
然而,那也不是真正的伊斯坦布尔。当你逐渐远离城区,跑上周围只有大棚、岩石、围墙、野地的公路时,一切变得乏味。你开始渴望跑出这条没有尽头的轨道,跑向大海,然后跳进去。
但你知道你不能。
你还想看一看终点的蓝色清真寺和圣索菲亚大教堂,看看苏丹阿赫迈特广场上前一天卖硬面包的小贩和做社会调查的女中学生是否还在。于是,跟着一名熟知赛程的土耳其老年选手,你发现自己意外地跑进了托普卡比皇宫的花园。游客和行人在林荫道上向你走来,对于你的出现他们并不觉得意外。他们结伴而行,窃窃私语,像往日一样谈论阳光,你感到一切都是如此平静自然。那种眩晕的感觉消失了,在人群之中你觉得自己并不特别,远处穿透树叶洒在草地上的日光让你感到温暖。老头告诉你:“终点不远了,你看,前面就是皇宫花园的大门,穿过大门沿路而上,你会看到清真寺,那里就是终点。”
你点点头,认定这将是你最后一次跑马拉松。
然而,不久之后,你又去往了下一座“跑马”的城市。